母亲在旁听得抹泪,我哽咽道:“也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且敏敏的亲事未定,再多住几个月如何?”
父亲摇头:“总是麻烦冯太医也不好。”
母亲道:”冯太医天天来诊,我苏家不是什么望族,你父亲不想太过亏欠了人家。”
我自然明白父母的行事为人,思忖半晌道:“其实冯太医曾邀我重入太医院就职。如果爹娘应允,我便跟随他学些针灸之法可好?即便之后返乡,也可为父亲解痛。”
父母互望一眼,颇为犹豫,他们不想久留京中,一多半倒是为了我的缘故,这个我早已知道。
但是我决心已定,遂道:“就如此返乡,儿子必定不能依的。好歹等我学了金针之法再回去。”
父母深知我的脾性,也便不多劝了。
第二日,冯乙来时,我便答复了他。他为此事说了不下三四次了,如今终于得了应允,十分欢喜,问我何时能够到任。
我答说,今日便可。
他更觉欢喜,为父亲用针之后,便让我随他入太医院,也不用记名通报吏部,直接令我入了院丞上房,拨了一间左室给我,道:“苏大人,这里一些医书药本你先看着,明日我便教你用针。”
用针之法我与母亲学过一些,只是学艺未精,只凭些内家功夫打通穴脉,效果因而好些。母亲原不信冯乙肯将师门绝活传授,我归家时给她看了那些医本,她翻了翻叹道:“冯太医是真心想要教你,这些书稿再不会外传的。”
我随冯乙学了半月有余,他便让我跟他一道去把脉看诊,有不太严重的诊症也让我试着用针,他在一旁指点,果然进步神速。
一日宫中有人传话,说太后微恙,让医官看诊。
那传话的太监把点到的医官性命说了第三遍,我才知并没有听错。他确实是在说太后召见苏允看诊。
我疑惑的看了看冯乙,他点点头,似乎早知内情,却不愿多说,将自己的药囊递给我,道:“苏大人快入宫吧,莫让太后等得急了。”
我心中疑虑重重,硬着头皮跟随那太监走入宫门,进入慈安殿时,迎面走来一个少年。
四目相视,两人都愣住了。
身侧的太监和长廊内外的侍卫宫人已然跪倒一片:“拜见君上。”
我的脑中空白片刻,随即也双膝跪倒。
其实也不算太过意外,枫林中的这个少年华贵清冷,与传说中的少年国主颇为吻合,且他行事做派已当为王者气度,我本也猜出几分,只是乍然见了,难免惊愕失措。
国主似也未曾料到会在此刻遇见我,愣了许久才道:“都起来吧。”
我起身仍垂首,听那声音近在咫尺,似仍带着恍惚:“苏允,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回禀:“是太后召见微臣看诊。”
“你……现在太医院任职?”
他问得十分惊诧,我亦感诧异。能入太医院为王室看诊的医官都会由国主过目,难道我的入职竟是另有人安排?
我点头称是,重新跪倒:“苏允在长乐山不知是国主御驾,多有不臣之处,罪该万死。”
国主愣然的摇头,“你的病……好些了吗?”
我当然记得那日的失约,但想来他应该已经了解一切,事后再去枫林,并不见任何人影。
我点头道:“微臣身子无碍,多谢君上挂念。”
“起来吧。”他抬了抬手,犹豫着,终于道,“母后应该正等着你,进去吧。”
我口称遵旨,起身内进,他仍是犹豫再三,才跟了进来。
宫内帘缦低垂,有宫人端过一张矮几让我坐了,帘内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是苏大人吧?哀家近来有些咳嗽,也没什么大碍,你且诊诊脉吧。”
我答应声“是”,食中二指轻搭上帘中伸出的手腕。太后脉象平和,果然如她所言,并无大碍,只是年入花甲,身体自不如年轻时壮实,入秋都城气候陡变,难免染上寒气。
我问清了饮食起居,便开了方子。
国主坐在外殿御座之上,遥遥看过来,神色唯有怔忪。
太后道:“王儿也在吧,请你们君上进来。”
国主走到帘内,天家母子细语一阵,才听太后又道:“那你就替我送苏大人出去吧,帮我谢谢他。”
国主自内出来,我忙跪倒叩首:“太后,君上,此乃苏允份内之事,怎能谈得上一个‘谢’字,真是折煞微臣了。”
国主淡淡笑了笑道:“太后说你方子开道好,脉也把得准。走吧,寡人也要出去,与你同行便是了。”
我仍跪在地上,有个中年太监将我扶起,道:“苏大人,君上在等你。”
我蓦的心中一跳,觉得此话似曾相识,快步出门,只见长阶下站着那个少年,阳光的金色洒进他的眼里,耀眼夺目,而他的眸底却是一片黯淡。
他仰首看向天际的姿态,总有一种落寞的模样。
我又一次看得失神,他看见我来,微微笑了,道:“走吧。”
我落后一步跟在他的身后,努力按捺脑中思绪翻滚,不去思考或者回忆与他过往的纠葛。不想再让刺骨的痛楚把自己打倒。
“你父亲的病怎样了?”
