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齐靖安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半句反对的话,默默地送走了夏侯宣:身为谋士,必须具备“识大体”的良好素质,不因私怨而坏公事……
可是等夏侯宣走了以后,齐靖安又忽然想到:他早已不仅仅是谋士了,他还是公主的准驸马啊,何必那么识大体呢?纪彦平那“牛粪”,哼,走着瞧吧!
数日后,京郊,平蛮军的左右两位将军代表整个大军接过誓师的圣旨以后,便跨上骏马、领着队伍,朝着西北边境出发了。踏上征途,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二十一章:矛盾
夕阳映照的旷野上,一支千余人的车马队正在快速行进中,马蹄踏地和车轮滚动的轰隆声少说也能传出几里开外。中军部分,有正红色的大面旌旗随风飘扬,上书“平蛮”二字;另有两面较小的青底旌旗也在风中荡起猎猎之声,旗上分别写着“左将军陈”和“右将军夏侯”。
这显然是陈长清和夏侯宣的队伍。此时,他们出京已有几日,逐渐远离了繁华热闹的市镇,便连城郊村庄的大片农田也看不见了,四周围皆是超过半人高的凄凄荒草,随着马蹄声的起落左伏右倒,仿佛是在朝他们这些即将上战场保家卫国的儿郎们致敬。
不过,平蛮大军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千余人,他们的这支队伍,其实只是左右两位将军带着从属官和亲兵押运粮草军需去往前线的队伍罢了,顺便还要把皇帝敕封大将军的圣旨带给郭令珣。
至于郭令珣,他原本就是陇州刺史,有镇守边关之职,所以西蛮人一入侵,他直接就率领当地民兵跟对方打起来了。朝廷显然不可能召他回京宣旨、一来一去地浪费时间和精力,况且大臣们讨论战事的效率如此之慢,若是边境没人扛着,西蛮人早就长驱直入、攻破京都了吧……
由此可见,郭令珣那边已经跟敌人打起来了,那么,夏侯宣他们岂不是晚了一步,难道真是去蹭功劳、当马后炮的吗?
当然不是,郭令珣那边虽然已经打上了,但朝廷的表态还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皇帝敕封平蛮大将军的旨意,郭令珣就只能领着万余陇州民兵打防守战,无法调动周边州府的兵力狠狠地反击西蛮人。而且粮草军需才是真正的大问题,若无朝廷的支援,仅凭一州之力供养军队,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拖到最后,大魏的将士们就只能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西蛮人抢够了钱粮,包袱款款地绝尘而去了。
所以此时此刻,远在边关的郭令珣应是对他们这支队伍翘首以盼的,即使主要是盼望圣旨和粮草,但陈长清也是一员良将,当大魏开始反守为攻,自然有他的用武之地。至于夏侯宣嘛……郭令珣会怎么看待他,暂且不知;至少在这几日里,陈长清是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多余的陪衬,甚至还认为他会拖后腿。
“爹,是不是该让大家伙儿减慢速度,准备扎营休息了?”队伍中间,陈淑瑶骑在一匹毛色乌黑水亮的骏马上,大声地喊问了一句——耳边的马蹄声实在太响了,不用喊的根本不行。
听到女儿的声音,陈长清侧过头来瞥了一眼,说:“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必须再跑一段路……前几天是为了照顾你们这些丫头片子,才会稍稍放缓行军速度、傍晚提前扎营。但是,从今天开始就没有那么好的事了!”说着他顿了顿,声音更严肃了几分,道:“郭大将军素来铁面无私,若是我们不能按时赶到兴庆大营,肯定会受到军法处置!所以你们最好赶紧抛掉所有的娇气性子,再苦再累也给我咬牙挺住!”
