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少优有云:我挥一挥衣袖,留下了无数云彩。
出师未捷,落人笑柄,君少优非但不觉气馁,情绪反而越发高涨。他将全部精力放在改造“羽绒服”的事情上,就连七日后,庄麟碍于圣旨不得不先行押送赈灾粮草前往西北之事也没有让他分出一丝心神。
君少优坚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他吩咐家中下人在各个茶坊酒肆乃至坊门口城门口张贴告示,明言若有人能想出改进“羽绒服”的法子,不论贵庶,皆赏黄金一百两。另又进宫求情皇帝陛下亲笔御书“能工巧匠”四字,送与能改进“羽绒服”者,当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与此同时,君少优还向永乾帝提及民间募捐一事。并愿意带头捐出“全聚德”一年收益,用以赈济西北灾民。永乾帝对君少优之举动颇为称赞,但也担忧此举是否有与民争利,逼迫臣民之嫌。
君少优道:“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西北遭遇雪灾,正是需要朝廷支援的时候。可朝廷之力终究有限,我大褚建国不过十几载,国库并不充盈,还要解决军需城建等等问题,那点子税收不过是杯水车薪。陛下仁德,纵使国库空虚也不忍加赋于民。如此一来,朝廷财政更是捉襟见肘。国库空虚而世家藏富,底层百姓受困于天灾人祸,长此以往,于国不利。还请陛下三思。”
永乾帝沉默半日,缓缓说道:“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君少优开口道:“臣以为,陛下乃当世明君,自重于利民。而世家承袭多年,自爱惜羽毛重于利名。倘使陛下以世家重名之举而行利民之事,必是皆大欢喜。”
永乾帝心中一动,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自己的大儿媳。最开始接触时,他以为君少优其人,不过有些小才学,但拘泥于深宅内院之中,并无大丘壑。次后庄麟恳请他准许君少优加入国子监,他本不以为然。然则君少优一份试卷再次展现了他惊才艳艳的诗词天赋,令永乾帝刮目相看。不过区区诗才尓,自古文人多清高,眼高手低者甚重,永乾帝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及至“羽绒服”一事,更让永乾帝觉得君少优这人行事轻浮,举止跳脱,难当大用。不过君少优今日一番言论,到让他再次刷新了对君少优的印象……
这个孩子,虽然少不更事,想法天真跳脱,迥异于世俗,但终究是块璞玉,倘或好好雕琢一番,兴许能成大业。
永乾帝心中勾起丝丝兴味。能于风云际会时揭竿而起,能从众多豪杰中脱颖而出,永乾帝凭借一己之力谋夺天下,自然是个英明睿智,且爱惜人才之主。君少优几番举动,让他看到了其身上可以雕琢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君少优想法简单,行事随性,对人也颇为橙汁信任,且胸怀宽广,并不是城府深沉之人。
简而言之,君少优行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而对于帝王权衡而言,所谓君子则是最好操控的。
君少优但笑不语,一脸泰然。
半日,永乾帝轻笑道:“兹事体大,你若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
君少优颔首笑道:“臣以为,陛下可以号召世家显贵们参与募捐,然后将这些参与募捐之人的名姓和他们所捐献的银钱记录下来刻在石碑上,等到西北赈灾之事过后,命人在西北建造一间功德坊,将石碑供奉于坊中,想必那些受了恩德的百姓会感激他们的恩人的。”
永乾帝略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问道:“若是如此,岂不是百姓只闻世家而不知朝廷?”
