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清动作迟滞地摆了摆手,两眼发直地瘫在座椅上,脑子里懵懵的……女儿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夏侯宣则是探寻地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与其他人说话去了。
在陈长清“发呆”的过程中,夏侯宣暂将“郭令珣为何要假造国书”的议题放到了一边,直接把“郭大将军是始作俑者”的大前提代入到整个事件里,从头开始、重新把事件的脉络推演了一遍……
难怪在最初的时候,徐丞相会一改他狡猾又谨慎的处事风格,颇为反常地上蹿下跳,借着一封假国书排除异己、打击对手,毫不担心这一把火会烧回到他自己的身上,原来是因为有郭令珣在背着整个黑锅,而徐老狐狸则是在白捡便宜。
也难怪夏侯宣争取到右将军的职位以后,徐丞相虽然大为惊讶、也因为没捞到预想中的好处而不高兴,却并没有采取更多的激烈手段,看来那老狐狸是暗暗抱着看好戏的念头、想让夏侯宣跟郭令珣硬碰硬了。
还有陇州这边,今年真的受到西蛮人的入侵了吗?自夏侯宣他们抵达兴庆大营以来,整一个风平浪静,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也许不仅国书是假的,就连贼匪也是不存在的!
徐丞相虽然势力庞大,但他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兜不住这整件事的,除非是郭令珣在陇州全力施为,徐丞相在京城遥遥配合——文臣武将两相联手,才能做到“遮天蔽日”,把御座上的皇帝骗得团团转!
如此这般推演一遍,那些令人疑惑不明的细节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无疑佐证了夏侯宣的推测——除了陈淑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以外,其他人都基本认可了这一套反转的猜测。现如今,他们唯一剩下的疑问就是:郭令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应该是为了立功吧?也许郭大将军有足够的把握能攻破西蛮王庭呢?那可是彪炳千秋的天大功劳啊……相比之下,伪造国书的欺君之罪就真的算不得什么了。”纪彦平摸着下巴猜测道。
“为了立功?放屁!”——先前陈长清一直神思不属,夏侯宣的分析他虽也听进了耳朵里,却并没有听进心里,因为他的脑海和心田都被纷杂的回忆充满了……直至纪彦平这么一猜,陈长清才猛然回过神来,又一次怒发冲冠,道:“如果大将军真有把握能攻破西蛮王庭,他早就上书朝廷、名正言顺地干了!哪里还用得着绕这么大个圈子,行破釜沉舟之事?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存了必死之心!”
说到这里,陈长清这硬汉的声音竟有些微微发颤,他激动地说:“我全都想起来了,前年我父帅六十大寿,郭叔叔特地赶回京城祝寿,席间他喝多了,我扶他回客房休息,听他醉言醉语说……多少年了,你我俱老矣,西蛮犹未灭,怎生是好……”
“西蛮不灭不成家……”众人听了陈长清的话,都忍不住低喃出郭令珣的这句名言。
当郭令珣还很年轻的时候,他曾在一次大朝会上公然放话“西蛮不灭不成家”——这句豪言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遍天下,不知激励过多少热血汉子。而今几十年过去,西蛮人依旧连年扰边,郭令珣也始终恪守诺言、孑然一身——想来就是因为心理暗示太过严重,西蛮国的存在终于成了他最大的心结,越发令他无可忍耐,甚至为之孤注一掷!
连老命都豁出去了,郭令珣怎么可能是为了立功?纪彦平的猜测确实是无稽至极。
况且郭令珣身为大魏武将的二号人物,本来也不缺功劳和权势:虽说镇北侯才是兵马大元帅、武将第一人,但他年事已高,早就荣养在家含饴弄孙了;郭令珣才是真正的实权大将,根本没必要拼死拼活——他假造西蛮国书、整出这么一件欺君的事,分明就是在自毁长城!他是完全豁出去了!
“已经不是‘西蛮不灭不成家’了,那一夜,我听郭叔叔说的是西蛮不灭不瞑目啊……”陈长清的表情十分扭曲,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想要苦笑、还是想要痛哭,“可笑我当时只以为是醉话,转瞬就抛诸脑后,想不到那竟是他的心声!”
“可大将军他何必要欺君呢?即使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可以上书朝廷请战吧?”纪彦平还是不大理解。
“朝廷是什么德性,你小子真不知道?”陈长清向纪彦平投以嘲讽的目光,全不顾夏侯宣就在当场,他就破口大骂道:“宁肯连年送钱送粮、也不肯下令大干一场……多少年来,直把那些贼匪养得兵强马壮!直把边军的战意耗个精光!直教年富力强的郭叔叔熬成满头白发……让他忍无可忍!”
