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封了大司马后,赵俨祗再也没法名正言顺地在一个月里安排他二十五天侍中了。况且谢清实在是忙,赵俨祗独宿寝宫的日子便渐渐多了起来。不过逢年过节,或者是赶上什么特别的日子,赵俨祗是一定要留谢清在陪他过夜的。
谢清的升官发财还为他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好处:南姬对他不再动辄讥讽,而是和颜悦色起来。甚至有一日谢清晚归,南姬还温了碗甜汤等他。这种从来只在赵俨祗那里得到过的待遇,实在令谢清受宠若惊。
谢清回家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同南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起来,这却令赵俨祗愈发不安了。谢清生日的时候,由于他本人坚持不大肆操办,而且也不是什么整寿数,赵俨祗便叫谢后在椒房殿摆了个家宴,席间便只有他与谢后,谢清与南姬,还有四个孩子,谢相没有露面,只叫谢沅替自己一家人来贺长子生辰。
菜色是赵俨祗亲自挑的,全是谢清喜欢的。席间他观察着谢清夫妇偶尔交谈,谢清间或露出浅笑,心就越来越沉。南姬再不像以前似的对谢清恶言相向,甚至还叫他看见了好几回南姬有意无意地触碰谢清,谢清竟也没说什么。这在赵俨祗眼中简直无比暧昧,十恶不赦。
南姬如今一颗心都放在谢清身上,对一双儿女反倒忽视了。而且两个孩子自从在襁褓中就是谢后在养,现在渐渐懂事起来,对生母反倒没有跟谢后那么亲厚了。
怀卿大概是见席间有生人的缘故,一直一脸端肃地正襟危坐。她如今特别有长姊的样子,三个弟妹俨然为她马首是瞻。此刻,她除了不时轻蔑地瞪上一眼玩出圈了的弟弟妹妹,一直礼数周全,专心地小口吃着她面前的菜。
阿绥还要人喂。其挑食程度不亚于谢清,傅母喂到他嘴里的东西他大半不吃。赵俨祗不由得好笑起来,戏言道:“怀芳,阿绥可真随你。你说这是我儿子,还是你儿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清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句“快别胡说”生生又咽了下去。他偷偷瞪了赵俨祗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笑道:“外甥像舅,有什么稀奇的?”说话间,他对太子傅母招了招手,道:“宋夫人,劳烦把太子抱过来,清来喂他吧。”
赵绥被谢清抱在怀里,竟真乖了不少,谢清喂给他的食物他基本全都吃了,就连平时碰都不会碰的苦菜羹,他居然也吃了两口。
赵俨祗的兴致也被勾了起来。他走到谢清近前把儿子抱了过来,又舀起一勺菜羹喂到他嘴边,结果小家伙特别不给面子地把头撇到了一边。赵俨祗哭笑不得:“哟,怀芳,我儿子怎么反倒跟你更亲?”
谢清觉得赵俨祗这整个一餐饭就没说过一句对的话,于是悄悄把手垂到案几下,警告地拍了拍他的腿。
结果赵俨祗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公然把头凑到了大司马耳边,片刻后,众人都觉得大司马的耳朵似乎变了些颜色,神色中也带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薄怒。
赵俨祗附在谢清耳边说:“怀芳,你勾引我。”
婠儿这几个月好动得很,比起阿绥和承明,谢后简直觉得她才该是个男孩子。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已经耐了半天性子的婠儿再也坐不住了。她迈着还不甚利索的步子跑到怀卿的席面上,拽着怀卿的袖子磕磕绊绊地说道:“阿姊,玩。”
怀卿见一屋子的人都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们俩,不由觉得有些没面子。她恼恨地斥了婠儿一句:“不要胡闹,没规矩叫人笑话。”
说起来婠儿对这个大姊的敬畏比起谢后还要深几分。她闻言,蔫蔫地安静了下来;不过她也没走,就垂头丧气地在怀卿身边坐了下来。
这回怀卿倒是没赶她,任由她在一边坐着。南姬却唯恐女儿讨了公主的嫌,于是笑着对她招呼道:“过来阿母这里,别烦公主,丑丫头。”
婠儿大概是只听懂了最后三个字,愣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婠儿天不怕地不怕,赵俨祗的冠她上手去敢去抓,却唯独忌讳别人说她丑。
怀卿的相貌像了谢清,性子却像了她的父亲。尤其是骨子里的护短这一条,怀卿简直随了赵俨祗十成十。她自己想怎么欺负弟妹都可以,但别人却休想说他们一句不是。
赵俨祗和谢湘谢清见了婠儿哭都挺心疼,尤其是赵俨祗,一张脸立刻就沉了下来。但是鉴于弄哭婠儿的是她的生母,因此别人也都不好多说什么。怀卿却不管这些,她把手中的箸一放,厉声对南姬喝道:“卿是什么人?”
