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上——朱砂

作者:朱砂  录入:04-06

“殿下新接了两位良娣入宫,怎么不在温柔乡里呆着,跑到观星台来做什么?”知白抱着湛卢,笑嘻嘻地蜷在榻上看着齐峻。

齐峻伸手作势要敲他的头:“取笑储君,罪该杀头!”

知白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好怕呀……殿下饶命!”

齐峻虽然满心烦恼,也不由得笑出了声,随便往榻上一坐,端详了一下知白的脸:“怎么瞧着这几日你脸色不大好看?前日二月二,怎么叫你去外苑踏青都没出来?”

知白懒懒地笑:“那时候殿下不只要陪着太子妃,还要照看两位良娣,我怎么好去添乱呢。”

“胡说八道!”齐峻屈起手指轻轻给他来了一下,“你跟太子妃和良娣们如何相提并论!”说完了,他又不无担忧地追问了一句,“究竟是哪里不适,为何不传御医?”自打抄完经文之后,观星台内殿的怨气终于烟消云散,那似乎能钻入骨髓的寒气也消散殆尽,加上已是二月,观星台的园子里也是春暖花开,整个宫里的人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偏偏只有知白反而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他过来,都只看见他抱着湛卢蜷在榻上似睡非睡。

“御医无用。”知白蠕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缩着。四下里灯烛的光落在他脸上,却缺了从前那种玉雕一般的润泽光彩。齐峻俯下身去仔细看着他,发现他眼下也微微有一片青黑:“是抄经累着了?”在冤魂阴冷的怨气中每天抄两个时辰的经文他都觉得格外疲倦,更不必说知白一抄就是六个时辰。

“唔——”知白又有些犯懒,含糊地答应一声,眼睛就又想闭起来。

“这才什么时辰就睡?”齐峻轻轻摇摇他,提高声音问外头,“仙师这几日用膳如何?”

观星台的小中人顿时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却又不敢不答:“仙师……用膳不香,今晚只用了半碗粥……”秀明仙师素来好伺候,再说也没听说仙师还会生病的,所以虽然连续几天都吃得少,他们也没在意,难道这一时疏忽,今天要挨罚了?

齐峻顿时恼了:“仙师不用膳,你们就干瞪眼瞧着?统统拖下去,一人二十板子,扔到宫正司去!这里重新换人伺候。”

小中人们吓得跪倒了一溜嘣嘣地磕头,正要开口求饶,就听仙师在内殿里含着笑说了一句:“殿下别跟他们生气,都是伺候我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了。你们都下去吧。”

小中人们还不敢就走,悄悄抬眼都去看冯恩,却听太子怒道:“仙师说的话没听见?还是都想挨板子!”连忙一个接一个地滚了。

齐峻回头皱眉看知白:“这样不经心的奴婢,还要来做什么?冯恩,快去传御医!”

“不用。”知白懒洋洋地伸手扯着他的衣袖,“仙师生病传御医,说出去该多丢脸啊。想来国师在宫里这些年,也是不敢生病的吧?”

齐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觉得他说得实在尖刻,只得道:“我私下里请人来,不叫父皇知道就是了。御医处我也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知白睁开眼睛冲他一笑:“多谢殿下,不过真的不用,我并无大碍,御医纵然来了,也不过是脉相正常,殿下逼死他,他也只能开个太平方儿吃吃。”

齐峻不相信:“脉相正常何以这样没有精神?”

他刨根问底,知白被他问烦了,只得道:“不过是前些日子超度费了些修行,自然没有精神。”

齐峻顿时把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有湛卢么?”

“湛卢之神与星铁灵力大相径庭,”知白懒洋洋地解释,没精力去详细说明,说实在的他也没有料到超度这些冤魂最后竟耗费了那许多灵力,一块星铁等于是白废了,现下都还有些补不过来,委实的不大划算,“总之此次为了殿下大计,贫道真是鞠躬尽瘁——”他装哭,“不但耗损修行,只怕还要折去几年寿命,殿下——”

“折寿?”齐峻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他的手,“如何还会折寿!你还说并无大碍?已至折寿如何还是并无大碍!这要如何是好?快传御医来!”