陈长清是个三十五六岁、肤色黝黑的汉子。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音堪比雷鸣轰响而且很有穿透力,即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清晰地传入附近数十人的耳内。
夏侯宣就在陈淑瑶的旁边与她并骑,自是将陈长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他更清楚的是,对方的这番话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态度显然不怎么友善……
陈长清对夏侯宣没什么好印象,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本来吧,一个受宠的公主靠着在皇帝面前撒娇而做了将军,硬是要跟着他到边境去“玩耍”一回,就已经让陈长清觉得很麻烦了。但谁让人家是公主呢?上有皇帝老爹纵容着,而且圣旨都下了,陈长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偏偏夏侯宣还让陈淑瑶做了他的从属官,陈长清怎么可能乐意?他根本就不希望自家女儿上战场啊!
在誓师启程之前,为了陈淑瑶随军出征的事,镇北侯府里很是闹了一场。陈长清的老娘和老婆都哭天喊地了,也没能让陈淑瑶动摇心意、改变主意,所以事情就到了这一步。
对于这个结果,陈淑瑶自是非常高兴,她从小就做着女将军的梦,如今终于朝着梦想跨出了一大步,她真恨不得抱着夏侯宣这个“好闺蜜”猛亲几百口;可陈长清呢,则是恨不能把夏侯宣这个任性妄为的公主狠揍几百拳!奈何他决计不能那么做,真是怎一个郁闷了得。
瞅见陈长清那黑如锅底的脸,夏侯宣无奈地挑了挑唇角,微微垂头盯着手中的缰绳、夹紧马腹,做出一副专心赶路的样子,绝不显出半分高调张扬来,省得给陈长清的脾气火上浇油。
可陈淑瑶就有点儿不服气了,她大声反驳道:“用不着咬紧牙关,我也能挺得住!我才没有什么娇气性子呢!”陈淑瑶可不是在京城里长大的娇娇贵女,她从几岁到十几岁,随着她爹辗转赴任了好几个地方的刺史,性子野得很。此番回京,是因为她到了适婚年纪,专门回来相亲的——不过陈淑瑶显然对相夫教子毫无兴趣,战场厮杀才是她的心之所向。所以她也绝不乐意别人拿“娇气”这个破词来形容她,“豪气”还差不多!
瞧着女儿那叛逆的神情,陈长清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以手势示意身旁的传令官挥动令旗,指挥整支队伍提速。
陈淑瑶咬了咬下唇,侧头看见夏侯宣老老实实地控马跟随、沉默不语,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心之情,问:“公主,你还好吗?要是实在累了,我就陪你出队歇一会儿。”
齐靖安一直策马跟在夏侯宣身后,目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心上人,始终注视着,便也始终心疼着——公主肯定很辛苦,一路快马骑行,就连他这个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走南闯北的男子汉都觉得颇为疲惫了,自幼娇养在宫里的公主殿下能不累么?
不过齐靖安却不会像陈淑瑶这般直接问出口,一来他深知公主性子刚强,再苦再累也不会喊,问也白问;二则这问题一出,就等于是在左将军的面前扫了右将军的面子……陈淑瑶身为左将军的女儿、右将军的闺蜜,稍有失言倒也算不了什么。但以齐靖安的身份,他就不能太过随便了,只能把满腔的关切之情存在心底。
果不其然,夏侯宣微笑着摇了摇头,神情云淡风轻、一派自然,好似根本就是在郊游而不是行军。陈淑瑶并不迟钝,见状立时反应过来前言有失妥当,赶忙闭紧了嘴巴。
可便在此时,纪彦平却是接了一句:“公主金枝玉叶,还是应该多多顾惜身子,无谓逞强,否则若有丝毫损伤,反而误了陛下的一片爱女之心。”他倒也不是特别不识眼色的傻瓜,只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这个公主表妹不过是把上战场看成了一场游戏,并不需要特别认真对待、稍稍懈怠一点也是正常的,所以他就递了一个台阶过来,盼着夏侯宣顺着走下来——更重要的是,他本身是个大少爷,这连续骑了几个白天的马,今天的强度还特别大,真是累得狠了,大腿内侧火辣辣、黏糊糊的,肯定是不止磨破了皮、甚至还见了血。
