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一句话把苏允震骇到失语。
这……算是表白?
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的表白?
光天化日之下,这个男子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他们还认识不到三天!
苏允震惊到无以复加,几乎是瞪大了眼睛似看个怪物一般在望乾鲲。
乾鲲却是一笑,冷硬的线条都柔和开,浓眉厚唇,显出几分憨气。
“你若不愿意,也没什么。我便把你当作普通朋友,再去寻找上心的人。”
这第二句,比起第一句来也毫不逊色。
苏允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自己刚才真的听到这这样的两句话?
这世上真的有人敢亲口对别人说出来这样的话?
乾鲲被面前男子骇然的眼神盯了足有一刻,到底也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向后退开一步,摇手道:“嗐,你别这么看着我。你们南人怎么都这么别扭?这种事在我们北域很正常。喜欢尽酢貊来,你不愿意也请明明白白告诉我,这样清清楚楚的,不是很好么?憋在心里,我可要受不了啦!”
说完他又是用力摆了摆手,像是要把惊呆住的苏允给摆醒过来。
“我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居然还要这般问。
苏允好不容易把他说的所有话都吞进肚子里,想了一想,匪夷所思的感觉有增无减。
“乾军门……”
乾鲲却也不傻,面上已有了失望之色,还是一摆手道:“算了。我估计你就不愿意。”
苏允深深吸了口气再呼出来,“乾军门,在我们亓国,男子之情有悖常伦。”
“得了吧。”乾鲲面露讥嘲,“什么常伦天理的,所以就说你们南疆浮华古板。情由心生,哪是那些规矩框框管得了的?你要拒绝我,直接说不喜欢我就得了。”
苏允艰难的再深吸口气,只觉得跟面前这个北方直爽的汉子牛头不对马嘴,秀才遇到兵,喉结滚动,语声干涩道:“在下已有未婚妻,且青梅竹马,此生不渝。”
这一次轮到乾鲲愣了一愣。
“你有未婚妻?”他竟似不太敢信,“我还以为……”挠了挠头发,他没说下去,只是干笑两声,“看来是我看走眼了。嗯……既如此,打扰苏大人了。告辞。”
抱拳一礼,转身便走,倒当真是个干脆利落。
203.意外(上)
苏允足足愣了半晌,仍是回不过神来。
方才,不会是做了一场梦吧。
抬首,青天白日,夕阳姣好,却难不成是做了一场白日梦么?
荒谬!
简直荒谬!
“苏大人。”
有人唤他,苏允望去,见是连芳站在不远处遥遥招手。
“连公公,君上人呢?”
来到近前,苏允便觉不妥。方才被乾鲲一搅和,来不及跟过去,此刻却只见连芳等一众内侍齐齐站在二宫门口,唯独不见了亓珃。
“君上入宫去了。”连芳答道。
苏允心下一沉。“只有君上一个人么?”
“是的。”连芳也在皱眉,“是姚金霖带的路。其余侍卫也与我们一样被留在了外宫的偏殿安宿。苏大人,你去哪里?”
苏允头也不回,“去找君上。”
冲入宫门颇花了几分力气。这个行宫不大,把守侍卫也不多,但个个功夫了得。苏允借了轻功灵便之势,并不与人正面交手,腾挪辗转,旨在兜转绕过,几个起掠之后,甩开所有急奔追赶的侍卫,飞扑入正前方的一座大殿。
殿前赫然有无数侍卫把守。
苏允一愣。
这殿内莫非有什么人?
却没有细想,也来不及细想,苏允去势不停,直向殿内飞掠。
门前侍卫早已听见前方扰攘,不想这么快便有人闯到,纷纷举剑怒喝,喝声未止,却听“砰”的一声大响,殿的正门已被人一脚踢开,眼前人影一闪,如清风亦如鬼魅,在还未看清的瞬间便冲进了门去。
殿内明亮,有日光耀目,自透明的斗拱中洒落。
苏允冲进几步,仰首只看了一眼,脚步生生顿住。
殿北高台之上,一人端坐,环中抱着一个少年。
“君上?”
苏允以为眼花,却也知道并不。
那少年姿容绝代,世所无双,不是亓珃是谁?
而亓珃,此刻正被人拥在怀中!
“君上!”
有按压已久的火苗蹭的自心底窜起,苏允怒不可遏。
姚金霖果然是把人送进来受辱的么!
“放开他!”
想也未想,涌身便要扑上御座。却在这时,那怀抱亓珃之人慢慢的抬起眼来。
一眼,苏允一震,而后脚步骤停。
火瞳烁金,这个人的双目若天日耀眼。
苏允只觉双眼刺痛,不自觉低首。
心中震撼无比。
这个人,金瞳罕见,乌法高髻,雪凤插鬓,竟然……是个女子!
身后的惊呼怒喝亦在一瞬止歇,追赶而来的侍卫们齐身拜倒。
“陛下万安!”
