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厅门前,还未跨进去,便有另外两人匆匆迎了过来,正是夏侯卓和纪彦平。今日夏侯宣出宫的时间较晚,再回宫肯定是赶不及了,所以他干脆就来夏侯卓这里蹭一晚,反正是亲哥哥,即使这事儿传扬出去了也干系不大。
不过夏侯宣觉得干系不大,夏侯卓却不这么认为:他本来正跟表哥纪彦平一起欣赏舞娘们的妙曼身姿、饮酒作乐……结果妹妹忽然来了,这还真是挺尴尬的。
当然,还有一个人比夏侯卓更尴尬,那就是纪彦平了——早几年前他姑姑瑞妃就跟他暗示过,总有一天要把表妹嫁给他的。而纪彦平本身也对表妹很有好感,寻花作乐的事他其实不常做,只偶尔陪表弟玩一玩,也算是好哥们之间交流感情的一种方式。谁料今日却被夏侯宣撞见了,搞得他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走起路来都同手同脚了。
“妹妹这是所为何来?该不会是母妃让你来催我回宫的吧?”夏侯卓颧骨酡红,说起话来舌头有点大,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酒,但神智还算清醒、目光也挺清明,可见他酒量不小。
夏侯宣轻轻一笑,打趣道:“哥哥醉啦,这时辰,宫门都快落锁了,难不成我是来催你跟我一起去翻宫墙的?”
“噢,”夏侯卓顿了顿,有点恍然,又有点惊讶地说:“那你今晚不回宫啦?”
夏侯宣稍稍低了低头,扮出一副小羞涩的样子,声音十分柔和地说:“嗯,我看夜市热闹,就多逛了一会儿,结果赶不及回宫,只好来投奔哥哥了……明儿母妃说不定会因此训我,哥哥可要替我说说好话呀。”
见夏侯宣这般做派,在场的三个人反应各有不同:夏侯卓稍稍有些愣神,纪彦平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半边,而齐靖安则是觉得……怪怪的,他的胃都有点不舒服了。
殊不知夏侯宣这么“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跟夏侯卓其实没什么交情,以往的交集也少,贸贸然地上门来搅了人家的好事,要是再不“服个软”,就说不过去了吧?至于在齐靖安面前表现得这么娘气……嗯,他也不想的,奈何演技太好,哥们就凑合着看吧。
“哦,哦!”反应过来以后,夏侯卓便点了点头,说:“这样……我马上吩咐下人给你准备房间,你……哎,你旁边的这位是谁?也要在这里住?”荡漾的一夜变成尴尬的一夜,夏侯卓确实有点儿不高兴,但再怎么说,亲妹妹都跟他撒娇了,他这做哥哥的总不能太小气,就这么着吧。
“草民齐靖安,见过三殿下。”到了这时,齐靖安就算再不愿意相信夏侯宣是个女孩子也不得不信了:真正的三殿下就在眼前了,那么长公主总不可能是个男人吧?!
齐靖安已经认命了,但见夏侯卓的容貌分明与夏侯宣如此相似,气质却是天差地别,一看就是个没什么用的纨绔,他又不禁暗暗苦笑,但表面上还是好声好气地说:“草民与公主萍水相逢,有过几面之缘。曾有幸得公主相助一二,感激不尽。今于夜市上与公主偶遇,特送其至此,这便告退了,不敢叨扰殿下。”
夏侯卓听到“草民”这俩字,就对齐靖安毫无兴趣了。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便要吩咐小太监送齐靖安出门——倒是纪彦平,他目露警惕地看着齐靖安,语气微带不善地说:“公主金枝玉叶,自有护卫相随,根本无需闲杂人等相送……”
“哎,表哥,其实是我让他跟来的。”夏侯宣笑眯眯地说:“说来也有趣,前几次偶遇,这位齐公子一直以为我是三殿下,今日我跟他表明身份、他还不怎么信呢,所以我就带他来看看哥哥……嘿,我和哥哥长得真像,而且我扮成男人也很像,对不对?”
“哈哈,公主和三殿下乃血脉至亲,长得确实相似,”纪彦平点头笑道:“可男女之间差异何其大,除了那些有眼无珠之人,谁都能把你们兄妹俩分出来。”说着他斜睨了齐靖安一眼,不友好的态度显而易见。
倏忽之间,齐靖安心生一股蓬勃怒意,但他马上就强自压下,附和着笑道:“是是是,草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见他如此,纪彦平再不把他放在眼里,只顾着凑在夏侯宣跟前,想要寻机献殷勤。
齐靖安暗暗一哂,转身就走,但临出院门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需一眼他就看出,夏侯宣对纪彦平的态度看起来很温和,其实很敷衍——齐靖安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顿时下定了决心,即使再怎么别扭,长公主驸马他都当定了!总不能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第十三章:变故
离开三皇子的别院以后,齐靖安昂首阔步地往回走,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焕然一新,心态也重新积极了起来。甚至在经过夜市的时候,他还特地停下了脚步,蹲在热闹的地摊前挑挑拣拣,想着要不要买一些小饰品、小玩意儿来送给公主,以表达他之前耍了点儿小脾气、对公主态度不佳的歉意……
齐靖安能有这样的“觉悟”,纪彦平真是功不可没。
正是在情敌的刺激下,本来还有些小别扭的齐靖安彻底想开了——虽说夏侯宣欺瞒了他两三个月,为他筑造了一个得遇明主的美梦、而今又亲手打碎,令他经历了如此这般跌宕起伏的一天、小心肝差点儿就承受不住了;但若从头算起,这整件事其实说不上谁对谁错,无非就是一场“奇妙的缘分”而已。
回想起来,在最开始的时候,本就是齐靖安自己去逮着夏侯宣喊“三殿下”的,并不是夏侯宣故意来骗他;而长公主殿下之所以不立即澄清真相,也许只是因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齐靖安把他们俩的相遇当成风虎云龙、君臣初遇,可夏侯宣不一定要这样想啊,作为一个“女扮男装出宫玩耍”的公主,人家说不定只当这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呢?