“呃——”知白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齐峻反应如此强烈,情知装过了头,张口结舌片刻连忙叫冯恩,“慢着慢着!这个——这个,并不会折寿,我是——我是与殿下玩笑的……”

“你——”齐峻气结。知白连忙低头做听话状:“一时口误,殿下莫要生气……”眼看齐峻抬头,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准备挨一下重的。

只是这一下到底都没落下来,知白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齐峻已然收回手起身就要往外走,脸色阴沉得如锅底一般,连忙扑上去抱住齐峻的腰鬼哭狼嚎:“殿下,我知错了……”

“放手!”齐峻冷着脸。知白虽然在敬安帝面前吹嘘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年,但其实不过才十六七岁,别看宫里人人视他如神,在齐峻看来,他不过还是当初那个脏兮兮的泥猴儿,与常人无异,因此说到折寿,实在把他吓了一大跳,此时还觉得胸口里砰砰乱跳。自然,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这就不大好说了。

“殿下——”知白死活不放手,“我知错了,殿下别生气啊……再说,我当真是损了修行啊,当初从星铁中吸取的灵力已全部耗费了,就连从前的修为也损了些,若是真这样损耗下去,十几年的修为耗尽之后,就真要折寿了……”所以他只是夸大了一点而已,并不是全部说谎啊。

齐峻狠狠吐了口气,回手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凿了个暴栗:“你该打!”

知白被他这一下凿得头昏脑胀,摸着脑袋眼泪汪汪:“殿下,我说的都是实话……”

齐峻瞪他片刻,返身坐下:“星铁中的灵力都耗费殆尽了?这要如何是好?”

知白继续捂着脑袋,闷闷地回答:“这却无计可施,星铁乃是千百年难见的灵物,又无处再寻一块……”他灵机一动,悄悄从眼角觑着齐峻,“不然——殿下若是能设法让我跟在陛下身边……”

齐峻抬手吓唬他:“父皇正在杀人,你去了,小心再被那些冤魂缠上!”

“陛下如今已经不杀人了……”知白小声嘀咕,见齐峻一眼横过来,连忙咧嘴陪笑。

齐峻拿他毫无办法,叹道:“除了父皇,还有什么能助你修行的?”

“还有二殿下——”知白一句话说出来,连忙又补充,“不过二殿下身上的龙气近来颇有些减弱,跟着他也无大用。”

齐峻倒没有注意他的后半句话,只道:“他恨不得杀了你呢,哪里能让你跟在他身边,还不如我另外设法替你寻些古物来可有用?”

知白摸摸头:“古物虽多,内有灵力可用者却少之又少,只怕难寻。罢了,此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殿下不必格外在意。如今已近亥时,我得去露台上服气修行,殿下也该回宫安置了吧。”

齐峻根本不想回东宫。这两位良娣也只是进宫的头一夜他去陪了陪,后面就再不曾过去。毕竟他还是想要嫡长子,并不想让侧室先生子。只是去了正殿,赵月又总是一脸的不高兴,不然就是要哭不哭的样子,活像他欠了钱一般,教他实在不愿过去:“我也去露台上瞧瞧。”

露台在宫殿后面更高处,是汉白玉铺就的一个圆台,四周有雕着青鸾白螭的护栏,中心处又有更小的一个圆台,仅容一人盘膝而坐,上头放着个蒲团,乃是知白打坐之处,伺候的宫人是万万不敢踏入的。

齐峻在台子上转了一圈,倚着栏杆仰头看上去。这里是皇宫最高处,天空似乎都近了许多。今夜晴朗,夜空澄明,一轮弦月远远挂在天际,倒显得明星烂烂,仿佛举手就能摘下来一般。一道银河自东而西横跨中天,望之似有银光流动,再看上片刻,便觉胸中浊气全消,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起来。

知白已经盘膝坐上了蒲团,看齐峻看得出神便笑道:“殿下——”话犹未了,忽然夜空之中一颗大星自银河中脱了出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向西北投去,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没入西北边的地平线下。齐峻心头猛地一动,转头看向知白:“这个——会不会也有星铁?”

32.边关

西北边关深灰色的城墙高大厚重,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在地,护卫着身后的大好河山。

不过,靠近边关的地方都是荒地,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有些地方长出了草,有些地方还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好像被狗啃过一样疤疤拉拉,实在不甚美观,只要一阵大些的风吹过,就会卷起一片黄土。

齐峻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顺便漱了漱嘴里的细沙土。在这里,你就算把嘴闭得再紧都没用,总会觉得牙齿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至于脸上身上的细土,那就更不用提了。望一望前方那条灰色的长龙,他转头在身边的马车上敲了敲:“要到陵口关了。”

马车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回答:“真的假的,昨天殿下就说过这话了。”

齐峻掀起帘子往里看看,知白趴在车里,见光线透进来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到底还有多远?”

齐峻看他的惨样儿,想笑又忍了回去,索性下马也上了车:“还疼得厉害?”