赵俨祗心中暗爽,简直想要抱着女儿亲上两口,再夸一句干的漂亮。他一边在心中感叹果然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一边言不由衷地淡淡开口斥责道:“怀卿无礼,这是你的舅母。”
结果怀卿直接忽视了父亲的话。
她转过头去别扭地安慰起兀自抽泣的婠儿来:“别哭了,没出息。你长得像阿舅,哪里会丑了?”
话是没什么好气,不过婠儿却真的渐渐止住了哭声。
筵席结束后,赵俨祗借口与谢清有事相商,把他留了下来。南姬临走前,赵俨祗在谢清看不见的地方,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南姬打了个寒战,迅速反省起自己最近昏了头,以至于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跟皇帝抢男人这个事实。
过了几天,轮到谢沅侍中,赵俨祗见一向没心没肺的玩伴今日神色有些恹恹的,又联想到前几日谢清生辰,他也是全程没说一句话,不由好奇起来。赵俨只颇有兴致地凑上去问道:“琢璧,你这些天是怎么了?”
谢沅蔫蔫地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答道:“也没什么,就是被父亲催着去做正经差事,心烦。”
话匣子一开,谢沅就收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稍稍坐正了些,大有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悲愤地说道:“陛下,您是知道臣的,臣活了这二十多年,除了吃喝嫖赌,别的事您可见我干好哪一件了?臣都这么过了二十多年了,父亲却突然叫臣去做个什么县令,您可说说吧,那一县的老百姓不都得让我祸害死?”
赵俨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附和道:“琢璧说得对。”
谢沅的表情于是更加悲愤了,他无暇地赵俨只的嘲笑表示抗议,继续说道:“父亲总是嫌臣不成器,逮着臣就得训上几句。陛下您说说,家里有大兄一个成器的不就得了?这回可好,等父亲辞官了,臣可还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谢沅只管在一旁长吁短叹,赵俨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条信息。他挑了挑眉,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谢相要辞官?”
“对啊,父亲说,他位居丞相多年,如今大兄又贵为大司马,谢家权势已然太大。他……”谢沅顺着赵俨只的话就说了出来,说到一半才发觉这并不是该说给皇帝听的话。
他忙捂住自己的嘴,警惕地看着赵俨只。
赵俨只觉得好笑,他没什么形象地推了谢沅一把,戏道:“你就说吧,反正最要紧的部分你都已经说出来了。”
谢沅哭丧着一张脸:“可不是吗,父亲不许臣说出去的。”
赵俨只在一旁引诱道:“琢璧,你都已经说了一大半了,索性把剩下的也都告诉朕吧。谢相说的什么,朕反正大概也知道了,余下的只是好奇而已。为人臣的嘛,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说了,朕便把你垂涎了好久的那套白玉六博棋送给你,如何?”