君少优莞尔笑道:“怎么会。是陛下劝说世家行募捐之事,也是陛下派人将募捐的物资钱粮送往西北,更是陛下派人帮助西北灾民建筑屋舍,度过难关。西北百姓只会更加感激陛下仁德爱民,为他们考虑周全。”
就好像后世那些由政府举办的慈善晚会一类,普通民众一般记得的都是某地政、府主办了这么一个活动,有谁会关注在这场活动中,都有什么人捐了多少钱——
当然,某些刻意找焦点制作噱头的“有心人”除外。
永乾帝沉吟半日,终究还是应允了君少优之请求。
另一厢,宸妃娘娘也召集了无数公侯命妇前往长极宫,明言此事虽有些胡闹,但到底也是为西北赈灾尽一份心力,还望大家能众志成城,帮助西北灾民度过难关。届时陛下和西北百姓们也会感激诸人慈善宽厚,怜贫惜弱之举。
其中以军功封侯的诸多命妇看在镇国将军府的面子上,纷纷响应宸妃之言。另外一些世家内眷则行事矜持,颇有些无可无不可之态。
于这些个世家显贵而言,所谓银钱御书都不过是锦上添花,聊胜于无。所以他们并不在意。
可如今坐天下的毕竟是永乾帝,他们虽然自喻世家清贵,颇有些瞧不起皇室嘴脸。但人在屋檐下,也犯不着上赶着去踩永乾帝的颜面。这研究改制“羽绒服”一事,究竟用不着她们亲自动手,不过劳累劳累嘴皮子,多嘱咐家中绣娘两句罢了。若真有效验,届时得了个“宽待百姓”的好名头,对她们这些个最爱惜羽毛的豪族世家来说,是最好不过的。
何况此事行至如今,已经弄的沸沸扬扬。君少优之提议虽有些令人啼笑皆非处,但这蛊惑人心的把戏着实不错。就算最终没有效验,只要掺和进来,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瞅见他们蹦跶了,终究也能得个“怜贫惜弱”的名声,总好过漠不关心,冷眼旁观。就连皇后的母族严家,也碍于名声,表示了愿意襄助之情。皇后更是以自己掌管后宫,理应为皇帝分忧为由,堂而皇之参与进来。
对于皇后一脉的小心思,宸妃娘娘和君少优看在眼中,并不理论。纵使私人间有些恩恩怨怨,但此事毕竟涉及到西北无数流离失所的灾民,还是以正事为主要。至少,有了皇后的加入,那些个世家的动作越发勤快了。
一时间,京中贵庶都被调动起来。鸡鸭鹅鸟之禽羽飞扬更甚。重赏之下,没过几日,果然传来好消息。
一位庄子上善于针黹的妇人将羽绒并一些去岁搜集的柳絮,芦花,牲畜脱毛混在一起,用寻常布料缝制成一小格一小格的里子,然后将各类裁减过的皮子拼凑在一起,将羽绒里子缝制在内,材质成一件冬衣。虽并不美观,更显臃肿,但到底解决了羽绒御风而飞的尴尬事。
一位出身侯府的绣娘则用上进的葛布包裹羽绒里子,然后缝制在轻裘之里,又纳上一层纺功极为细密的绫罗为二层里子,最终制作出来的羽绒服虽然轻便美观,保暖也不差。但成本太大,几乎一件便价值百金,不太适合做西北赈灾之物。
不过倒是引起了京中权贵们的竞相追捧。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解决了羽绒服的制作方法,君少优并宸妃娘娘立刻着人日以继夜般赶制冬衣。不过十来日功夫,和京中上下人等之力,便裁制出近万套冬衣。为了能尽快救援灾民,君少优先行带着这批冬衣并期间从各大世家募捐来的钱粮物资赶往西北,将近五千人的辎重队伍,一人三马,日夜兼程,不过二十日便入了西北境地。
一路上,但见冬雪皑皑,断壁残垣,百姓衣不蔽体,奔走哀嚎,易子而食。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期间还经历两次百姓哄抢赈灾物资之事,都被五千骠骑营的将士们武力镇压下来。
君少优一面行进,一面不停安抚诸多灾民。至少要保证他们不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冻死饿死。并不断将朝廷已经派遣钦差大臣到西北赈灾的消息传播出去,希望这些灾民能尽快赶赴西北大营,“在朝廷的帮扶下重建家乡”。
然则这些遭受了重创的灾民早已被冰冷的雪灾打击的体无完肤,亲眼看着妻子儿女,父母兄妹接连死去的重创让他们变得麻木,而五千骠骑营碍于朝廷律法的镇压更让他们绝望。置之于死地的灾民们并不觉得这些个远道而来的官员真的会救他们于水火,生活的困顿让他们恨上了一切比他们过得更好的人。
眼看一场民变即将爆发,君少优无法,只得一边吩咐骠骑将士们停下行程立即赈济灾民,一面派人给已经到达西北大营的庄麟送去消息。一面以后世传、销的手段给灾民们洗脑,控制灾民的思想,让他们相信在陛下的恩德下,在朝廷的帮扶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少能做到半年温饱,一年土豪。
被雪灾打击的几近于麻木的灾民们终于在君少优不断的“温柔鼓励”中渐渐升起了信心,开始奔走相告,并且跟在君少优的身后亦步亦趋。君少优每到一地,这些个灾民都会帮助君少优安抚接踵而至的新一批灾民。帮助他们分发冬衣,熬制清粥汤药,并相互鼓励着重拾信心,间或向满天神佛祈祷保佑君少优这个恩人能平安顺遂。所以当君少优最终赶到西北大营,和庄麟汇合时,身后已经聚集了无数尾巴。
而当庄麟看到君少优身后那一批批表情狂热,满脸倾慕的灾民时,脸都绿了。
因为他发现这些灾民当中不光有女人,还有男人!
