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拉开他手腕,神色却也松快几分,只略略皱眉,圆鼓鼓脸蛋有若赌气一般,沉声道:“那女修曾同刘皇勾结陷害你,算得什么故交?”
单致远将童子细软小手握在掌心,安抚般拍上几拍,“终究相识一场,我与师父客居降龙岭时,她曾于我有恩……”
勾陈毫不留情自他掌中抽回手,冷嗤道:“莫不是你在自家后院迷了路,得了绝色少女相助,故而感怀在心,至今难忘?”
单致远讶然,“我幼时的事,你怎知道得一清二楚?莫非——”
勾陈泰然自若,“不过推测罢了,纵使不中,亦不远矣。若是全中,纯属侥幸。”
单致远便信了他这番说辞,又叮嘱几句,起身去会客厅见杜若青。勾陈执意同行,他只得允了。
斗转星移,昔日清丽少女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青涩不再,一身桃红长裙,艳丽正盛。修为却不过凝脉七层。
杜若青见单致远现身,眼前便是一亮,顿时浅笑嫣然,温婉行礼道:“致远师兄。”
那嗓音亦是如黄鹂婉转,啁啾动听。
单致远便听勾陈在身后冷哼一声,他不由僵直了后背,忙虚扶杜若青道:“杜师妹不必客气,许久不见,杜师妹风姿愈加动人了。”
那小童跳上会客厅中一把太师椅,垂着两腿坐下。自有管事上前沏茶,他品了一品,便重重将茶盏往桌面一放。
咚一声闷响与茶盏瓷碟清脆碰撞声此起彼伏,单致远更是汗颜,暗中叫苦。早知如此,还不如闭门谢客,便是同勾陈闲谈也好过眼下这般局面。
杜若青落了座,见他神思不属,妙目一转,视线便落在那满面寒霜的小童身上,又笑道:“这位便是真仙派中的神童勾陈?竟生得如此玉雪可爱……”
单致远忙大声咳嗽,将杜若青后半截话语打断,又放下茶盏,忙道:“得罪。”
随后一把将勾陈抱起来,带离了会客厅,折回厢房中,才将他放在云床上,叹气道:“她……那些凡夫俗子看不透神仙表象,你莫要生气。”
勾陈短手短腿,被他一路扛回房中,此时神情非嗔非喜,只斜倚扶手旁,挑起一面眉毛斜瞅,随后却道:“此人来者不善。”
单致远道:“我心中有数,你放心便是。她那点微末道行,如何是我对手。”
勾陈颔首道:“难为你有点自信,速去速回。”
单致远不由微微一愣,“勾陈你……为何不生气?”
勾陈坐起身来,勾住那小剑修后颈,仰头在他额头轻轻落吻,柔嫩唇瓣,分外馨香,随后却冷笑道:“秋后算账时,你好自为之。”
单致远顿觉冷汗涔涔而下,不觉半点旖旎,只觉胆战心惊,又同勾陈讨价还价了片刻,方才铩羽而退。
杜若青在会客厅中枯坐,已等得不耐烦了。她见单致远匆匆而来,一脸愧色致歉时,却仍是笑容温婉,端坐如莲,“致远师兄同若青,委实不必如此生分。”
单致远心中有事,笑得便愈加勉强:“杜师妹言之有理。”
二人一时又相对无言。
杜若青终究知趣,多番试探下见他依旧心不在焉,遂歇了念头,告辞而去。
单致远长舒口气,忙又回了厢房,却见勾陈手持一枚羊脂白玉符,正皱眉沉思。
那玉符年岁久远,花纹古朴,他便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勾陈不动声色,将玉符收回储物戒指中,只道:“乡野杂物,不值一提。你那青梅竹马的若青姑娘可有什么异常?”
