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嗓音却仿佛二人合唱般同时响起,一人乃陈际北,另一人却阴沉嘶哑,却是灭道魔尊。
单致远记得这个声音,乃是两年前初见开阳时,现身的那名魔头,此时见陈际北身形若隐若现,被黑气——抑或可称之为魔气纠缠,便猜到些许,皱眉喝道:“陈际北,你莫非忘记了天乐门那名女弟子曾被这魔头附体,最后得了何等下场?”
陈际北冷笑道:“她鼠目寸光,半途而废将魔尊驱逐,不过自取灭亡。”
一面又张开成蝙蝠形状,猛扑过来,待要重附上开阳之躯。
单致远见他入魔已深,根本不听劝告,才提剑时,一道金光陡然越过肩头,正是那阳炎神枪,被开阳对准那魔头黑影猛掷过去。
阳炎神枪去势何等凌厉迅猛,陈际北躲闪不及,被刺个正着,这一次却与刺单致远不同,竟将他穿在金枪上,带出去老远。
漫天神雷仿佛寻到了目标,千万道青白弧光竟全朝神枪追去,接二连三劈中。
那神枪连续遭了雷劈,炸开一团刺目金光,这却苦了被串在上头、躲闪不掉的陈际北与灭道魔尊。一人一魔惨呼声中,深灰烟雾的身形渐渐愈来愈淡去,最后魂消魄散。
堂堂灭道魔尊,自诩为敢与天庭为敌的大枭雄,莫名遭遇天罚,被无数神雷劈得元神也未曾残留半丝。
单致远不明所以,天兵天将看不清阵中情势,开阳或许知晓却不肯开口解释,只伸手环住单致远腰身,任他手掌轻薄一般抚摸脸颊。随即将单致远一夹,扔在肩上,身形陡然弹射,向那团神枪爆出的金光疾飞而去。
勾陈倒是知晓缘由。阳炎神枪乃天帝挚爱武器,通灵的宝物,又曾为天帝担任伪魂,岂会如凡铁一般,落入谁手中便任谁使用。
开阳能用,自是因开阳情分与天帝非同一般。然则以神枪攻击天帝真魂——自然毫无作用。
非但如此,反倒害神枪受了天罚,漫天神雷皆因此而来。
阴差阳错,倒是借天道之力灭了九方荒冥……这魔头死得虽冤枉,结果尚算皆大欢喜。
如今见开阳身形一晃,勾陈眉头皱得更深,紧跟追上。
开阳却是头也不回,握住单致远右手,带他一挥龙牙,凌厉剑意直刺向勾陈。
勾陈只得召出本命灵剑勉力一挡。四相各掌技能,剑术便落在开阳手中,他虽手持本命灵剑,却使不出十成威力中的一成,被这般稍稍阻滞不过半息工夫,那阳炎神枪又故技重施,在半空撕裂一个时空裂痕。
这一次却是开阳按住了挣扎起来的单致远,不管他如何怒吼,一味往那裂痕里闯了进去。
裂痕顷刻完好,阳炎神枪失了踪影,漫天阴霾顿时云散雷收,那数千天兵天将守在八卦位上,待长生大帝一声令下,顿时成片原地栽倒。
自开阳闯出水晶塔、到结阵、再至改守备势困住开阳,总共不过半刻工夫,且还得了星官协助,此时泰半天兵却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皆成了灵力耗尽的强弩之末。
众仙官忙于施救,幸臣将重伤的北斗交给同僚救治,匆匆赶到勾陈身边,低声道:“勾陈大人……”
勾陈脸色黑沉如锅底,望向空荡荡天空,低声道:“开阳断了联系,致远却在,随我去追。”
幸臣道:“遵命。”
只是十方三界,眼下断了通路,却如何寻找那二人下落?