领首的侍卫拱手禀告:“陛下,我等护驾不利,被亓国狂徒闯宫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座上人笑一声,殿宇为之撼。
“风子笙都拦不住的人,朕倒是要见一见。小亓,他是谁?”
204.意外(下)
怀中少年慢慢直起身来,往下看了一眼,那一眼冷淡无波。
“苏允,还不快叩见云帝陛下。”
苏允又是一震。
这个人,这个女子,竟然便是云帝陛下?
统御寰宇,臣服列国的云帝陛下,竟然,是一个女子!
苏允惊骇得无以复加。
自古云帝真容难见,这是每一个帝国子民都知道的事。除了朝中近臣之外,陛下所经之处,无不以雪毯铺地,雪帐为屏,莫说宗国子民,便是北域臣民亦难睹圣容。
传说中,云帝陛下三头六臂,身高比天,神力万钧,乃是天上地下第一人,亦是能通天动地的神通仙体。
虽然,这些传说并不足以取信,但是苏允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与自己一样,从没有想过,那万人之上的帝王会是一个女子。
见苏允仍是一动不动的愣在原地,亓珃站起了身,“苏允,跪下!”
加重了语气,亓珃余光注意着座上帝王的脸色。
这里不是亓国,陛下的威严不容亵渎,这男子为何如此大胆,就这么不顾一切的闯进来,到此刻也还不跪下行礼?可知到了这里,他是护不了他的。
“苏允……”
第三次出言提醒被一声大笑打断。
“小亓,你着什么急啊?”云临的这句话说得却很轻,轻得只有亓珃一个人能够听到。
她向下挥手,众侍卫得令退出,见殿门闭合,殿内再无闲人,云临伸手一拉站在身前的少年,重新抱他回怀中,眼风却飘了下去。
“原来,你就是苏允。”
苏允直到此时才呼出一口气来,跪地,拜倒:“亓国苏允,拜见云帝陛下,陛下万安!方才冲撞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云临又是一声大笑。
“苏允,你口中说恕罪,心里只怕不这么想吧?怎么,怕朕亏待了你家君上?”
苏允怔了怔。这女子竟能看透人心!
敛眉声沉:“苏允不敢。”
没有抬头,却也知道女子的手牢牢环住少年腰肢,另一手伸去,抚摸他肩头柔滑长发。
亓珃入殿之后便已褪去外袍,松开发冠,此时的形容并不像是一国之君,而更似一个被人握于掌心的玩宠!
难道,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自己的猜测,竟然是真的么!
不由自主的便在袖中把双拳紧握。
云临豪迈的朗笑又自上方倾盆而下。
“不敢?这天下竟也有亓国苏允不敢做的事么?”
苏允一愣。
弦外有音,她所指为何?这,应是他第一次面圣吧?她的口吻语气,倒像是熟知他很久了。
刚要启唇,一个淡然冷清的声音传来。
“苏允,此处不是你能到之地,退下吧。”
亓珃面容冷淡清漠一如往常,只一手攀住抱住自己之人的胳膊,头抵在她的胸前,姿态说不出的慵懒舒适。
他挥手时,苏允正仰面投来一瞥,两人相视处,亓珃点一点头,向外示意退出。
苏允垂首,仍是顿了一下,才俯身而拜:“陛下,君上,微臣告退。”
“去吧。”
云临笑道,口气随意,“小苏,咱们会再见的。”
苏允的脚步顿了一顿。
小苏?
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远观之下,云临额宽面广,金目高鼻,虽是女子,脸部轮廓分明,五官大开大阖,颇有雄壮之风,然而他看不出她的年龄。
她幼年登基,至此也已主宰云崖大地四十几个春秋,算来是近知天命之年的人了。
但……小苏?
这种称谓,不嫌太过随便失礼了么?
不知为何,苏允突然想起乾鲲,以及方才那番令自己震惊的表白言辞。
素来知道,北域之人,身高体壮,性情豪爽。
但仍是做梦也想不到,女帝与他的侍从们能不拘小节率性爽直到如此地步。
退身而出,苏允沉眉。
这个地方,果然与南疆格格不入。
所遇之人已无法想象到如此地步,那么,将会遇到之事呢?
深深的吸气,殿门已在身后关阖。
女帝环抱亓珃而坐的模样深深钉入脑海,此刻浮动眼前。
她……也和风子离,姚金霖一样么?
觊觎那绝代芳华,得之而后快?
她是女子,却更是是帝王,想要得到一个人,却比世上任何人都容易!
而况,也许他是愿意的呢?
无论是被迫,还是以此交换所需,最起码,刚才被人抱于怀中的亓珃显得那么安详舒适。
他是讨厌被人触碰的,除非,他愿意。而他愿意的那个人,必定是很亲近。
那么……
苏允眉头皱的更紧。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这一路,亓珃所受的保护,所享的待遇,都毫不逊色一个帝王。
这当然是她的命令和照拂。
他与她,相识于他的幼年,也许,早已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而这一次突然的召见入都,除了风子离,除了赏雪之外,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吧?
那,又是什么呢?
