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回……”
裴戎轻声打断了他的话,“爷爷,我真是羡慕死你了。”
裴老怔了一下。
裴戎问他,“你知道我对我妈妈的印象吗?”他望着裴老那双犹带着惆怅与兴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生活习惯严苛、不苟言笑、不会做饭、从来没抱过我。”
裴老眨眨眼睛,忽然间内疚的不行。如果没有之前的回忆,他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有关母亲的问题——儿媳妇是军官,身负重任,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家庭无可厚非。像他这样的老派文人都知道没有大家就没有小家的道理,自然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可是站在一个儿子和一个母亲的立场上看,他这个孙子实在可怜。
裴戎留意裴老表情的变化,苦笑着说:“从小到大,她跟我说过的话都不到……说一两百句大概少了点儿,但要说三五百句那肯定是没有的。”
裴老的心情越发的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我没有用过她买的文具,没有吃过她做的饭,没有被她带着去逛过街、逛动物园、游乐场。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裴戎的神态淡淡的,就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是别人的,“爷爷,你知道么,你刚才说起你妈妈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羡慕。”
裴老的眼圈红了,“这不是没办法么。你爸妈那个职业……”
“我知道,”裴戎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于这么绕弯子算计他爷爷的同情心,他也觉得有些内疚,“可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你是研究学问的人,你自然知道,人对于性别的认知,就是从身边的人开始的。认识自己的父亲,知道男人要这样。认识自己的母亲,知道原来女人是这样的。可是我只有爷爷,我只知道如何要做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有是非观念、心存善念的男人。却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的生活里没有这样一个具体明确的女性参照物。”
裴老震惊地看着他。
裴戎直视着他的双眼,眼神里有种深切的无奈,“爷爷,你也可以说我是在狡辩,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在推卸责任。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对女人完全没有概念。我不喜欢女人,也从来不觉得我需要找个女人。”
裴老简直傻眼了。什么叫不喜欢女人?什么叫对女人没有概念,难道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孙子是个人格上有缺陷的人吗?!
裴戎困难地搓了搓手,“我要说的是……我其实只能对男人起反应。”
裴老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砸了下来,一下子就把自己给砸晕了。他看见裴戎一脸惊慌地凑过来给自己揉搓前胸,略有些茫然地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我就是……”就是太惊讶了,一时间有点儿接受不能。
裴戎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拉过一边的薄毯子给他盖上。
裴老看着裴戎脸上害怕的神色,脑筋慢慢的清明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裴戎咬紧了牙关点点头。
裴老的眼里浮起一抹颓然,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对不起,爷爷。”裴戎看着他自责的样子,心里也觉得难受。可是这样的事情他不想一直瞒着他,站在一边看他满心希望地替自己张罗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他受不了。
裴老叹了口气。他现在也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裴戎之前会挑起有关母亲的话题。这或许是一种策略,然而它更有可能是一种铺垫。他的小孙子是在顾虑他的身体,生怕冷不丁说出有关性向的问题,他会受不了。
可是这一切真的只是裴戎自己的问题吗?真的跟他那一对常年不见踪影的儿子儿媳的影响没有关系吗?裴老不能确定。因为潜意识里,他是认同裴戎的分析的。裴戎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亲密的女性,中学时期的那些寒暑假,别的男孩子都在追着讨好女孩子,他却被他爸爸的战友接到部队去受训。高中毕业他自作主张报考警官大学,听说也是男生多女生少,再后来进了警局……现在又要进特警队……
裴老叹了口气。
“爷爷,”裴戎蹲在沙发边上,一脸担忧,“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裴老拍了拍他的手,叹着气说:“你让爷爷好好想想。”
44.叔侄俩
因为身边带着贵重的东西,慕容轻接下来的两天都没有离开酒店。程桥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要给他接风他也没答应。事实上,从离开滨海他就提着一口气,没有看见东西送进拍卖行,再变成一张卡回到他的手心里,他是不可能真正松一口气的。
这不能怪他胆子小,以前他虽然也跟着慕容家的人出门办过类似的事情,但哪一次不是有保镖随行呢,而且也不用他出头担责任。这一次可是自己的事情,这办别人的事儿跟办自己的事儿,它就是不一样。
连着两天虽然没有进行什么消耗体力的活动,但是到了约好的时间,慕容轻提着自己的密码箱走出酒店的时候,还是挂上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高松和李明辉跟在他的身后,眼里都带着一丝紧张的神色。慕容轻已经跟他们说了,找上程氏是为了替客户出货,他们自然也猜到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出货的肯定不是什么平常东西。尤其看到程桥带来的车和一群押货的彪形大汉,也足够他们猜到真相了。就算他们小老板跟程氏的老总是旧识,但若是东西不好,只怕人家也不会拿这个架势来接货。
慕容轻猜测这几天他虽然没有出酒店,但想必程桥在酒店周围也做了一些布置吧。
程桥开来的是一辆类似押运车的商务车,车上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六个壮汉,手里都带着武器。程桥的表情也显得很严肃,一直到了目的地,看着保全人员把东西搬了进去,这才吁了口气,对慕容轻说:“唉,过两年这买卖我也干不了了,总是这么揪着心,身体受不了了啊。”
慕容轻笑笑没出声。
“进去看看?”程桥刚要邀他进去,就见一辆跑车在旁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下了车,冲他们这边摆摆手,“小叔!”