骂完之后,陈长清怒气冲冲地掀开帐帘走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为了朝廷的无能而气恼,还是为了郭令珣的决绝而气急,又或者是气他自己……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把郭爷爷追回来?”陈淑瑶茫茫然道:“还是去吧,不能让他自陷死地啊……”
“如果整件事是出于徐丞相的陷害,那我们还有机会把大将军追回来。”夏侯宣摇头道:“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为了能够打这一场仗,甚至付出了欺君的代价,即使我们追上他也是劝不回来的。”
“将军,事已至此,我们可以向朝廷求援么?”齐靖安沉吟道:“就说西蛮人挑衅得厉害,大将军一怒之下直奔西蛮人的老巢而去,想要为国为民除此毒瘤……朝廷总不能毫不顾忌大将军的生死吧?应该会再派军队、再运粮草过来的。”
“我现在就写一封奏折、快马加急送往京城,”夏侯宣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说:“但以朝廷的德性,希望渺茫……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夏侯宣说做就做,马上就开始写奏折了。陈淑瑶找她爹商量办法去了;纪彦平见帮不上什么忙,垂头丧气地走了;齐靖安也不想打扰夏侯宣奋笔疾书,悄悄地退出了大帐,可才出帐门,他就被黑着脸的秦连横拉到了一边——
秦连横阴沉沉地问:“国书是郭令珣假造的,那我秦家的灭门之祸……你觉得是谁指使那些马贼干的?”
齐靖安心下一惊,表面上镇定自若道:“当然还是徐丞相了,郭大将军毕竟是武夫,虑事多有不周,所以他这破釜沉舟的计划肯定是事先就被徐丞相获知了……那老狐狸抓住这个把柄,要么是直接对郭大将军施以威胁、意图从中分一杯羹,要么就是在暗地里做小动作、捞好处捡便宜……之前你不是说秦家早就得罪过投在丞相门下的几家富户吗?那么他借此良机除掉你们,实在是合情合理。”
秦连横盯着齐靖安,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
齐靖安正色道:“我只是把最合理的推测告诉你,该不该信你自己判断,与救命之恩没有任何联系。况且郭大将军也没必要针对秦家人,不是么?”
“或许是吧,”秦连横眯了眯眼,“徐老贼是大女干似忠的三朝丞相,郭令珣是大忠似女干的三朝老将;除了他们自己,谁都看不透他们的心思。即便是睿智如将军,也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不是么?”
第三十四章:福祸
“大女干似忠,大忠似女干?”夏侯宣目送那怀揣奏折的传令兵一袭快马扬土而去,回转身来,挑眉淡笑道:“连横此言当真精辟。”
听夏侯宣这么说,齐靖安顿时气结,“即使秦家的祸事是由徐丞相主导的,郭大将军应该也是知情的……你就不担心秦连横暗生贰心?!”亏得他才跟秦连横聊完,就匆匆赶来“打小报告”,结果心上人反而夸奖起情敌来了,真是让他想不郁闷都不行。
夏侯宣摇了摇头,敛了笑意,道:“二心也好、三心也罢,随他去吧。”说着,他目沉如水地凝视着齐靖安,语气中蓦然染上几分沧桑之情,续道:“世事复杂、人心难测,我只能尽力秉持自己的本心……至于旁人是忠是女干、是一心一意还是三心两意,我都是无法左右的。”
齐靖安蹙眉道:“你真是这样想的?这完全不像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始终充满自信、时刻锐意进取的殿下该有的想法。”
“噢,其实我只是随便感慨几句,你不必多想……”夏侯宣耸了耸肩,神情中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他朗然一笑,说:“世事越复杂就越精彩,人心越难测也就越值得我琢磨思量;无论是忠义之辈还是女干诈之徒,只要来到我的身边,就都能为我所用,我何惧之有?”
确如秦连横先前所说,夏侯宣从徐丞相和郭令珣的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让他更加清晰地明白到世界不是围着一个人来转的,未来绝不是他希望怎样就会怎样;而但凡位高权重者,性格大多都是复杂多面的,他很难彻底地看透一个人,便也无法精准地预料到每一件事的走向……不过那又如何?想岔就想岔、猜错就猜错,有什么大不了的?夏侯宣才不会因此而丧失自信呢,他又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年,没那么容易被打击到。
只有神才能预知一切,而人生的乐趣则在于随机应变:夏侯宣认为他只要能在变故发生的时候、及时做出对他自己最为有利的反应,那就足够棒了。
“这才像是你的样子……”齐靖安松开眉头微微颔首:够霸气,他喜欢。
见齐靖安眸光忽亮,望过来的眼神中饱含倾慕之情,夏侯宣不禁开怀笑道:“靖安,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就该是始终充满自信、时刻锐意进取的样子,半分都不能松懈啊?你对我的要求可真是相当的高呢。”说到这里,他故意露出一副“我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又说:“不过,既然你喜欢这样的我,那我就会坚持努力、一直保持下去的……嗯,为你保持一辈子。”
齐靖安大窘,脸红红地摆手道:“我哪有那么高的要求,是你原本就那样优秀……其实我也不希望你太辛苦,你是女孩子嘛,该努力的是我……总之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我真的对你没要求。”这时候,他的好口才一下子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的,令听得夏侯宣忍俊不禁。
不过,齐靖安的这番表白明显是“讨好老婆”的风格,实在是让公主殿下既觉好笑又觉微妙:他的贤内助啊……究竟能不能扛得住“老婆变老公”的真相?