“啧,”陈淑瑶撇嘴道:“你一个大男人,累了就直说,干嘛也来扯上公主?还把陛下搬出来……哼,老实说,刚才我问公主累不累,其实就是我自己觉得累了、想歇着,可是又觉得丢面子……所以你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齐靖安暗赞陈淑瑶反应快、这就把话题给圆了回来,而且还顺带着削了他的情敌一回——他便也不客气了,呵呵笑道:“原来如此,纪兄还能坚持吗?哎,我们这些做从属官的,若是径自出队休息,实在是有愧右将军的看重,正如陈大小姐所说,面子上稍稍过不去。但俗话说得好,知耻而后勇,纪兄还真是没必要逞强,大家都能理解的。”
既被女人鄙视、还被情敌讥讽,纪彦平脸色铁青。他本来想要狠狠地出言反驳,却见夏侯宣一直不说话,神情平淡而近乎漠然,料想应该是因为疲累而心情不怎么好,他便讷讷地闭上了嘴,跟紧队伍闷头赶路。
殊不知夏侯宣一直不说话,并不是因为疲惫或是不耐烦,主要是因为不好说:他们骑在马上,耳边噪音很大,要想跟旁边人说话就必须得放大音量;可一直以来,夏侯宣说话的时候,总要故意缓一缓语速、减一减音量,使声音听起来柔和而颇显韵味;再加上他年纪尚轻、嗓音本就雌雄莫辨,这才不至于露馅……所以他当然不会中气十足地高声喊话了。即使他挺想调和一下齐靖安和纪彦平之间的矛盾,终究还是作罢了。
而说起当前的状态,夏侯宣也确实有点累。即使这些年来,他的爱好是舞刀弄枪、打猎打马球,但那些“健身运动”跟策马行军比起来,简直就是“跑三五千米”跟“跑三五十里”的区别——就平时来说,他能够轻松地跑下三五千米,那已经算是挺厉害了,可真要跑个三五十里?哎,谁跑谁知道。
不过夏侯宣堂堂一个真汉子,当然能顶住,他的状态至少都能胜过大少爷纪彦平,应该也不会输给女汉子陈淑瑶……而且陈长清毕竟心疼他自己的女儿,当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时,他们这支队伍便停了下来,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开始扎帐篷、埋锅造饭了。
夏侯宣等人自是不用干活的,只要站在一边别碍事就好。
“看,那里有只肥兔子,谁去打了来,让公主尝尝鲜?”陈淑瑶看出齐靖安和纪彦平很不对付,大致也明白是因为什么缘故。抱着堵不如疏、又或者是旁观看戏的念头,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树丛,笑嘻嘻地轻声提议道。
“让我来!”纪彦平闻言眼睛一亮,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这就要追过去猎杀那只兔子、在夏侯宣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此时他们几人都还牵着自己的马,马鞍上也都挂着弓箭,纪彦平抢先一步,侧头瞧见齐靖安似是反应慢了半拍、还未上马,不禁面有得色,抛了一个挑衅的眼神过来。
齐靖安眉梢一挑,反手就从马鞍上取下弓、搭上箭,张臂拉开,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直出两百步开外,顿时将那只肥兔子钉在了地上。
纪彦平骤然色变,单凭齐靖安露的这一手,虽然还算不上顶级神射手,但也绝对是箭手中的佼佼者了。至少纪彦平就没那个能力把箭矢射出两百步开外,所以他才要上马。
陈淑瑶响亮地拍了拍手,赞道:“好,好样的!齐靖安,我原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好箭技,这才像是个男子汉的样子!”
“多谢夸奖。”齐靖安大方地笑着、朝陈淑瑶点了点头,可他心下却也存着几分腼腆之情,故意不往夏侯宣这边看,转而大步走向那边的树丛,准备把那只肥兔子捡回来。
纪彦平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侧头看向夏侯宣,却见他目光柔和地望着齐靖安的背影,笑容发自内心,真是说不出的好看——霎时间,纪彦平只觉一股怒意直冲脑门,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脑海中一片空白,手上却已挽起了弓、搭上了箭,瞄准了背对着他的齐靖安!