38
君少优到达西北大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旬。古朴陈旧的边塞小城被接天连日的冬雪覆盖,视野中白茫茫一片。西北风夹杂着残雪打着旋儿的吹过,包裹着营地四周的木栅栏。长长短短的冰凌倒挂着,犬牙交错,在冬日的照耀下散发出炫目的晶莹剔透,偶尔暴露出地上和黑色的冻土,结着冰霜,严寒彻骨,叫人瞧了更觉冷厉。
将远道而来的五千骠骑营安置到事先早已准备好的营地里,又将其后尾随而来的难民们引到城外灾民聚集的破庙中。君少优瞧着被大雪压塌了半片屋顶的破庙,上头勉强用毡席茅草压住了,里头的供桌泥像俱都挂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灾民们在破庙当地拢了一地柴火,青色的火苗随风舞动,时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黑色的烟雾从柴火中氤氲而生,瞬间就被呼啸着的西北寒风吹散了。
君少优皱了皱眉,伸出双手搓了搓,只觉得这里冷的发阴。庄麟见状,开口说道:“你一路风霜辛苦,先回大营休息片刻罢。大将军正带领着将士在城外巡视,晚间才会回来,为尔等接风洗尘。”
君少优叹息一声,瞧着破庙中神情麻木,举止佝偻的人群,开口说道:“这里实在太冷,长久下去会冻坏人的。”
庄麟叹息一声,开口说道:“我比你早到了近半个月功夫。我到那时,灾情比如今更甚,满眼都是断壁残垣,大雪封道,饿殍浮尸,百姓衣不蔽体佝偻在青天化日之下,卖儿卖女,易子而食。这会子已经好多了。至少能保证他们饿不死。只是这大冬日里,冻土凝结的比石头还结实,着实不好修缮房屋,也只能将他们集齐在这里,熬过一个冬日便好了。”
君少优沉默片刻,他知道庄麟所言句句属实。只是眼看着这情景实在难受。庄麟见状,开口安慰道:“好在你当真鼓捣出足够的冬衣,又带来如此充裕的粮草等物,我们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好过。”
君少优默默点头,一个年约七八岁,身材瘦小的男娃怯生生走上来,满眼濡目崇敬的瞧着君少优,开口问道:“恩人,我们今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君少优回过神来,向那男娃笑道:“嗯,我们暂且要住在这里,等年后便会重建家园的。”
他的身后,是一干衣着臃肿的难民,虽然依旧是面有菜色,但各个精神饱满,眼眸清亮,俱都以信赖的眼神看着君少优。另一位年约古稀,精瘦干练的老者颤巍巍说道:“恩人,我们不怕吃苦,为了能早日重建家园,我们愿意从今日起便上工。我们这里有手艺纯熟的瓦匠工匠,还要十几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就连女人娃子也可以挖土板砖清扫房屋,只要供我们一口饭食叫我们有力气干活就行。”
其后灾民纷纷附议。君少优见状,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我会考虑的。现在请大家听从将士们的吩咐找地方休息,其余的事情我们从长计议。”
众多灾民闻言,立刻点头应是,跟在西北将士们的身后安置起来。这些人在君少优的调、教下,都已经很习惯了这样安营扎寨,就地起火的日子。因此并不需要将士们开口鼓动,只在被引领到破庙西边厢房处时便行动起来。
力气较小的女人和孩子负责将厢房内掉落的残砖碎瓦、积雪垃圾清扫出去,经验较为丰富的老人则找到将士们主动询问可有用来遮挡风雪的毡席稻草,有力气的壮年人则拎着锹镐在庙外冻土上敲打挖掘出泥土,工匠和瓦匠则绕着破庙转了一圈儿,开始打量着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栖身之处修缮的更为完满一些。然后有手脚利落,善于登高爬梯的小伙子小心翼翼爬到房顶,将断裂的房梁清理出来,最终修补完善。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热火朝天。面有菜色的难民们手上的动作干脆利落,时不时还吆喝着破庙里头蜷缩在角落里躲避风雪的同乡一起出来干活。负责押送粮草辎重的骠骑营搬了半袋粮食过来,清闲下来的女人们就地起火,去外面寻些看起来干净的雪水放进锅里加热,然后将一碗碗热腾腾的水送到汉子们身边,被冻得脸色都发青的汉子们一口饮尽,低头用雪搓了搓双手,继续精神饱满的干起活儿来。