这样一想,齐靖安既感无奈、又觉好笑,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之前公主直白坦荡地说要嫁给他,那显然是……在对他表白吧?可他却因为惊讶和别扭,反应极其冷淡,实在太不应该。
公主虽然表面上显得云淡风轻不在乎,但心里肯定是介意的,说不定还会有些小难过……想到这里,齐靖安越发觉得歉疚不安,可与此同时,他又不自禁地生出了一股奇异的甜蜜感:公主作为一个女孩子,竟然抢先对他表白,那肯定是很喜欢他的,刚好他也是很喜欢公主的,那他还有什么可别扭矫情的呢?上天待他已经很不薄了,难道真要等公主嫁给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表哥以后,他才来后悔莫及吗?那又何必呢,豁达开朗才是齐靖安的本性啊,至于心上人变性的问题,正所谓“爱她就去包容她”,习惯一段时间,他应该就不会再觉得别扭了……吧?
更重要的是,主公变成了公主,齐靖安辅佐明主、开创盛世的理想也未必就不能够实现了。正如夏侯宣所说,长公主驸马是一个很好的身份、一个更高的平台,齐靖安大可以先努力攀登、稳稳地站在这个平台之上,再去考虑展翅高飞的问题。
——公主摄政、驸马掌权的事,在大魏朝的历史上也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说到底,争权夺势凭的还是真本事。
就这样,齐靖安豁然开朗,决定以积极的心态来应对这场奇妙的缘分,先把情敌统统扫荡出局、跟公主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然后再夫妻联手、去实现更高更远的理想抱负……
“喂,你看看看、看了这么久,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啊?”
摆地摊卖小饰品的摊主忍无可忍地推了齐靖安一把,总算是唤醒了这个蹲在他的摊位前、握着一根簪子傻笑发呆的家伙——齐靖安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瞅了瞅手里的东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虽然卢秀才曾拍着胸脯告诉他,这些小玩意儿是哄女孩子的最佳道具,但齐靖安却隐隐有种预感,如果他敢拿这种哄逗纯良小姑娘的地摊货去讨公主开心,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把手里的簪子放回原处,齐靖安起身离开了摊子,却听得摊主在他背后啐道:“穷措大,这点儿小钱都舍不得花,保管一辈子讨不到婆娘!”
哑然失笑间,齐靖安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摊主,言语虽糙,激将法却是用得很熟练嘛!不过很可惜的是,这摊主并不是齐靖安的情敌,所以他的激将法是不会奏效的……
更何况,齐靖安想讨长公主殿下做他的婆娘,买多少礼物都是没用的,当务之急是想法子留在京城、留在公主的身边,不让情敌趁虚而入,然后再步步为营……是以他一回客栈,便去找卢秀才“秉烛夜谈”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卢秀才的脑子挺好用的,应该能给他一些不错的启发。
这边厢,齐靖安很不厚道地把他的惊讶和苦恼统统“分享”给了卢秀才,直把卢秀才震得七荤八素,还要绞尽脑汁地帮他想办法。
而另一边厢,出于警惕,首次留宿在夏侯卓别院里的夏侯宣也基本没怎么睡,他同样是在思考着该怎么说服皇帝把齐靖安留下来,辗转反侧地想了一夜,总算想出了几条比较可行的计划,他便顶着俩黑眼圈回宫去了。
所幸这一日没有朝会、瑞妃也没来找他麻烦,夏侯宣便在凤宜宫补了个觉,打算一直睡到中午,等到下午再去找皇帝聊聊齐靖安的事。
孰料一觉醒来,一个重大消息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直把夏侯宣砸得头晕眼花,更令他既惊且怒——就在今天上午,皇帝接到守边将军的快马急奏:西蛮人急袭大魏边关,递国书要钱要粮,顺带着还点名要他这个长公主去跟他们的国主和亲!
和你妹的亲!夏侯宣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沉声问道:“父皇对此事是什么态度,徐丞相呢?”