嗖!
第二十二章:惊情
夏侯宣的脚边正好有一摞劈好的柴木,在看到纪彦平挽弓搭箭瞄准齐靖安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脚一踢,一截胳膊粗细的木头“嗖”地飞起,正正砸中纪彦平的背脊,纪彦平“啊呀”一声就摔下了马来——但与此同时,箭矢已从他手中射出,朝着齐靖安飞袭而去!
在这个连眨眼都来不及的一瞬之间,夏侯宣的心里只余下对齐靖安的担忧之情,根本无暇对纪彦平的行为产生丝毫感想……
所幸夏侯宣“出脚”及时,那支箭因为纪彦平的落马而失了准头,即使真的射在齐靖安的身上也伤不及要害;更何况齐靖安感官敏锐、反应也快,听得身后出现混乱、还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他毫不迟疑地抱头扑地一滚,终是安然躲开了此番偷袭。
见此一幕,夏侯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纪彦平太过分太可恶绝不能轻饶”的念头,可他的脚步却是不由自主地迈向齐靖安那边——快步来到撑坐在地的齐靖安身旁,夏侯宣弯下腰关切道:“靖安,没有伤到吧?”说着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拉着对方站起来。
齐靖安瞥了一眼身侧的那支斜插在地的箭矢,心里自然有气。可对着夏侯宣,他就算有再多的气也发不出来,便轻轻摇了摇头,握上夏侯宣的手、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
“嘶!”便在此时,摔下马来灰头土脸、比滚了一身草屑的齐靖安还要狼狈的纪彦平倒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疼痛,也或许是因为不满——手牵手啊手牵手!
齐靖安闻声朝纪彦平的方向横了一眼,此时他的小模样与对方先前上马时侧头的那副鼻孔朝天的表情相差仿佛,也是傲然中含着挑衅。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触碰公主的手,但方才看见心上人那白皙漂亮的手就在眼前,他心随意动,干脆就“放肆”了一把,反正他这不是受了惊吓和委屈么?就当是讨个补偿好了,还能顺带着气一气那个姓纪的混帐家伙,何乐而不为呢?而且摸上了才知道,公主的手……手感真棒哎,真是赚回本了。
暗搓搓地吃了一小块豆腐之后,齐靖安意犹未尽地收回爪子,不出一言、抬腿就走。
不远处,供左右将军和从属官们休息的帐篷已经搭好了,齐靖安决定直接回去,剩下的事就交给公主来处理就好了——纪彦平身为纪家嫡长孙、公主的表哥,绝不可能因为一次偷袭未遂就受到特别严厉的处置,所以他并不打算摆出一张怨妇脸来诉说委屈——那样做既显得小家子气,还有可能会让公主感到为难,何必呢?为了情敌的错误去为难自己的心上人,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再者说来,齐靖安相信公主心底里肯定是偏向他的,绝不会让他白白“滚地一回”,迟早都要连本带利地从纪彦平的身上讨回这笔账,而且以公主的手段……嘿,总之他已胜了这一局!
“纪彦平!”夏侯宣见齐靖安面无表情地走了,眸光一厉,大步走到他表哥跟前,语气冷飕飕道:“还没上战场就对自己人动手,你可真够有能耐的,不愧是纪家精心培养的大公子!”
纪彦平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脸色微微发青。见夏侯宣如此这般疾言厉色,他嘴唇抖了抖,讷讷地说:“我刚才只是一时冲动……而且也是被那姓齐的给激怒了,他实在很无礼……”他越说越小声,神情中流露出明显的悔意。
纪彦平并非一傻到底的纨绔,纪家对他这个嫡长孙抱有很大的期望、也有好好教养过,所以他心里清楚,即使齐靖安的出言讽刺、抢先射猎等行为都高尚不到哪里去,但打从自己头脑发热、挽弓射人开始,他就犯了大错,让所有的道理都跑到对方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