幸臣尚在疑惑,勾陈已同三御交接,才欲离去时,被青华大帝阻了去路。
青华皱眉道:“眼下多事之秋,你还是镇守勾陈殿为妥,岂能为一介凡人擅离职守。”
勾陈只望向正指挥内防军善后的长生大帝,先前天雷隆隆,将那魔尊的声音也遮挡,他唤单致远为“圣阳”时,并无旁人听见。“一切交给长生大帝便是,若不收回开阳,天界只怕大乱。”
他只留下这一句解释,便领了一列星官,径直往三清圣观去了。
只气得青华大帝吹胡子瞪眼,留下紫微在一旁不停劝慰。
此时一名铁甲侍卫匆匆赶来,向长生大帝低声禀报,长生柳眉深锁。封神塔中关押待审的龙吉等众仙官,竟全部自裁而亡,神魂俱灭,连搜魂招魂也做不到。
原本五成把握的猜测,如今就成了七成。
开阳、单致远、阳炎神枪,这一神、一魂、一枪滚做一团,自半空一路跌落,最后掉在一片密林当中。
一通乱响巨响后,撞折了几根松树枝,又在松软林地上砸出个大坑,才算是落地了。
单致远察觉他如今又成了魂体,毫无实质,故而并未受伤。反倒是那神枪枪身裂痕密布,仿佛再撞几下便要散架。
开阳亦是闷哼一声,肩头伤口崩裂,鲜血再度泉涌。
单致远飘在一旁,想要伸手触碰,却摸了个空,只得直勾勾看那艳红血液汩汩渗出,心想这些神仙竟也是血肉之躯,一样的血红体热,口中却道:“快些疗伤。”
开阳一言不发,脸色如冰,撑起身便要去捡那把阳炎神枪。谁知那金色神枪突然自己一滚,躲开了开阳的手,随即金光闪烁中,化了人身,仍如初见那日一般,魁梧英挺,气宇轩昂,正是那曾经做山贼头子的周鹤。
周鹤面色惶恐,在单致远面前跪下,额头触地行了大礼,颤声道:“属下冒犯,竟以兵戎对天帝不敬,求天帝责罚。”
单致远左看右看,四周鸟兽被惊得四散逃跑,早没了踪影,唯有繁乱青绿的灌木,长得生机勃勃。
随即又看一眼开阳,开阳却若有所思,黑中泛红的瞳孔盯住他一瞬不瞬。
他只得讪讪指自己的鼻尖问道:“你……同我说话?”
周鹤宽阔肩头竟眼见得颤抖起来,额头冷汗渗出,染湿了地上的枯黄松针,“求天帝恕罪!”
单致远见他怕得厉害,不由叹息道:“你认错人了。”
话音未落,一道剑风当头斩下,来得太过迅捷,单致远躲闪不及,被劈为两半——锋刃过后,这飘渺魂体又缓缓合拢。反倒是身后成片粗壮的千年古松挡不住剑气,摧折了大半。
再度惊吓了那群胆战心惊的野兽,此后那些鸟兽远远逃开,许久不敢回来。
有若将身躯扯成了两半,再拼合起来,这感受委实微妙得很。
单致远神色复杂,看向手持龙牙的开阳,周鹤已跳起身来挡在开阳面前,继续颤声道:“开阳大人,为何……竟对天帝陛下出手。”
开阳依旧冷冽如冰,暴虐压在层层冷酷之下,伺机而发,“你就是天帝?”
单致远下意识反驳道:“我不过一介凡人。”心中却觉出些不妙,为何这周鹤咬定他是天帝,而开阳却一副并不认识,反倒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模样?
周鹤眼见开阳又一剑斜斩而来,急忙又大喊一声“不可!”化身本体,横过枪身在剑锋上一挡。阳炎神枪威力无匹,龙牙剑魂杀意骇人,两者狠狠对撞,一股强横威压水波般爆开,又是轰轰几声巨响,周围古树呈放射状一般被吹得倒折,在四周铺出了几个整齐的圆圈。
单致远亦是被这威压吹得身形模糊,忙喊道:“开阳,住手!”
阳炎神枪重重落在厚厚的松叶上,再无动静。开阳听了这声呼唤,收回龙牙,缓缓转身看向单致远,眉头微皱,眼眸有若将熄未熄的火炭,沉声问道:“开阳是何人?”
第六十一章:人间界七福城
单致远愣了许久,仔细看开阳神色。
依旧是煞气冲天,暴虐难近,玄袍皂靴,暗红蛇纹仿佛鲜血凝结的痕迹。
单致远终于一惊,察觉了异样。开阳脸颊的星纹如今已消失了,一张脸有若冰霜琢磨,冷冽锐利,眼神之中,全然都是陌生。
见单致远不答,又略略皱眉,追问道:“开阳是何人?”