慕容轻惊了一下,“他……他……”
程桥冲着那边摆摆手,对慕容轻解释说:“这是我二哥的孩子,叫程书安。”
慕容轻难以置信地看着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青年。这人怎么会是程书安,他明明就是那个给裴戎削苹果的小明星啊,他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做安书童——或者安书童是他们程家流落在外的一个双胞胎兄弟?!
程桥挑了挑眉,“你认识书安?”
慕容轻收起脸上惊讶的神色,摇摇头,“我在滨海的时候见过一个人,跟您的侄儿非常像。大概是我认错人了吧。”
程桥笑了起来,“什么认错人了,就是他。这孩子前段时间被人忽悠着要去参加什么选秀节目,现在回来估计是玩够了。”
慕容轻想起他跟柏晏搂搂抱抱的样子……这就是他所说的玩吗?
安书童,哦,程书安走到了他们面前,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把自己挂到了程桥的胳膊上,“小叔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好了来接机的么?又放我鸽子。”
程桥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我这里有事。”
程书安像是刚看见慕容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眼神显得若有所思,“这不是慕容先生么?原来你是小叔的客户啊,我还以为你是警察呢。”
程桥眉头微微一跳,目光像两把刀子似的落在了慕容轻的脸上。
慕容轻嘴角抽了抽,他自然知道程桥在顾忌什么。但是这个程书安一出场就说这样的话,明显就是在找茬,也不知自己到底什么地方让他这么看不顺眼。
“我还以为你是明星安书童。”慕容轻淡淡地回视他,“事实证明,咱们俩都看走眼了。”
程书安不屑地撇了撇嘴。
程桥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慕容轻是慕容世家养大的孩子,慕容家也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怎么会培养出个警察给自己添堵呢?他有些嗔怪地扫了一眼程书安,“你不老实在家呆着,跑这里干什么来了?”
程书安笑着说:“知道今天你这里有拍卖会,我也过来开开眼啊。”
程桥看样子对小辈还是挺有耐心,也没说什么,只是让阿杰带他先去会场。他还要跟慕容轻走一遍鉴定程序,同时签下合同。这些本该是拍卖会一开始筹备的时候就要办妥的事情,不过因为他信得过慕容轻的眼光,就直接把这个步骤安排在了拍卖会之前。
程书安不满地说:“我想跟着小叔。”
程桥拍拍他的脑袋,“办完正经事我就过来了,乖。”
程书安只得松开他的胳膊,临走之前还白了慕容轻一眼。跟那天在和宽的菜馆里的相遇时的眼神不同,没有那么含蓄,眼神里的戒备和厌恶表露的更加直白。
慕容轻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他会那么讨厌自己的原因。
程桥的鉴定师里有两个慕容轻曾经见过,都是很厉害的人,眼光老辣,给慕容轻的宝贝定出的底价也算中肯。慕容轻拜托程桥把高松和李明辉都带进去见见世面,他自己守在后台等消息。这个地方让他有点儿心神不定,不过还好进展非常顺利,两件宝贝的成交价都超出了慕容轻之前的估价。
程桥也很高兴,连说要庆祝,不容慕容轻发表意见就安排阿杰去定了餐厅。等后续手续都办利索之后,带着他们去了一家本地菜馆。唯一让慕容轻觉得有些别扭的,就是除了程桥阿杰和他们三个人之外,程书安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慕容轻不是一个特别小心眼的人,别人瞪他一眼,他就要报复回去的那种类型。他从小看多了不怀好意的眼色,在慕容老宅那种地方,知道周围的人没几个是对他心怀善意的,他也一样咬着牙熬过来了。但这不表示他能受得了程书安坐在一边,用一种看待情敌的眼神时不时地剜他一眼。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李明辉和高松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程书安的态度表露的太明显,他们俩自然也有所察觉,不免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慕容轻却深知强龙不斗地头蛇,他是远道而来求着程桥办事的,犯不着事情都办完了,反倒跟他们结仇。
慕容轻拿起酒瓶给程桥斟满了酒,端起来客客气气地道谢,姿态做的十足。高松他们两个总说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跟在慕容贺身边那么久,这些场面上的客气话他也是会说的。尤其在这种时候,“六七家”刚刚跟程氏攀上了交情,今后说不定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再者说程桥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道声谢也是理所应当的。
程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了还亮了亮杯底。
慕容轻莞尔,“程先生好酒量。”说着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是酒场上的规矩,看的是彼此重视的程度,与酒量无关。可是慕容轻酒量也只是一般,一杯酒下肚,脸颊上顿时飞起两团绯红。
程桥笑着说:“几年没见,你的性格倒是爽快了不少。”
慕容轻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坐在程桥身边的程书安嗤的笑了一声。
程桥蹙了蹙眉,神色稍稍有些无奈,似乎也拿这个娇纵的侄儿没办法。
程书安斜了慕容轻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可不是爽快么,今天缠着一个,明天缠着一个。有些人的生意做起来可真是容易啊。”
在座的几个人齐齐变了脸色。
高松要站起来被慕容轻一把抓住,死命地按了回去,只能一脸忿忿地瞪着程书安,李明辉则皱着眉头来回打量程书安和程桥。他对程桥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但是看到程书安这种做派,又有点儿怀疑难道程桥之前都是在做戏,这会儿才是叔侄俩的真实态度?难道慕容轻和程桥的生意并不是之前双方表现出来的那么顺利?