单致远神色黯然,叹息道:“我只当她念着往日情分,前来叙旧。却不料另有图谋……”
他施展术法,将堪舆图展开,指向其中一点青绿光点,那光芒距离单致远不远不近,正好一丈开外。“自杜若青走后,这小飞虫便一路跟随。”
勾陈按堪舆图所示方位释放神识,轻描淡写一扫,并不惊动那飞虫,只见那飞虫淡绿虫身,不过蚊蚋大小,轻盈飘忽,正轻轻停在厢房外头的回廊柱上。
他不曾动那飞虫分毫,收了神识道:“这飞虫名唤同心青蚋,雌雄伴生,无论相隔千里,雄虫皆可与雌虫心意相通,寻到雌虫位置。这青蚋稀少而娇贵,什么人如此大手笔,舍得以此物追踪你?”
单致远凝神沉思片刻,终究摇头道:“修行途中,难免与他人有争端,得罪之人不计其数……”他突然福至心田,轻轻一拍扶手道:“莫非是……寿宴后的助兴?”
天乐门所在采梅山中,有一片梅林树海,约覆盖了数百里谷地。那梅海一半神力天成,一半后人努力,成了一座天然迷宫,九曲八卦、神秘莫测。
这梅海迷宫却又是景色绝佳之所,数万梅树盛开时,红白绿紫,香飘万里。迷宫内藏有万年梅精,行踪不定,其花瓣果实,皆能安定心神,乃是破除心魔的绝佳圣品。
故而平时里天乐门将这梅海迷宫看守得极其森严。
唯独此次掌门大寿,广延宾客,便在寿宴后添了些助兴的节目。其中之一便是赴宴门派能各派两人入迷宫中,最先取得万年梅精之物者,便可带走一花一果。
这梅精的花果功效奇佳,能破元婴、大乘期的天魔级心魔,故而一花一果,便能为师门增添两位元婴。这等好事,众人自是趋之若鹜。
单致远道:“只怕杜若青将宝压在我身上,欲在迷宫中跟踪于我,若我寻到了万年梅精,她再设法哄骗……当真看得起在下了。”
说罢又是一声长叹,“终究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一时间有些黯然。
勾陈握住他手腕,“只怕另有隐情,切莫大意。”单致远方才心情稍霁,低声应是。
为防打草惊蛇,遂留了那雌蚋性命,只提高警惕便是。
第二日便是掌门寿宴,天乐门乃天下第一的剑修门派,各路人马献寿,皆精彩纷呈。
能容千人的广阔大厅中,单致远献上五口紫金鼎,鼎中各藏一团火苗,共分青、赤、蓝、褐、白,五色五行之火,火焰色泽纯净,鼎盖一开,顿时热浪袭人,五彩光华耀眼夺目,众人皆惊。
这火苗胜在品质出色,五行齐备,无论炼器锻魂,皆可获益良多。正是前月胡满仓亲自前往白云城中参与天下第一拍卖会时,重金所购。
随后于森站起身来,朝掌门一施礼,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晶莹可爱的白玉葫芦来。
有识货者不由动容道:“那莫非是——酒仙葫芦?”
他那同伴不明所以,问道:“这葫芦莫非还是个宝物?”
