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为人医者父母心。二阶堂感觉那纤细柔软的手贴着他脸上被打出一片浅浅浮肿的地方,眼睛眨一眨仿佛十年一瞬。
“温柔是最无用的,我说过了。”他一字一顿的,“你要是怜惜他,他将永远软弱。”
夜深了。
丹羽平躺在床榻里,身体每移动一寸全身的关节都像散架似的疼痛。他在黑暗里瞠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摇曳树影。
起风了。
深秋时节的风里有些沁人的凉意,他难受得睡不着,只得不断的深呼吸企图减轻体内灼烧的痛感,手指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卷白色的绷带,缓慢的支撑起身体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房间那头的夕树睡得很沉,胳膊腿不老实的拨开了被子,丹羽咬着牙爬过去帮他盖好。
然后他解开白得刺眼的绷带,一圈一圈朝自己的僵硬的手指上缠过去。
那是丹羽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不同于寻常少年的,与伤痛和挣扎相伴的时光。
没有人会在乎他能承受多少,二阶堂不会,他自己也不会。这副满目疮痍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撑过了好几年,似乎正是因为已经一无是处到了再受多少伤、大不了就是一死的地步。
他裸露的容易受伤的皮肤上缠好绷带,在二阶堂训练他防御的时候学着复制对方的动作,在日积月累的受伤,治疗,再次受伤,循环往复,被踩着脑袋按进泥土里也好全身百分之六十肌肉拉伤也好,拜这些好像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痛所赐,他的身体素质奇迹般的赶超了常人,包括叛逆的身高和怪力,直到把这条没人稀罕的贱命磨得坚韧无比,甚至不再忌惮死亡。
因为那是最终的退路,除此以外无路可退,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活得近乎无耻。
混黑道的人也许比平常人更能生动的体会到,最可怕的人是不要命的,命是所有活人不可撼动的底线,一旦跨越这条底线他们将无所不能。而丹羽是怎样的呢,他阴沉,冷感,不懂礼节,不喜欢交流,不爱分享自己的生活,不会欣赏美好和幸福的事物,抛弃和伤痛张牙舞爪的撕裂了他整个脆弱的青春期,只剩下狗一样的烂命一条。
心疼着他的人只有伊久美。从此她代替了丹羽的母亲成为了他记忆中难得的温柔,这个不善言辞的女人会在给丹羽处理完伤口之后,悄悄地在他手心里放两颗糖果。
像哄小孩似的,奶油香草抹茶朱古力,甜腻却让人踏实的味道,是她不曾说出口的关怀和安慰。
丹羽也是在那时喜欢上吃糖。伊久美最后一次给他糖果是在她和二阶堂的婚礼上,她披着白色的婚纱笑得很甜。
至于夕树雅也,这个唯一算得上朋友的少年好像他千疮百孔的生活中的一块鲜艳的补丁,突兀而又合适的存在着,他们同病相怜尽管性格大相径庭,夕树习惯了丹羽的冷淡就像丹羽习惯了他的热闹,如同两个迥然不同但是彼此契合的齿轮,一起度过了那段步履维艰的时光。
十四岁,他能够毫发无损的结束和二阶堂的实战。
十五岁,他能反客为主并且从对方手中抢过任何一种武器。
十六岁,六个孩子里只有他和夕树顺利出师成为职业杀手,当时还和夕树互相挖苦“你应该去当搞笑艺人”,“那你就是绝症病人”。
日本作为合法承认黑社会的国家,黑道就像普通行业一样是不错的工作,经营非法场所,收高利贷,参与走私,洗钱,杀人,只不过相比之下不那么光彩罢了。从小就作为抵债物的孩子,理所当然的认为人命是可以等价交换的货物,原本就三观不正的丹羽也没资格去跟人谈论对生命的尊重。
他只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十七岁,他接到了人生中第一笔买凶杀人的生意。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他的经验仅仅停留在“痛揍了一群在夜路上抢钱未遂但是碰翻了他刚买的奶昔的小混混们”。对于夺取性命这样的事情——
丹羽面无表情的看着二阶堂递过来的信封,把最后一块棉花糖放进嘴里,露出了一个真正属于十七岁少年的歪头动作。二阶堂咳嗽了一声,“你的第一笔生意。”
他撕开信封,抽出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和一张薄薄的支票,他翻看了一下照片背面陌生的姓名和家庭住址,然后意识淡薄的转向那张支票。“这是多少钱?”