205.临姨
女帝云临肩宽身长,比一般北人还要高大几分。
她长臂伸出,便将亓珃整个裹在怀中,犹如抱着一个婴孩似的。
亓珃坐在她的膝头,放松了全身,靠上女子柔软却宽大的胸膛,脚微微蜷起,整个人便被她包裹其中,舒适得令人安心。
他微微抬头,“陛下怎会知道苏允?”
云临一笑,手抚上少年的脑顶,“小亓这么聪明,应该晓得答案。”
亓珃心下微沉。
“陛下,那件事与他无关。”
“哦?”
云临笑容依旧慈霭,一手挑起亓珃微垂的面颊,斜首望他,“果真么?”
“临姨,”亓珃仍是垂着眼,声音却低下去,“是风子离不轨,怪不得我下手太狠。”
语毕却是引来一阵大笑。
声震屋宇的爽朗笑声中,云临搂一搂怀中少年,将他的头按在自己心口。
“现在知道叫临姨了?”她长长的指头伸出,点在亓珃鼻端,“小亓啊小亓,你为了这个男子一句话不说就要了朕一员猛将的性命,难道还指望朕对他一无所知?”
亓珃直起了身,向后拉开一段距离抬脸仰视云临慈霭而威严的面容。
“临姨,”这一次开口,他的声音略略提高,与那双灼目金眸对视着,目光显出惯有的冷淡疏离之意,“我说过了,这件事与他无关。”
一只硕大手掌自顶压来,顺着少年严肃的面庞扫下去,末了,轻轻一按,亓珃重新靠入女子的怀抱。
“这就生气了?”响若钟鸣的声音轻下来,透出笑意浅浅,云临柔声,“我有说过要责罚你或是他么?”
亓珃又一次落入熟悉的怀抱,身子被长臂所拘动弹不得。儿时种种温暖回忆皆因这久别重逢后的拥抱涌上心头,人不由得松软下来。
呢喃轻语,似请求又似孩童的娇嗔,“临姨,毒杀风子离是我错了,您罚我什么都可以。”
“只要不牵连苏允,对么?”云临帮他说出弦外之音,“小亓,这个人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亓珃摇头,“临姨误会了,他只是我的一个臣子而已。我与他根本没有什么。”
“没什么?”
云临大笑。
“没什么,你会那么紧张他?没什么,他会那么不要命的闯宫进来?小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那些南人的别扭脾气?口是心非!”
这几句话,亓珃有千万个理由可以解释可以说明,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来。
面上无端端的便有些潮热,羞赧得抬不起头。
有什么可说的呢?
什么样合理的说辞辩白,到了临姨这样的人面前,还不都是一般的苍白无力?
明明就是在乎的,放不下的,不承认也还是如此这般,又有什么好说的?
云临垂首,看少年微红了面庞,羞赧使他如画容颜更添趣致可爱,抬手便捏了捏弹指可破的剔透肌肤,少年的脸孔更是回避什么似的埋到了她的怀里。
“临姨,我与他……真的已经没什么了。”
亓珃与苏允之间的事,云临早已心中有数。
各宗国,无论大事小事,宫闱秘辛,朝报野闻,无不有专人勘察回报。只不过今日见了亓珃,又见苏允,才晓得原来所报并非夸张,这两个人实在不是一般的麻烦。
“好了,”云临扬手,洒脱的姿态似能将一切阴霾扫空,“小亓,你的私事临姨不会管。这一次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子离要兴师问罪。”
此言一出,亓珃一怔,而后释然。
杀风子离的后果他怎会不掂量清楚?并不觉得会解释不清。但是没有想到,等来的不是云帝的密信问询,而是一道明发诏书,传他入都。
并非担心什么,那些朝臣及外间种种传闻担忧,在他,十分可笑。没有人知道他与天下之主的关系已亲近到如同母子一般。风子离不过是个外人,他敢冒犯他,便是到陛下这里,也是死罪。
“临姨,”亓珃毫不掩饰的把疑惑放在了脸上,“既然不是因为风子离,那么你为何要大老远召我入都?”
“想你了呗。”
女子直截了当的回答让亓珃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
“笑了笑了,”云临笑着拍了拍亓珃的头,“你这张脸啊,自打进来就黑到现在,小苏来了,就更是给我脸色看,好不容易才肯笑一笑!”
亓珃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临姨还这么爱寻人开心,”埋进女子肩窝,手攀住她的脖子,蹭了蹭,“我哪敢给陛下您脸色看?”
云临大笑。
“你这个小东西,”她刮他的脸,如宠溺幼儿的母亲,“做了几年国君翅膀硬了不是?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当年把你留在帝都呢!现在可好,去了信也不回?不是三年觐见之期人影也不见?不晓得临姨会想你啊,没良心的小家伙!”
“我知错了。”亓珃低笑着撒娇,在她面前,他也不过就是个孩子,其他的什么伪装都脆弱得仿似一张白纸,“临姨别生气,最近忙于国事,所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