那识货之人按捺兴奋,笑道:“你且看着便是。”
于森又自酒案上取了一粒紫葡萄,揭开葫芦嘴放入其中,淋上一壶灵酒。
随即便见那葫芦里悠然长出一根青绿葡萄藤,随后飞快抽枝生长,柔软藤条自发结成了一柄绿伞,亭亭如盖,覆盖了大半个宴会厅。
随后藤条上飞快花开花谢,结了一个个尺余长的紫色葫芦。
于森道:“此物正是酒仙葫芦,稍加培植,便能长出美酒树,请诸君随意品尝。我听闻掌门深谙酒道,此物献上,正是宝剑赠英雄。”
先前那识货人自是自头顶摘下一个葫芦,削开壶嘴,那葫芦中满满当当,皆是殷红的葡萄灵酒,香气四溢,甘醇入喉,竟似有百年陈酿的滋味。
众宾客满堂喝彩,天乐掌门素来好酒,更是朗声笑道:“于贤弟有心,杨某谢过。”
单致远一面品酒,一面叹道:“于森竟舍得将自己的宝贝献出,果然对谢师姐动了真心了。”
勾陈因了年幼,同他共席,此时斜睨一眼,却并未多言。目光穿过重重宾客,落在三山观的来人身上。
宴会之后,便是助兴节目。第一自是众人翘首以待了许久的梅海迷宫之行。
杨霜柏掌门兴致极好,亲自开了迷宫禁制,对一众青年才俊道:“鄙门无以待客,唯有这百里梅海尚能入眼。灵果自取,切莫伤了那万年梅精。”那大乘期的剑修傲然笑道,“这梅精旁的本事没有,逃跑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要伤他也不容易。”众人亦是纷纷奉承。
迷宫禁制一开,顿时梅香更浓了些许。众修士自入口鱼贯而入,杨霜柏则同其余人等在入口外的梅树下重设筵席,一面赏梅,一面饮酒。
单致远便同勾陈一道,自两株并列的梅树中间了过去。刹那间眼前一花,便见满眼枝节虬劲、盘曲各异的梅树有若一个个飞天舞姬般,无边蔓延开来。
谷中灵力充裕,气氛安闲,不时有灵兔灵鹿跑过。
山风一起,红白紫绿各色花瓣便纷纷扬扬,如雪一般落下。
单致远早养成习惯,开了堪舆术,只一扫便知晓了那万年梅精的下落。
才欲行时,勾陈将他手腕握住,“尚有三枚补天神石,交给我。”
单致远本想逗那小童,“叫声致远哥哥便交给你。”怎奈见他神情严肃,只得讪讪忍了,取出一个储物袋,放在他手中。
勾陈收了,方才道:“此地非同寻常,切莫乱闯。”
单致远见他如此慎重,自己也略略点头,向四周张望。
日光下,白雾飘渺在绿草梅树下,宛若仙境。
他随后陡然醒悟,日光高照,哪里来的白雾?
第八十八章:勾陈现天下安
红日高悬下,白雾迷离中,仍是树影扶疏,暗香轻送,一派世外桃源的安闲美景。
那白雾既非灵雾,亦非水汽,无嗅无味,悄然飘来,将单致远二人团团围住,连那所向披靡的堪舆术也穿透不能。若是凝神细查,雾中竟隐含一丝时空之力,这却是大乘者破碎虚空时,自异界所获的玄妙之力,即使天庭众神,能领悟其奥秘者亦是凤毛麟角。
这稀少法术竟在凡界显现,若换了旁人,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如今却偏偏在勾陈面前施展……
那小童圆润脸颊勾起一弯嘲讽笑容,只道:“雕虫小技,萤火之光。”随即并指一划,召出了少微。
少微自竖痕中款步而出,正是百年后初次蒙受星主征兆,自是喜不自胜,下摆道:“参见勾陈大帝,大帝平安无恙,属下万分欣喜。”
往日信手拈来的术法,如今竟让这小童脸色微微发白,他只略略一点头,下令道:“将破阵之法讲来。”
少微领命,向四周一扫,诧异道:“不想凡界竟有人行此上品阵法。此乃时空转换之阵,阵成时能将中术者送到元婴修士的独有空间内。那空间法则由修士自定,故而困入其中者。无过去未来,修为全消,皆要受其摆布。”
勾陈冷笑:“此人野心不小,竟要彻底将你俘虏。”
单致远眉梢微动,“莫非……是三山观之人?”
勾陈自少微手中接了金色符箓,放在单致远手中,仰头道:“我如今修为不足,一切靠你。”
单致远微愣,顿时热血沸腾,将金符收入乾坤戒中,反手握住那童子小手,郑重肃容道:“交给我便是。”
少微敛衽一福,便回了天庭。勾陈长舒口气,二人任凭白雾弥漫,阵法成时,亦是悄无声息。二人便已落入一片山谷中。
单致远抱起小童,向四周扫去。山谷内有湖泊波光潋滟,湖畔与湖心亭台楼榭,布置得精美绝伦。
有两名白衣少年行来,躬身行礼道:“这位仙长,我家主人有请。”
单致远抬手放在小童后背上,似在安抚一般,皱眉道:“此地是何处?你家主人又是谁?竟行此鬼祟举动掳人,定非善类!”