单致远只得道:“就是你。”
开阳英挺漆黑的剑眉深深蹙起,须臾间却又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一勾,露出笑容来。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便显出几分阴森狰狞,“将星开阳,掌人间兵革,统御万雷。只要杀了你,我便是这三界之主。”
单致远见他又提了龙牙欲刺,叹息一声,反倒迎上前几步,任那长剑在脖颈、胸膛、腹腔位置划来划去,无奈道:“姑且不论其它……你要如何杀我?”
开阳脸色一沉,五指箕张,那残破神枪自枯黄松针堆里陡然弹起,嗖一声飞入手中,随后一枪横扫,单致远身后,成片合围粗的大树发出巨响,株株拦腰斩断,接连轰然倒地。
这神仙左手握黄金长枪,右手持玄黑古剑,只是两柄武器皆伤不了这魂魄分毫,开阳眼神愈发阴沉,落在单致远身上。
单致远见他如此执着要杀自己而后快,不由又是气恼,又是酸涩,却不肯离开,又开口道:“开阳,莫非你全不记得了?”
开阳不语,手腕一晃,收了那一枪一剑,两手结了法印,一缕玄紫灵气自指尖窜出。
单致远察觉到那法印雷火之力,暗道不好,魂魄至阴,雷火却至阳,乃是神魂克星。阳炎龙牙伤不了他,若几道天雷劈下,只怕他就回不去自己肉身了。
只得一个纵身往远处逃去,怎料才离了不足十丈,就被无形之力猛往后拉,竟半分也迈不动步子。他心中猛沉,又念出天方老祖传他的法诀,想要逃回天方圣域中去,怎料依旧全无动静,竟是被完全困住。
那玄紫灵力爆出几缕电光后,乍然间消散无踪。
开阳又重新尝试,那电光却是一次比一次微弱,最后完全召不出半点。
施法接连失败,开阳的脸色就更阴沉几分。
至此,单致远算是搞清楚三件半事。
第一件事,开阳非但不记得他了,还一心要取他性命;
第二件事,开阳剑术尚存,却失去了统御万雷的施法能力;
第三件事,他如今魂魄之体,神兵难伤,却离不开开阳身周十丈。
剩下半件事,便是开阳误将他当做了天帝,连那周鹤也如此。
单致远不由仰头眺望蔚蓝如洗的万里长空,心中祈求勾陈早点前来为他解惑。
随后开阳骤然暴喝道:“谁?”
龙牙再出,又掀起一片狂风巨浪,枝干折断、针叶松塔积了厚厚一层,这方圆数里的松树全都糟了秧。
便见地上松针层微微隆起,又有凡人男子的声音惊慌传来:“仙师饶命!仙师饶命!”
随即有七条人影哆哆嗦嗦自松叶与树干下爬了出来。壮年青年皆有,个个穿着打补丁的灰褐色葛布短褂,腰间插着斧头,皆是一副凡人樵夫的打扮,才自枯叶中起身,又接连扑通扑通跪在开阳面前一味磕头求饶。
单致远暗道惭愧,他是魂魄之体,感应不到生灵靠近也就罢了,怎的连开阳也全无察觉?
他眼见开阳不悦皱眉,便猜到他的心思,忙开口阻止,“开阳,且先听他们分辨几句。”心中却是苦叹,开阳如今一心要杀他,怎会听他劝阻?只可怜这几个樵夫,无辜便要丢了性命。
谁知开阳却扫他一眼,竟当真未动手,只沉声道:“尔等何人?”
那几个凡人樵夫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中年人方才战战兢兢道:“小的姓钟,家中行大,名叫钟大力,我等皆是山下乐松村村民,只因昨日村外围墙被妖兽撞坏,故而上山来采些木头,修补围墙,不想冲撞了仙师,求仙师饶命。”
单致远听这樵夫说得惶恐,又生得一副憨厚神色,衣衫破旧,手足满是旧伤老茧,如此卑微,令他忆起了年少时跟随师父的种种场景。
同情油然而生,便开口道:“不必担心,起来说话。”
谁知那些凡人肉眼浊胎,竟一个也看不见他,仍旧向开阳叩头不止,乞求不停。
单致远更是失落万分,又听开阳问道:“围墙?妖兽?”