“八十万定金,事成了付另一半。”
他轻描淡写的抬起眉毛,“哦,一百六十万,够再买一个我吗。”
“买一个十岁的你绰绰有余,还能再附赠一个夕树君。”二阶堂微微笑着,无视了身后看电视的夕树悲愤的嚎叫。“对方没什么杀伤力,你没问题吧。”
“这样的老人等他自然死亡不就好了,干嘛多此一举。”丹羽摆弄着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老男人头发斑白法令纹很深,被照相机捕捉下了一瞬并不怎么愉快的表情。
“他的儿子等不及要继承他那一笔巨额财产了而已。”
二阶堂说话间清理好屋子角落里的檀香炉,看着丹羽揣好信封站起来,“我今晚尽量早点回来。”
他的确只有十七岁而已。不修边幅的凌乱短发,面孔英俊而冷漠,这种清冷绝非充满神秘的吸引力,他毫不掩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如人一般无趣的白T恤,右侧的袖口下方露出交错缠绕的白色绷带,黑色长裤很好的凸显了高挑出众的身形,但是站姿有些微的驼背,看上去像深冬时节一棵无精打采的树。
不到三十岁的二阶堂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因为竟然有种“我怎么把这倒霉孩子养成这样”的诡异沧桑感袭上了心头。
看来他确实在潜移默化中认同了自己这个监护人的角色,他像个语重心长的年轻父亲一样,对着丹羽穿上黑色外套背上背包的身影说了句,“完不成任务就自杀吧,丹羽君。”
“放心吧,我留着命回来杀你。”
走廊里传来戛然而止的关门声。
结果那天丹羽回来得比想象的要早。
他神色自若,像是要去朋友家赴约一样打车到了老人的住处,一如既往的在和外人对话的时候忘记用敬语,临走时才想起来对司机道谢。到了公寓楼下的时候特意看了看门口的挂钟,十点半。他轻轻地敲门。
良久才听到开门声,他对着佝偻的老人鞠了一躬,“打扰,我迷路了。”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够坦然的撒谎,迎上老人关切的眼神时也没有一丝的动摇。他的感情和行动果然是分离的,想法是一方面决定是另一方面,能够主导行为的只有绝对的目的,这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就在老人即将打开客厅的灯,给这“迷路”的少年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丹羽在他身后拔出了口袋里上好子弹的枪。“抱歉,有人让我杀您。”
老人缓缓走去煮茶的背影停顿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时钟一格一格走动的声音,仿佛他此时沉重的呼吸。
“是……有人指使你的吗,孩子?”
他似乎对这样的下场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又或者深知自己年老无力,只等现实摧枯拉朽将他最后的时光碾成粉末。
“想让我死的,”他转过身来用那双苍老的凹陷的眼睛望着丹羽,和他手里打开了保险栓的银色伯莱塔。“是我儿子洋一吗?”
丹羽不知道那个叫洋一的不孝子究竟是谁,并且自认为他还没有足够的仁爱去分担别人的苦难,只有沉默以对。老人在原地伫立了很久,直到丹羽再次生硬的开口,“您还有什么愿望吗,在走之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老人看上去有话想说。
“我啊,快了,让我看一眼我妻子的照片吧。”
丹羽的枪跟着他移向沙发的背影,他端正的坐下了,伸出皱纹横生的手拿起桌子上一个小小的相框,黑暗中丹羽无法具体捕捉他的目光,他猜老人在回忆着与他相比如此漫长的一生,就像翻阅一本看过无数遍的书。
时间差不多了。
老人把后背抵住沙发柔软的靠背,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姿态平和而安详,就像是在休憩中等待久违的客人。
可是最后他忽然问了句,“孩子,你爱你爸爸吗。”
丹羽稳稳的扣下了扳机。
他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走出公寓大门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表,十一点整。
他沿着夜色中湿润的小路走了许久,一直到了人群依旧热闹的繁华街区,才像是被那喧哗劈头浇下似的回过神来。
他的右手在口袋里贴着那把温热的伯莱塔,左手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他的第一单生意完成得堪称圆满,从那以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十几次,白天待在新宿区某个不起眼的漫画咖啡厅看书或者睡觉,有时也去夕树所在的酒吧帮忙,帮着本家的店收拾一些不自量力的地痞流氓,晚上则是替雇主杀人,对于比较棘手的对象偶尔也需要花好几天的时间研究、计划、寻找刺杀的时机,他用短短两年时间从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东京中心区脱颖而出。他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为了加入黑道拼命斗狠的满大街都是,却很少见过丹羽琉生这样对杀手这行爱岗敬业,从不特立独行从不惹是生非,安分守己连把柄都没得抓的……黑社会。
——他瘫在漫画咖啡厅的长毛沙发上,清瘦苍白的手捧着甜死人的热可可,慈禧太后一样气若游丝的说,我一个绝症病人你们跟我计较什么呢。
“看不惯?有本事来杀我啊。”
这几年他的性格多少改变了些,接触的人多了就算是被迫也学会了些处事之道,但他这样情感剥离的缺陷人格,懂得再多也不过是学会了察言观色,想说的话口无遮拦,想揍的人照揍不误,完事儿还一副好死不死的无赖样子,用夕树的话来说就是“我都没见过你这种明知故犯的贱人,但是仔细想想还挺带感啊。”
“……”
然后他和夕树就如同两个心智发育不全的小屁孩一样闹成一团,搞得二阶堂想把这俩得意门生捏着后脖子扔出去。
日子就这么过得流水一般。