谢沅权衡了一下,一咬牙,道:“罢了。反正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父亲说,月满则亏,如今谢家权势已经太大,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也行,可若是时间久了,便是陛下不介意,也总会有别人眼红,到时候怕是要闹得不好收场。左右他年纪大了,干脆便辞官不做算了。反正谢家,只要有大兄就够了。”
第70章
谢沅无意中说出了谢相的忧虑,也令赵俨祗不安起来。诚然,权势过大对于没有篡位野心的臣子来说,并非就是幸事。商君裂于咸阳,春申命断棘园,廉颇客死异乡,自古以来,善终的权臣寥寥无几。想到这,赵俨祗不禁发起愁来。如今三公只有丞相和御史大夫,一旦谢相辞官,路之远又年迈固执一向不握权,那岂不是只把谢清一人扔在了风口浪尖?况且丞相的只是位尊,实权远远比不上大司马。他一向只想着怎么给谢清更多更好,却没有想过,如何在权力的巅峰保全他。
赵俨祗觉得,自己是该好好想想这件事了。
熙和三年快要结束的时候,谢清渐渐发觉自己轻松了许多。原来一忙就得一整天,事情多起来几乎连饭都顾不上吃,现在眼看到了年底了,他反倒清闲起来,每日只要大半天就能做完所有的事,最晚不会超过晡食。过了一段时间,谢清才恍然大悟:天子这是在揽权呢。
作为臣子,他觉得这事并没什么不妥;可是作为爱人,他却不能免俗地生出几分失落。不过,这事算是公事,既然是公事,谢清总会尽量站在臣子的角度考虑。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权倾朝野,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俨祗揽了谢清的活,工作量骤然增加了几乎一倍,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夜半才能睡下。有一回轮到谢清侍中,他照例睡在了赵俨祗寝殿。谢清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要喝水,却发现赵俨祗案头的灯还亮着。
谢清的睡意一下子就不见了。大概是怕扰他睡觉,赵俨祗只点了一盏不怎么亮的灯。谢清心疼地摸索过去,坐在赵俨祗身边。赵俨祗放下手中的竹简,自然地搂上他的腰,在他额角吻了一口,柔声问道:“你怎么醒了?”
赵俨祗双目微红,眼眶发青,显然是熬夜熬得狠了。谢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劝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别仗着年轻就把身体都熬垮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快去睡吧。”
赵俨祗就为了这一句话,心里暖烘烘的。他把玩着谢清披散下来的一缕头发,随口应道:“好,我看完这个就去睡了。”
谢清左右无事,喝了水便坐在一边等着他。赵俨祗心知他手上的这卷东西一时半会是看不完的,又心疼谢清半夜不睡觉待在这陪他,于是便调笑道:“怎么?怀芳要在这等我?哦,是了,你是想要了吧。是我的不是,光顾着忙,这么多天都没顾上你。别急,这就好了。”说罢,还暧昧地咬了咬谢清的耳垂。
谢清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扯到那件事上,脸顿时就涨得通红。他一把推开赵俨祗,边站起身来边急着分辨道:“你,你胡说什么,谁要……了?”然后他就发现这事十成十是扯不清的,便干脆不说了,一个人转身走了。
谢清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他醒来时,赵俨祗并不在他身边。谢清睁开眼睛看了看,身边的榻整齐冰凉,一点不像是睡过人的样子,不由黯然。
他想,这些天赵俨祗这么忙,都没开口说过一句叫自己帮帮他。他这是,终于开始防备自己了么?
赵俨祗的烦心事暂时了了,便开始琢磨起别的事来。他秋天的时候打了几回猎,觉得南园太小,便起了扩建的心思。
这事放在朝会上一说,立刻遭到了御史大夫路之远的强烈反对,理由不外是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何况年前跟匈奴的一场大战已经花了太多钱了。再者说,南园要扩建必然得把周围的百姓都迁走,实在是太扰民了。
于是整个朝会几乎变成了路之远和天子死磕的擂台,其他人基本沉默。大多数人都认为,虽然国库不是太宽裕,但是天子只不过是要扩建个猎场,实在无可厚非。谢清也是这么想的,可他由路之远的话,自然而然便联想到了代郡的民生疾苦,平原的饿殍遍野,让他的心里一阵阵堵得慌。鬼使神差般,谢清便站了出来,沉声说道:“臣附议。”
其实谢清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悲悯苍生,可也心疼赵俨祗。赵俨祗日日殚精竭虑,一熬就是大半夜,为的就不是他的万千子民吗?他从登基到现在,也不过就为他自己提过这么一个要求,怎么就不成了呢?