前面的人缓缓开口,没有回头,只是用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自己的路。
“已大好了。”我回答,“多谢君上安排冯太医入府为家父看诊。”
“你已谢过我了。”他淡淡一笑,脚步顿了顿,穿过一道宫门,继续向外而行。
“母后一向身子硬朗,近来却小恙缠身,寡人便也晓得你是如何忧心。”
我愣了愣,想不到他会这样来说父亲的病,心中有股暖流流过,顿了顿才又跟上去。
“君上仁孝,是我辈楷模。苏允现在没有任何祈求,只望父母身体安康,便是最大的心愿了。”
他在前面点了点头,长长叹了一声,“是啊。儿女多大,都还在让父母操心。母后也是为了我,才总放心不下,弄得身体也差了。”
此语心有戚戚。
我不由也深叹,“说起来,苏允才是不孝。多年不归家,归家后几次病倒,总让父母忧心,实在心中不安。”
国主回过头来,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向不远处示意:“这里出宫便可以了。你去吧。”
我记得清楚,那两次在枫林,每一次离别都可以延宕,他那时的不舍让我动容心跳。但今天重遇,竟如此干决。
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失落,脸上却仍平静,我躬身行礼:“苏允告退。”
走出宫门,有什么让我停住脚步,莫名的回首。
夕阳余辉下,纤瘦的人影仍站在分别的地方,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凝望我的归途,一动不动,面颊湿润,竟是早已泪落双颊。
296.苏允-往事
太后此后又召见过我几次,有时国主在,有时不在。
他在时也只是坐在远处窗下看外面风景,偶尔抬头,不经意间会发现他呆呆凝望的眼神。若目光相触,他会遮掩的避开,似乎并不想让我察觉他的在意和留恋。
在一次问诊之后,太后将所有人屏退,那日国主未来,太后问我是否还记得与国主的过往。
我如实答奏。
太后点头,而后问道:“没有人告诉你么?”
我摇头道:“家人和朝中同僚似乎都甚为禁忌此事,微臣身有旧疾,不想让父母担忧,因此也不敢细想。”
太后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苏允,你必知后廷之内也纳男妃,若哀家下旨让你入宫,你可愿意么?”
我大吃一惊,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太……太后……”
太后又叹了一声,打断我道:“我知你这等清正君子必是不肯的。那么你可知,珃儿对你的心意?”
这件事,似乎所有人都知晓,只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及。若有人如此坦言此事,便也只有太后了。
我明白了她的苦心,也明白她安排我入太医院和入宫的用意。
沉默良久,我问道:“太后,您可否告知,莫非微臣与君上,此前便是这等关系?”
太后似听出我语气中的惊乱与惶恐,帘中安静良久。
“苏允,你还是不愿相信么?”
我的心剧烈跳动,冷汗滑下额角。
“太后明鉴,苏允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虽然她已辞世,但我此生所爱应只会给她一人。我想知道,这四年之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与……与君上,怎会有此纠葛?”
“纠葛?”太后咳了数声,声音愈发低哑,“苏允,你果然一点儿也没有变。这话若让珃儿听见,不知要如何伤心。”
她的叹息似从无尽深渊而来,带着绝望的悲哀。
“想不到,到头来,还是回到最初……”
她在帘内挥手,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只听那声音带着颤抖。
“苏允,今日的话莫要对人讲起,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让你入宫也都是哀家的意思,珃儿他……并不想你为难。”
我叩首道:“微臣明白,微臣……会劝劝君上。”
“劝?”太后愣了一愣,忽而笑了,“也好。这世上能劝他的也就你一个人了。”
297.亓珃-心愿
我在放下与执念间挣扎,唯有不去想不去见才能欺骗自己一切不曾发生。但当再次重逢,我才知道,原来要忘记这个人根本是不可能的。见到他,才知过往的日子多么空洞,思念在每一次相见时滋长,若不见,只不过是关闭了心扉,做了行尸走肉而已。
我并不知母后与苏允说了些什么。
今日他见到我,不再似以往那般谨慎而恭谨,带着小心翼翼的揣摩,回避每一次不经意的相视。其实我又何尝不在回避他的眼神,只不过那双眸子早已印刻在脑海,即便不去看也知他的每一种表情,熟悉到如同看镜中的自己。
他照例跪倒行礼,在我说起来后抬眼望来。
“有事?”
我看出他的意思。他也并不惊讶,点头道:“微臣有事回奏,可否请君上移驾?”
我想必是母后说了什么,大概是要他劝我,便摇了摇头,声音冷淡:“你若要说国事,需在朝堂。若说其他,寡人不想听。”
他怔了一怔,大概未料我会如此决绝,颇有局促之色,却仍是道:“君上,忠言逆耳……”
我漠声打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有何资格说什么忠言?”