丹羽十九岁的时候,他名义上的收养人、常年失踪人口王老板,终于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姗姗归来。
丹羽和夕树心中盘旋着一句“今天经邻居提醒我想起有这么一个主子”,心情微妙的被二阶堂拉去问好。
那是个笑起来有点轻浮的中国男人,长相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侧的头发别在耳后整理的一丝不苟,纯黑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潇洒而不刻板,右手拇指上戴着一个墨绿色的扳指——根据那绿色的纯净程度来看,是一块质地无可挑剔的玉石。
男人把手提箱放在门廊里,低头拍去飘落在肩上的樱花花瓣,“信君,我回来了。”
这是丹羽第一次见到王临,也是第一次看到毕恭毕敬朝另一个人鞠躬的二阶堂。
“欢迎您。”
“这是琉生君和雅也君吧。”男人走进屋,身上还带着夜风中湿漉漉的雾气,手心却是温热的。他粗鲁而热情的摸了摸丹羽和夕树的头顶,“比我儿子大十岁,真好啊这个年纪——”
他日语是不掺杂任何口音有点生硬的腔调,听上去却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觉,丹羽不禁把这个人和印象中“能和新宿老大赤鬼家平起平坐的中国商人”联系了一下,这可真是个不注重个人形象的主子。
那时的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整个未来都将与这个人、和他的家族紧紧维系。
王临回来了。
道上的人对此反应大小不一,而因为王老板想要卷土重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平时最爱折腾的几个组织也像商量好了似的,大家都不愿意在人家打算清理门户的时候,不知死活的去触这个霉头。
但是他的归来并没有给丹羽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日子还是按部就班的过。这阵子唯一一次还不错的体验莫过于在去杀一个女孩的时候——雇主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女孩儿是她丈夫在外面的私生女,足足被隐瞒了十六年的女人当时就起了杀心,选择女孩因为低血糖住院的日子做掉她——丹羽深夜潜入医院病房,照实向女孩说明来意,却在动手之前收到这样的请求:
“非要让我死的话,能让我在死前脱离处女的称号吗?”
丹羽站在床尾和大眼睛的女孩面面相觑,她的表情是和语气全然相反的认真,丹羽垂着手静静的站在月光里,幽暗的银白色光芒笼罩着他俊逸而冷漠的侧脸,和女孩被病号服包裹着的、年轻柔软的身体。
——不得不认命的话,不如在死前完成那些没机会完成的事情。
“还有一个钟头才到护士查房的时间,你如果怕我呼救可以捂住我的嘴……但是别太激烈了哦,我也是第一次呢……答应吗?”
说话间女孩悄悄的爬到他跟前,蓬松的卷发垂落到他握枪的手指上。
“老实说,我觉得你很帅啊,我在学校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生,要是能活着一定要追求你……”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丹羽抱着手臂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也许是由于这些年生活动荡的缘故,他对性事的欲望都萌发得不够强烈,身体有了需求就自己随便解决一下,感情上的需求更不用提……他在拥抱着女孩赤裸的身体时,身体里关于「爱欲」的那部分却仿佛依然沉睡着,不为所动。
——那处「空白」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在病房狭小的单人床上做了,彼此动作都很生涩小心,当女孩喘息着仰起头想要亲吻他的时候,他俯下身温柔的抱住了她娇小的痉挛的身体。
然后他从褪下一半的裤子里抽出一把弹簧刀,划开了女孩的喉咙。
他用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翻身下来,还是没能阻止大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弄脏自己的衣服。黏腻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单衣,紧贴着他好像永远不会温暖起来的身体。
他捡起地上女孩脱下来的病号服穿到自己身上,从容的锁好了病房的门,慢悠悠的从值班室门口玩手机的护士面前走过。
“上厕所的话要快点回来哦,等会儿要查房啦。”护士提醒他,语气友善而关切。
“好的。”丹羽乖巧的回答。
一直到他从医疗器具仓库后面离开,才听到大楼里传来护士的尖叫声。
——是因为感觉不到,所以不想要吗?
——还是因为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不敢奢望呢。
“琉生君,这是有人让我拜托你的事情哦。”
丹羽站在王临的办公桌前,接住对方递过来的一个信封。
“这个人偷了一包海洛因,我朋友想请你帮忙去把东西拿回来——支票也在里面了。”
丹羽从看到照片开始就没有动。信封被撕开的一个角孤零零的掉在他脚边。
王临渐渐敛去了笑容。
“祝你顺利。”
照片上的男人,五官轮廓和捏着相片的少年有几分年龄也抹消不了的相似。
纸条背面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地址,和“丹羽成”三个字。
番外:琉光「下」
——“孩子,你爱你爸爸吗?”
刻意的回避以至于麻木的记忆,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的摊开在眼前。
十年了。
丹羽站在刻着自己姓氏的宅子门口,心底涌出一种想要排斥、却愈演愈烈的不真实感。
他按了门铃,没有回应。
他用自己的方式进了院子,看上去许久没有打理过的花池长满了蓬勃的野草,他小时候经常把珍惜的东西藏在花池里,担心被发酒疯的父亲摔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