赵俨祗跟路之远死磕了两个时辰都没露颓势,谢清这话一出口,他眼见着就蔫了不少。谢清分明看见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委屈,心里更加过意不去起来。
不过赵俨祗的软弱只在一瞬间,短得令谢清几乎以为那是他的错觉。赵俨祗随即不悦地哼了一声,厉声喝道:“卿不必附议,朕意已决。”说罢对少府说道:“卿去准备吧。”
那天的朝会结束后,各种版本的留言传了个沸沸扬扬。从天子不理两位重臣的劝谏执意要扩建南园,直到天子为了一个园子当场跟大司马翻脸,再到大司马见弃于上,不日即会遭贬。当事人三缄其口,而流言的主角本人则是根本没空理会。
谢清正在忙着安抚赵俨祗。
赵俨祗在这件事上把私人情感代入得很是彻底。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想要扩建个园子,可是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谢清竟然会向着外人。在赵俨祗心里,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演变成“你到底跟谁一条心”了,而扩不扩南园,反倒成了其次。
那天赵俨祗异常地委屈和不平,以至于他硬是没有理睬天寒地冻在殿外候了他两个时辰的谢清。于是几天后,流言又演变成了“大司马为了谢罪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夜,上愣是没有见他。”
又过了两天,谢清一直没有来看他,据说是病了在家歇着。于是赵俨祗便有些后悔。不过就是个园子么,他不乐意自己不建了就是,哪里就至于叫他在外头冻那么久?他想去看看谢清,可又拉不下脸来,于是便拐弯抹角地问王春:“那件事,现在外头怎么说?”
那事如今在外头已经传的很没谱了,王春是知道的。他有些拿不准赵俨祗的意思,因为天子对谢清从来都是捧在手心里,闹到这回这样还是头一回。于是他挑了个最主流的看法:“倒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大司马受您打压。过段时间您好好安抚一下,这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哦?打压?”赵俨祗有些好笑。不过是爱人之间耍耍小脾气罢了,有的人还真会替人做主。
不过,赵俨祗脑中灵光一闪,既然歪打正着有了那么个机会,不如就好好利用一下。
昼食之后,谢清又来求见。这回赵俨祗痛快得很,立马就请他进来了。
谢清见赵俨祗一副很想跟自己说话却又拼命压抑的别扭样子,不禁失笑。他顺手端过王春给赵俨祗准备的甜汤,想着自己先讨好他一下,这事就算是过去了。结果赵俨祗一脸紧张地吼了一声:“你别动那个,那是我叫他们新熬的!”
话音未落,谢清便不负众望地把汤碗扔到了地上。
谢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遮掩道:“陛下嚷这么大声做什么,吓了臣一跳,碗都摔了。”
赵俨祗:……
有了这样一番小插曲,两人很快又好的蜜里调油了。赵俨祗挥挥手,把人都赶了出去。他一把把谢清拉进怀里,抱怨地说道:“怀芳,你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生气了?”
“并没有,”谢清赶忙分辩道:“臣这几天病了,一直在家躺着呢。”
“病了?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天冻着了?”赵俨祗紧张地问道。
谢清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轻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别多想,臣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臣是膝盖疼,走不了路。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膝盖疼?这是怎么回事?”赵俨祗皱着眉问道。
谢清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大概也就是睡觉的时候着了点凉吧。”
赵俨祗每每看见谢清这副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样子就恨得牙痒痒。于是他咬着牙对谢清说道:“我会相信你?不行,待会得叫成初来给你看看我才能安心。不,现在就叫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