那两名少年却面色不改,依旧谦恭道:“这位仙长,我家主人有请。”
勾陈凑近他耳畔,低声道:“这两人并非活物,只是傀儡。”
单致远默然片刻,这两名少年低眉敛目,看不清神色,面容各有千秋,秀丽精致,只是呆板肃穆,不见变化。
他只得跟随两名少年往湖畔水榭行去。
那水榭临湖的围栏中,有二人对酌。男子神色慵懒,眉心一抹绯红仿若白雪上一点红梅,妖冶夺目。女子温婉秀美,一袭青蓝衣裙,正低垂头颅,难辨神色。
正是钟清与杜若青二人。如今想来,那同心青蚋,也是杜若青早有预谋,为法阵定位而设。
单致远叹息道:“不想杜师妹竟同这元婴老怪走到了一处。”
勾陈转过头一扫,冷笑道:“你不肯娶她,她自然要择良木而栖。”
单致远道:“这等朽木,看小爷立时斩了。”
勾陈听他大言不惭,微微露了笑容,任这小剑修昂首阔步靠近那元婴上尊。
钟清见他怀抱小童靠近,不由皱眉道:“这小崽子莫非是你生的不成,竟护得寸步不离。日后莫让他在我眼前露面,否则杀了了事。”
言语之间,竟已将这剑修视作了囊中之物。
单致远不由失笑道:“阁下未免太过自信了,莫非落入此地,当真便不能出去不成?”
钟清放下酒盏,身形一晃便是衣袂蹁跹,落在单致远面前,抬手要将那小童拎开,却被单致远剑域一挡,不由挑眉笑道:“这齐福洞天乃是我的元婴空间,进得来,出不去……你竟还能反抗一二,好生有趣。莫再逃了,叫本座好好疼你……”
钟清又待靠近,单致远心念一动,竟发觉龙牙毫无动静,在这空间中竟召之不出。
果然修为半步之差,竟是一道鸿沟。
勾陈却在此时凑近他耳旁道:“破阵。”
单致远脸色惨白,转身便逃,又哑声道:“金符……取不出来。”
却原来是上次惨遭乾坤戒爆炸后,钟清痛定思痛,日后便多了个心眼。如今在自己空间中,自也多施加了几道法阵,干脆压制了储物法宝所有功效。
二人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单致远已自湖畔逃入了山中,那钟清却好整以暇,猫捉老鼠一般在后头坠着,玩弄之意昭然若揭。
勾陈轻抚他后背,又道:“你那乾坤戒并非凡物,且冷静些,再设法取出。”
单致远被他几句安抚,立时沉下心来,只是才慢些许,一道神雷便当头劈下,他侧身闪过,剑域竟被劈得缩了半寸。
钟清柔声笑道:“美人,你要带着那累赘,躲到几时?”
勾陈环抱他颈项,低声道:“他倒有些眼光,看出你是个美人。”
单致远大怒,百忙之中竟一巴掌掴在那小童臀侧,低声喝道:“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仔细打你屁股。”
这一掌委实震撼,就连勾陈也怔愣了片刻,方才意味深长,低声道:“这些日子,你倒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单致远哪里顾得上分辨他突然放低的声音,只被钟清接连释放的种种法术逼迫得应接不暇,最后气急道:“不如……叫麒麟为我施个轻身化羽咒,抑或叫太羽朝那人扔个迷魂咒!”
勾陈不语,他低头看去,这小童竟侧头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单致远心中一沉,只觉此时这小童入睡绝非吉兆,更添几分焦急,钟清放出几道冰箭,竟破开他剑域阻挡,扑扑扑接连几声,扎进血肉之躯里。
青云天衣虽阻挡了大半攻击,后背、腿侧仍是受了巨创,血如泉涌,将衣衫大片染湿,又随他步步落脚,滴在山石小路中。
单致远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却仍是咬牙强忍伤口剧痛,孤注一掷般腾出右手,意念凝注,喝道:“龙牙,你安能折服在这宵小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