开阳此时一身玄色锦袍,眼神幽深,高高矗立有若孤峰,自然便生出股睥睨苍生的气势。这些樵夫误以为遇到了常年修仙,隐世不出的世外高人,一时间慌张得恨不得化作那高人鞋底的泥土。
那中年男子便愈加小心,将凡间的情况一一分说清楚。
原来自万渡山腹中飞出了亿万鬼渡鸟后,其余妖兽亦开始作乱,短短数月,凡间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无数乡村城镇、坊市城郭皆受了妖魔袭击,死伤无数。
随后,凡间修士们自最初的慌乱中集合起来,各大门派联手抵挡妖魔。如今则以七座城为首,与妖皇大军形成了犄角之势。
那七座城守备森严,有数位大能坐镇,若入得城中,便可保性命无虞,人称七福城。只可惜入城要求极为严苛,并非寻常人可入内。
这乐松村位置偏远,倒避开了妖魔作乱的密集地带,村民们便自发建了围墙,应对偶尔出现的小股妖兽群。倒是勉强支持到了今日。
开阳继续追问:“七福城?”
这一次那钟大力却并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倒露出愧疚神色,“小的不过山野农民,记不住那许多……不过离村子最近的万渡城便是七福城之一。若是仙师不嫌弃,村长大人必定能为仙师解惑。”
单致远听见万渡城三字时,心中微微一动。真仙派、剑圣门、六甲、关鸣山……若是万渡城固若金汤,想必那些叫他牵挂之人也平安无事。
如今被困在这失忆的开阳身边,处处掣肘,白白结了金丹,竟连法术也施展不成。不如回万渡城,问清驱逐魔藤的方法,夺回肉身,方才有办法联络上勾陈,对付眼前这位煞神。
他正烦恼要如何说服开阳前往万渡城,便听开阳道:“带路。”
也亏得这些凡人竟能听懂开阳言下之意,虽是胆怯如鼠,却依旧言听计从。钟大力忙起身道:“请仙师随小的这边走。马光,你带其余人扛树下山。”
开阳见状,却抛出一根绳索,便将十余株折断的合围粗松树捆在一起,又轻轻一指,那捆堆得小山一般的松树便抖抖索索,沿路落下无数松针松塔,轰然一声砸在众樵夫面前,骇得这群凡人变了脸色,四处躲闪,生怕被砸成了肉饼。
开阳一撩衣摆,利落一跃,便落在那堆树木上面,冷声道:“上来。”
钟大力见状,不敢忤逆,第一个手脚并用,爬到了树干上,其余人亦是紧跟而上,一行人全坐上树干。
随后那树干堆成的小山重新飞起来,有若梭子一般往山下飞去。
开阳一离开,单致远不由自主,被拽得在半空飘浮前行。只见那神明立在树干前方,标枪一般挺拔,后面却或坐或趴着几个面无人色的樵夫。
那堆松木飞快自山中跃出,朝钟大力所指的村庄所在处飞去。
单致远飘飘荡荡,尚有闲暇四处观望,却见田地泰半已杂草丛生,横七竖八遍布尸首。时值初夏,本应该郁郁葱葱有若绒毯的水田里,亦是被践踏成一片浑浊泥浆。
不过片刻,他便遥遥望见半山腰上一个村庄,散布了不足百户人家。村庄两面环山,另外两面则是就地取材,以岩石与松木共同砌了灰褐高墙。
高墙底部被撞破一个大洞,加固用的树干泰半折断,这便是钟大力等人冒死上山砍树的根由。
此时正有十余头黑色野猪围在洞口,一面尖叫,一面猛冲,想要将围墙撞倒。
好在那围墙造得极为结实,并且有法术加持,勉强挡住了攻击。
那些野猪撞了一阵,便仿佛听见了命令各自散开。一头比其余野猪大上两圈的巨型野猪停在围墙跟前,身形陡然暴涨。
樵夫们离得近了,亦是看见那场景,才要喊“不好!”,孰料还未张口,打头的仙师手腕微动,连动作也未曾看清楚,便见围墙前血瀑嘭嘭嘭接连炸开。
待血雾散去,墙外那些妖兽连完整皮肉也未曾留下一块。顷刻之间,十余头足有三阶的钢皮妖猪同一头进阶至五阶的妖猪王竟全被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