而这厢女人们则开始架火做饭,依然是清澈的几乎能照见人影儿的清粥,黑乎乎干裂裂恨不得能把嗓子划破的面饼,食物的香气慢慢飘散在天寒地冻的严冬,干活儿的人们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丝期盼和满足,更多的则是一种令人看着就觉诡异的憧憬……
不错,正是憧憬。从这一群群穷困潦倒的灾民身上,西北将士们看到了令他们为之震惊的神色,迥别与寻常难民的麻木和绝望,这些新加入的难民们虽然依旧是身体精瘦,面含菜色,但无论精气神,看起来都要更为振奋一些。
庄麟身后一干将领瞧着这些气色虽不太好,但精神着实饱满的灾民们,面上浮起一丝显而易见的惊奇。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凝聚在君少优的身上,久久不语。
君少优并没有注意到西北将士们的打量目光,因为刚刚同他说过话的小男娃用洗干净的汤碗盛了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送至君少优跟前,满脸堆笑道:“恩人,这汤碗是我刚刚用热水煮过的,然后又冲了几遍,并不脏,恩人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罢。”
君少优接过小男娃手中的汤碗,颔首笑道:“多谢你。”
小男娃看着君少优一闪而逝的笑容,愣愣的呆住了。他从小长于乡野之间,不读书不识字,并不晓得什么叫缱绻温润,只觉得适才恩人的笑容好看极了,比村口财主家娇养的小娘子还要好看。他的脸上热热的,就连脖颈耳垂都红了起来,不过肤色太黑,旁人都没有留意到。
小男娃憨厚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脑袋,低声说道:“到了这里后,恩人还会和我们一起吗?”
君少优开口笑道:“嗯。我会住在前面的军营中,每天都会过来看你们的。”
“我们会很快重建家乡的罢。每个人都住上大大的房子,穿暖和的衣裳,有充足的粮食吃,再也不会有人被饿死冻死,不会像阿爹阿娘和姐姐那样的。”
小男娃一边说着,一边用漆黑晶亮的眼眸盯着君少优。君少优可以从男娃的眼眸中,清晰的瞧见自己的倒影。
他微微颔首,开口应道:“嗯,不会的。”
小男娃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炫目的白牙。守在灶口上的女人们也不自觉露出灿烂的笑容,看向君少优这边。她们的眼眸中毫无例外充斥着疯狂的崇敬和信任,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期盼。轻车熟路的将熬好的米汤和干粮分好送给过来领饭的灾民,女人们还不忘分一杯羹送与一旁站立的将士。经历了重重磨难的他们不住道谢,感谢将士们愿意收留,帮助他们重建家乡。将士们鲜少经历这样的待遇,不觉新奇万分。
君少优端着被热水烫的热热的汤碗,心中百感交集。说句实话,当初以传、销的手段哄骗这些即将发生民变的灾民们,君少优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当然,在做出那样一番承诺之后,君少优并没有当真过。只是想着暂且稳住这些暴民,等到了西北大营之后就可以撂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