慕容轻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出头,无论他说什么,在程桥这里都讨不了好。程书安毕竟是他的侄儿,是被程桥当成晚辈来对待的人。在外人和自己家侄儿之间,孰亲孰远,简直不需要选择。虽然有传言说程桥和家里的哥哥们关系并不好,那也只是传言不是,慕容轻知道南方这些大族最是抱团的,自己窝里斗是可以的,但是绝对不能让外人欺负。
程桥皱着眉头呵斥程书安,“胡说八道什么呢?坐下好好吃你的饭!”
程书安做了一个不屑的鬼脸,“小叔你不知道,在滨海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跟个警察混在一起。第二次见他又是跟一帮有钱人混在一起。啧,社交生活还真够丰富的呢。”
慕容轻皱了皱眉,“不知慕容哪里得罪了程公子,得到程公子这样的评价?”他们其实也就见过两次面,而这两次见面的场合又实在太正常。就算要抹黑他,也该下点儿功夫好好找找他的黑历史才对啊。
“你跟柏少混在一起这总没错吧?柏晏是个什么名声谁不知道。就你这样的……”程书安冷笑了两声,转头对程桥说:“滨海柏家小叔你总知道吧。他家那个老幺就是个花花公子,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苍蝇蚊子……”
“行了!”程桥在桌面上拍了一巴掌,转头对慕容轻说:“孩子不懂事,你看我的面子,别跟他计较。回头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慕容轻忙说不敢。
程书安正要反驳,被程桥瞪了一眼,哼了一声不敢再说话。
一席饭不欢而散。
高松愤愤不平地抱怨程家没家教,李明辉却想的多一些,出了酒店就跟慕容轻说要不要订返程的车票。
“订吧,反正咱们的事情也办完了。”慕容轻看了看天色,“我记得返程的车票是上午发车的吧?今天可能是赶不上了。”
“我们去问问明天上午的票。”高松说:“我和明辉说好了要买点儿特产的,正好顺道把事儿都办了。轻哥跟我们一起去么?”
慕容轻摇摇头,“我也去办点事儿。买到票了给我打电话。”
高松和李明辉连连答应,拦了一辆车结伴走了。
慕容轻看了看不远处的银行大楼,决定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利索。这个程书安给他的感觉实在不好,在人家自己的地头上要对付三个外地人简直太容易了。他跟程桥到底怎么回事儿,慕容轻不想知道,他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给人家做靶子。
45.你想怎样
慕容轻他们三个人拖着行李箱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放亮。城市上空笼罩着青灰色的晨雾,只有零星几辆车子从街道上驶过,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和远处清洁工清扫街道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听起来颇有些冷清单调。
南方大概是气候暑热的缘故,越是到深夜反而越是热闹。也只有这个时候,夜晚刚刚过去,白天还未真正来临,才会显出几分清寂来。
看见有人从酒店出来,一辆出租车慢慢滑了过来,停在了台阶下,司机从车上下来热情地招呼他们,“还有行李吗?我来帮你们拿。”说的居然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几个人打了个照面,皮肤黝黑的司机先笑了起来,“原来是你们几位啊。咱们还挺有缘分的哈。这是要上哪儿?车站?”
慕容轻认出是几天前把他们从车站拉到酒店的出租车司机,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这会儿事情都办完了,也要打道回府了,慕容轻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是啊,去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