思及此处,夏侯宣忽地灵光一闪,从怀里取出那个极其神似于他的男装木雕小人,晃了晃——“什么样的我你都喜欢?可是从我手中的证据看来,你最喜欢的应该是英俊潇洒的我吧?”
表情猛然一僵,齐靖安手足无措道:“这、这个,我、你……”他心里咯噔咯噔地响个不停,暗道一声糟糕。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略有些不妙,大约是因为他的感官太敏锐了吧。
其实夏侯宣取出木雕小人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如今见了齐靖安的表现,真是不由得他不多想了……正待多问几句,孰料便在此时,一个颇为眼熟的兵士朝他们小跑而来:一问之下,这人原来是陈长清的贴身亲兵之一,专门过来请夏侯宣去议事的。
正事要紧,夏侯宣当然不可能继续调戏齐靖安了。他们俩默契地对视一眼,便一同往中军大帐走去。
两人进入大帐以后,就见陈长清背手立于地图之前:闻声转身,他的神情冷静而威严,已完全不复先前的激动,看来他已彻底恢复成了一个称职的将领。抬手请夏侯宣就座后,陈长清就开始认真地解说起他们当前的境况和需要做的事了。
郭令珣率领大军离开以后,陈长清就是兴庆大营里的最高指挥官了。不过,左右将军之间虽然习惯性地以左为尊,但他们的职级其实是一般无二的,所以也可以这么说:兵权入手的这一日,夏侯宣终于等到了。
然而,管理一支军队,可不是站在高台上喊喊话、或者带着兵士们跑跑圈就行了——怎么可能如斯简单?成千上万人一起吃喝拉撒睡,每一方面都不是小事,丝毫含糊不得。
所以夏侯宣并没有急吼吼地蹦出来指点江山,而是连带着齐靖安一起,非常虚心地跟着陈长清学习:注意着每一个细节、不错过每一分经验。
陈长清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粮草:民以食为天,于一支军队而言,粮草问题毫无疑问是重中之重。
郭令珣的六万大军带走了绝大部分粮草,只给他们剩下了一点点:仅够六千兵马吃三天……而且还是半饱。
好在陈长清经验老到,清点仓库之后,他马上派人到附近的州府城镇收粮运粮,至少要保证三天之内必有第一批粮草到来,先解了燃眉之急,然后再源源不断地从更远的地方弄来粮草。
——这其中的门道可多了,若是让夏侯宣来居中调配,绝对比不了陈长清的安排更妥当。比方说第一批粮草要到哪里去弄?可不是找个最近的城镇奔过去就可以了,还要看那个城镇的掌事人是谁、司农转运使又是谁,是不是都跟镇北侯一系比较亲近……否则那些地方官只需随便找几个小借口拖拉两天,就能让好几千人嗷嗷喊饿了,这就是“小鬼难缠”的道理,没有亲自体会过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而郭令珣留下的粮草分量,也是将这些问题都计算在内的,他跟陈长清共事过挺多次,彼此之间自有一份默契在。
可以想见,经此一遭之后,夏侯宣和齐靖安都涨知识了,而且夏侯宣还把纪彦平派去跟着士卒们一起收粮运粮,好让他的这位大少爷表哥也涨一涨知识和见识。
妥当地送走了运粮队伍之后,陈长清这才开始关注起整支军队的纪律和训练问题。
得益于郭令珣的治军手腕,剩下的六千士兵纪律性不错,每日的训练也没有疏懒,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陈长清看这情形觉得还算不错,便也不多管了,毕竟收集前线战况和统筹后勤的事都已经够他烦的了,纪律和训练的事就交给夏侯宣看着吧,只要不出大乱子,随便公主殿下怎么折腾都行。
夏侯宣欣然接过了这副担子——他当然不可能胡乱折腾,这可是他在军中竖立威信的好机会,该怎么做,他早就在脑海中推演过千百遍了。
刚开始的时候,夏侯宣并不去干涉常规的训练安排,贸贸然地指手画脚、说这说那,很容易惹起反感,真的很没必要。他只默默旁观,然后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建议:每日淘米造饭的水不要倒掉,统一留下来、在临睡前烧开,分给训练了一整天的士兵们泡脚——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不但有益于大家的身体,还令普通士兵的帐篷里长期恶臭冲天的情况得以改善,于是全军上下都对夏侯宣这位细心又体贴的公主殿下有了很不错的第一印象。
取得了大家的好感以后,夏侯宣就要开始竖立他的威严了:细心又体贴的评价……那是什么玩意儿?他必须让兵士们都把他当成将军,当成一个值得追随的统帅!而不是把他当成公主、当成一个温柔和善的漂亮妹子!
那么他该怎么做呢?其实并不难:在军中,大家伙儿最为崇尚的就是“力”和“劲”:或是武力、或是智力,或是狠劲、或是冲劲,统统表现出来,谁能让大家都服气了,谁就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