前来报讯的老太监声音尖利、语速很快地说:“陛下和阁老们还在议政阁里商议此事,具体结论不明。不过咱家来此之前,观陛下面有怒意,应是极不愿意让殿下外嫁的。徐丞相尚未明确表态,只是对边军的士气和粮草供应表示担忧……殿下,咱家须得告退了,奉茶时间太长,恐惹陛下生疑。”
“有劳了,这消息送得如此及时,你的心意本宫铭感在怀。”夏侯宣微微颔首,道:“若妍,替我送送王总管。”
若妍会意而去,将那姓王的老太监送至凤宜宫后院的边角门处,塞了一份又厚又重的“心意”给对方,然后才转身小跑回到正殿。进门之后,她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难以掩藏的焦虑神色,欲言又止。但她终究还是勉力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与秀怡并肩侍立在夏侯宣的身后,静待自家殿下对此事作出决断。
时值正午,艳阳高照,凤宜宫的院子里暖意融融,可正殿内的气氛却是骤冷如冬。
夏侯宣踱步回到座椅旁,缓缓坐下,心神瞬时镇定了下来——这个消息虽说来的十分突然,却还远不足以令他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只沉吟了片刻,他便出言吩咐道:“秀怡,你马上出宫,把这件事告诉靖安,还有你家那口子……”
秀怡用力地跺了跺脚,急得想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我的玩笑……殿下,他们两个无官无职的,能帮得上忙吗?”
夏侯宣安抚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道:“正好让我瞧瞧他们的本事。”秀怡俏目一瞪、泪意一收,狠狠地点了点头,匆匆地出宫去了——看秀怡这架势,如若那两位当真没有本事,只怕会被她化身母老虎一口吞掉!
目送秀怡离开以后,夏侯宣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想一会儿,复又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说:“我也出宫去了,若妍你看好家。”
“必不辱命,”若妍稳重地应了一声,关切问道:“殿下也是去找齐公子吗?”
“找他作甚,”夏侯宣挑了挑眉,淡笑道:“我要去找淑瑶一起打马球,若母妃遣人来问我去向,你照实说就是了。”话毕,他大步跨出殿门,走入融融暖阳之中,背脊挺拔如初——仿佛那个有可能要去和亲的公主跟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夏侯宣真的一点儿也不紧张吗?当然不是,和亲可不是说着玩的,如果这事儿最终定了下来,长公主殿下距离“英勇就义”也就不远了——要么是在和亲的路上假死脱身,要么是在洞房花烛夜里杀掉新郎而后陪葬,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但夏侯宣也并没有太过紧张,因为大魏长公主下嫁西蛮国主……这个说法实在是太荒谬了,依他估算,这件事真正发生的可能性甚至比一成还要低几分。
要知道,西蛮人不过是一群盘桓在西北部草原和沙漠中的马贼而已,所谓的国主也就是个强盗头子。他们虽已立国百余年,全国治下约有四五百万人口,却仍旧保持着游牧民族的生活习俗,无论是政治体系、文化还是经济都极其落后,根本不能算是正常的封建国家——若把西蛮国与户籍人口七千多万、政权体系完善、文化经济处于封建王朝高端水平的大魏放在一起比较……这还用得着比么?根本就没什么可比的!
即使近几十年来,大魏的朝堂弊病丛生,国库钱粮捉襟见肘,边军的士气和战力也日趋低迷,但也还远远达不到要向西蛮人低头的地步。事实上,西蛮人连年犯边,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最多就是扫荡几座边城、抢走一批钱粮回去过冬。递交国书也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去年有、前年也有,都是讨钱讨粮。
若是让夏侯宣来做决策,他肯定会把那些所谓的国书统统撕了,然后穷追猛打,从军事、文化、经济多方面入侵,非把西蛮人彻底同化、收服或是灭族不可。可惜皇帝、丞相以及大多数重臣都没有这种锐意进取的精神,他们并不想跟那些强盗们大动干戈,所以最终的决策多是以安抚为主,给点钱粮打发了事——依夏侯宣看来,他们的心态就相当于大户人家施舍点钱粮去打发那些连年跑到他们家门口闹事的乞丐混混们——想也知道,如果那些乞丐混混们高嚷着“光有钱粮还不够,让你们家的大小姐嫁给我们老大吧”……皇帝会理睬他们才怪了!
所以夏侯宣并不担心他会落得个嫁给强盗头子的结局,打从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开始,他所担心的就不是这个问题。
先前,夏侯宣之所以会既惊又怒,其实是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这分明就是有人在搅事!有人故意针对他!
——西蛮人虽然是强盗,却也不是傻子,他们递一封这样过分的国书过来,除了激怒大魏皇帝以外,还能得到什么别的好处吗?非但不会有,反而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原本“该得”的钱粮都讨不到了!
因此夏侯宣大胆推测,这封国书根本就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由于暂时还不知道对手或者说黑手究竟是谁,夏侯宣姑且决定静观其变,先让他的“准驸马”替他出头“玩两局”……相信齐靖安是不会令他失望的。
第十四章:出招
那边厢,夏侯宣权当什么消息都没收到,径自出宫去了镇北侯府,拉着好闺蜜陈淑瑶愉快地玩耍去了。而这边厢,才从昨天的一系列刺激中缓过神来的齐靖安……又一次受到了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