知白哭丧着脸抬手摸了摸屁股:“还疼——”

这已经是钦天监报大星惊紫微之后的第十五日了。虽然知白对什么“惊犯紫微”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敬安帝却将此事与前些日子宫中的杀戮联系了起来,颇为重视。闻说此星极可能坠于西北边关处,立刻就打算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寻找——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押运一批军饷以及顺便巡视边关防务。

本来这个差事是要交给户部的人,但最后齐峻把这机会讨要到了手中。考虑到前次在西南就是他成功迎回了星铁,虽然又有人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什么西北边关统帅就是太子妃的父亲,若是太子前去或许会对边关军情报喜不报忧,但敬安帝还是将此事交给了齐峻。

押送军饷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轻松活计,齐峻也不打算搞什么特殊,所以刚出京城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马车的,大家都是骑马。这样走了五天之后,知白倒了——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虽然这小子对于控马极有天赋,才上马就能让马儿乖乖听话,但他的屁股却并非久经考验,五天之后屁股和大腿全部磨破了皮,再也不能坐在马鞍上了。齐峻只得临时从途中驿站另调了一辆轻便马车,把他和一些杂物一起装上了这辆马车,驶往边关。

“既然不会骑马,胡乱逞什么能。”齐峻伸手撩起知白的外衫,露出下面光溜溜的两条腿,还有圆圆的小屁股,顿时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黑绿色的药膏抹了一大片,看着真是狼狈无比,好像在哪里摔了一跤,沾了一身脏泥一样。齐峻嫌弃地皱皱眉,低头仔细看看,嘴里还不忘数落着,“让你呆在京城等着,你偏偏不听,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知白把头枕在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扁了扁嘴:“其实我控马还是很不错的,谁知道马鞍那么硬……”

齐峻哼了一声,在他没抹药的地方打了一巴掌:“磨伤了就该早说,谁叫你死撑着?”

“还不是殿下说,边关马上就要到了……”知白低声嘀咕,结果又换了一巴掌,“殿下,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胡说八道!”齐峻又来了第三巴掌,不过一下比一下轻,“当初留在京城多好。”知白身上滑溜溜的,且这小子看着瘦,几巴掌拍下去就知道是肉乎乎的,十分有趣。

知白咧嘴嘿嘿一笑:“殿下替我来寻星铁,我怎么忍心让殿下独自奔波嘛。”

“油嘴滑舌。”齐峻笑了,又轻轻给了他一巴掌,将外衫替他盖好,“堂堂的秀明仙师,这副模样进边关,我都替你丢人。得了,你好好歇着,横竖我们也不着急,先把你的——养好了再说。”

知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等他出了马车,自己托着腮想了半天,到底又摸出七枚铜钱来,郑重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哗啦一声抛了出去。七枚铜钱在他面前或正或反地掉了一地,他挠着头端详了半天,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那时候师父教占卜的时候就该好生学学才是!”他把铜钱一枚枚收起来,苦恼地喃喃自语,“要么就是算错了吧?或许卦象不是这么解的也未可知,不过是来巡视边防,殿下又不用领兵上阵,该不会有什么刀兵之灾才是啊……”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出京并不是为了寻找星铁。陵口关就在前方,负责验收的军官初时只当是寻常押送粮饷车队,大咧咧骑着马过来,直到听说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太子,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下来,一面忙着行大礼,一面叫小兵连忙滚回去禀报主将,于是车队进了陵口城关的时候,赵镝已经领着军士们在城门口相迎,且城里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

知白屁股上还带着伤,无论如何也不宜这样露面,只得先被齐峻打包塞进了城中的宅子里,好在随行虽无宫人,赵镝却准备得十分周到,宅子里自然有厨娘整治了一席酒菜,让他在屋里独自大快朵颐。

屁股上有伤并不妨碍知白吃。只是厨娘并不知他吃素,一席酒有十六道菜,一多半都是荤菜,齐峻进屋之时,正见知白一边拣着素菜吃,一边对着荤菜流口水,不由得好笑:“这是做什么?”

“殿下怎么回来了?”知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不是有接风宴么?”

“接什么风。”齐峻摆了摆手,“骠骑将军倒是提起,但军中不得饮酒,自是不能因我破了规矩,再说将士们还要巡夜值更,都聚到一起饮宴成个什么样子?若是因此耽误了军务,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我不过与骠骑将军一起用了饭罢了,”扫一眼桌上,“说起来,还没你吃得自在呢。”

“那殿下再吃一点?”知白连忙招呼他,“这菜多得很,我正愁太过糜费了。”

齐峻确实没吃好,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看那一道道鸡鸭鱼肉都不曾动过,便笑道:“其实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吃几口也无妨,我不会说出去。”

“这怎么行!”知白赶紧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齐峻觉得好笑:“你这道士做得坑蒙拐骗,居然还怕开荤么?”

知白一脸认真:“这可不同,杀生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救命之功德才如造七级浮屠。若不能亲手救命,那么茹素以减少杀生之事亦是功德,所以……”

“所以你把本殿下扔去喂蛇,修了多少功德?”齐峻一边挟菜,一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顿时把知白的话都堵回了嘴里。

“这个——”知白结巴了半天,终于堆起笑容,“殿下怎么总是旧事重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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