后宫三千无一人得宠,我登基六年,仍未有妃嫔诞下龙脉继承江山。这件事已成为众矢之的,每月的朝奏必有御史上书谏言,劝我册立国后掌管后廷,广诞龙脉,社稷无忧。
想来,母后所忧者不外乎此事,而苏允所要谏言,也不过如此。
苏允再次跪倒在地,耿直如他,自不会因我疾言厉色而放弃劝谏,即便为此肝脑涂地,大概也当是忠臣所当为,在所不惜。
我颇为不耐,不想再理,绕过他径直而去,苏允低沉声音在后道:“君上,微臣乃太医院医官,所谏之事与君上龙体有关,为何没有资格?”
我听着一愣,脚步顿了一顿,他跪行数步来到我的面前,叩首道:“君上心绞呕血之症近来发作频密。此症十分凶险,君上当节劳按时服药,更不可宿醉夜饮。君上身系社稷福祉,为万民计,当爱惜身体,此便是微臣劝谏之事。”
“你……”
我哑然,看着他俯跪在地的背脊半晌,皱眉甩袖而去。
时日仍是去慈安宫陪母后用晚膳,母后总要叮嘱良久才放我回去。
寝殿凄冷,我看了一眼便吩咐上书房伺候,将罗嗦的连芳打发回寝宫,带着个刚调来的小太监往暖阁去批奏折。
那些琐事也要不了多少时辰,只是有些事做总好过夜不能寐的枯坐。
我令人取来时酿春。初时不爱喝它,总觉得太浓太烈,不易入口,如今喝得惯了,也便不觉得,只当解渴的水来喝。喝到头昏脑沉,便能睡熟,一觉天明,也就到了早朝的时间。
白日虽长,总好打发,夜晚便是如此度过,日子总还安稳。
喝到第三杯酒,折子批到大半,太监袁愈哆哆嗦嗦的进来跪倒。
“什么事?”我挑眉。袁愈不是连芳手底言周教出来的人,也不曾在白玉延面前当过差,不曾学着聒噪烦人,上书房的差事我便让他领着,谁知今夜却也来多事。
袁愈脸色发白,慌张的叩头,哆哆嗦嗦道:“君上,太医院的人送来汤药,现在门外求见。”
“不见。”我斥道,说过多少遍了,冯乙那些苦汁不许进这个门,若非母后看着,便是每日的把脉问诊我也懒得敷衍。
“是。”袁愈倒退着出门。
我拿起一封南关军报,看了书行,提笔批注。门外有人影晃过。
“君……君上……”袁愈的声音几乎带了惊恐的哭腔。
“嗯?”我淡淡应了声,写了几行字,将奏折放在一边。看来上书房又要换人了,若把人交给冯乙处置,不知他是如何表情。
袁愈颤声道:“太医院的人说,君上若不吃药,他便一直跪在门外。”
“那就让他跪吧。”我几乎失笑,这冯乙,哪里找来这么倔脾气的医官?忽而笔下一顿,我抬头看向门外,“是那个医官送药?”
袁愈的身影已在向后退,听见问话人又噗通跪倒:“是苏允苏医官。”
我将笔扔在桌上,抚额皱眉一刻,而后开口冷冷:“知道了。你去吧。”
批完奏折,夜已深。喝掉最后一杯冷酒,我起身回宫。
路过宫苑时,月华树影下,似有人长身跪在殿门左侧。我并未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如是三夜,苏允跪在上书房门外,夜深我回宫之后,他仍跪在原地,一直到天明方回。
我终于忍不住,找来冯乙一顿臭骂,让他换掉值夜的医官。
冯乙趴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等我骂完了才声若蚊吟的开了口:“君上,苏允的差事是太后指定的。”
我冷哼一声:“怎么?你也学会用太后压寡人了?”
我的声音阴冷不善,冯乙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脸上血色全无。
“我……我……君……君上……”
“滚。”
我淡淡扬手。
若在以往我便要杀了这个人,但……如今,却也知道那太过任性妄为。
是谁让我懂得什么叫做宽恕慈悲?
深夜我望着窗外的树影发呆,手上举着玉爵却忘了去喝杯中烈酒。
给母后请安时,母后装作不经意提起苏允之事,她告诉我,那药方是苏允自己配置,除了汤剂还有丸药。
曾几何时,有人在我唇下展开掌心,他说知道我怕苦,不肯喝药。他说这药丸不苦,你试过便知。
我烦躁的起身,在殿中踱步。终于一手推开殿门,走向跪在廊下的身影。
即便无人在看,苏允跪时的脊梁仍旧笔直,他看见我来亦无意外,规规矩矩的拜身叩首。
“进来。”我冷冰冰的说完,回身而去。
坐回御案却是等了一阵,才见苏允扶着袁愈的肩头进来。他脸色憔悴,膝上裹着绷布。
白日制药,夜晚跪求。我不知这三日耗费掉他如此多的精力。心中剧痛难忍,只别过脸,不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