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似乎释了疑虑,急急忙忙地朝中军营跑去。
三人走远后,轩门前寂静无声,山风带着凉意吹起高悬的旌旗,繁星满天。
一个人影迅速穿过轩门,朝荒原的另一头奔去。
轩门内,在座座营帐之间的阴影深处,先前那名身形修长的青年歪歪斜斜地站着,淡金琥珀般的双眼凝视着远处那个渐渐没入黑暗的影子,嘴里咬着的烟杆上,细小的红色火光微闪,仿佛正在与他身后的冲天烈火遥相呼应。
“穆将军。”三名之前看守轩门,后来应该去了中军营的士兵突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向穆灵涵抱拳而拜。
穆灵涵偏着头,缓缓吐出几个烟圈,半睁半闭的双眼被笼罩在袅娜青烟之后,显得有些不真实。
荒原上,宵无澜的身已经影彻底消失,穆灵涵收回目光,懒洋洋地指了指其中一名士兵,说道:“告诉大将军,宵无澜已经逃走了,有三个人跟着他,等他一进入孤鹜城,探子就会把消息传回来,然后我会立刻禀报。”
言毕,又指了指另外一人:“告诉燕将军,把事先藏好的那几缸水搬出来,开始全力救火。”
最后,他看着剩下的那人说:“去看看被宵无澜打伤的那两人的情况,然后跟程将军汇报。”
“是。”三名士兵领命,各自扬长而去。
等那三人走远后,穆灵涵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坐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轩门外,那被笼罩在夜色中的无边无际的荒野。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稀疏虫鸣。
渐渐的,那荒野上似乎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号角声夹杂其中。
夜色里,银色的铠甲反射着月光,尘土飞扬,万马奔腾,大军如奔腾的洪流,自高山之巅奔涌而下,以不可抵挡之姿迅猛地冲刷着所有阻碍它前进的事物。
冲在最前头的人坐于马上,威风凛凛,英俊非凡,此人一手执弓,一手搭箭,目光凝于一点,锐利双目如荒野之鹰,一眼望去,恍若战神降世。
穆灵涵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右手紧紧握着烟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了白色。
浩荡大军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到那银甲之人修长却有力的手指,可以看到月光在他深邃双眸里留下的剪影。
穆灵涵的心顿时跳的乱了章法,他屏住呼吸,努力抑制住自己冲上去的冲动。
短短几刻钟,却像是数万年般,那奔腾的马蹄不断接近轩门,但是却像陷入了一个扭曲的空间,不断地接近,却永远无法踏入。
马上的男子猛地张开扶箭的右手,利箭吁然离弦,向穆灵涵的方向射来,箭头寒光闪耀,锐利无比,穆灵涵失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箭,可是那利箭却渐渐化作点点萤光,由箭头开始,逐渐散开,如纷飞落雨般散尽了无尽的虚空,最终在即将到达轩门前完全消散在了夜色中。
穆灵涵无比失望地垂下手,看着马上之人的眼睛,看着他那不断放大,却永远无法来到自己面前的身影。
“将军!”呼喊声突然响起。
眼前的景象“唰”的一下,完全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一点残留。
穆灵涵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空荡荡的草地,目光失去了焦点,仿佛连灵魂也被抽空了一样。
烟斗里的烟草早已燃烧殆尽,化作黑灰被风吹散了一些。
穆灵涵眯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闭上,片刻后又睁开眼,看着远方喃喃自语道:“孤鹜城……”他笑着摇了摇头:“孤鹜……”
“穆将军。”几名士兵出现在他身后,为首的一名说道:“您怎么在这呢?”
穆灵涵转身,看见有八名士兵穿着军装,拿着长矛,列队而行。他看了他们一会儿,笑道:“阿庆,今晚轮到你们看守啊?”
“是啊。”唤作阿庆的小兵说:“将军,您别坐在这了,夜里风大,会受寒的。”
“嗯。”穆灵涵起身,懒懒散散地拍了拍阿庆的肩膀:“好好当值,我先回去了。”
几名士兵纷纷抱拳行礼:“将军慢走。”
穆灵涵往中军营走去,一边走一边背对着众人,无比潇洒地挥了挥手。
穆灵涵走远后,其中一名士兵低声问:“阿庆,你觉不觉得穆将军和平时好像有些不一样啊?”
阿庆看着穆灵涵远去的背影,十分感慨地叹了口气:“你们知道上一任的孤鹜城守将是谁吗?”
第65章
一名士兵应道:“我记得是三将军。我老家也是边陲城镇,小时候还听我爹抱怨过,说‘孤鹜城’这名字虽晦气,百姓却有福,能得到这样一位战神坐镇,哪像我们那地,啥都缺,就不缺草包将领。”
另外几人哈哈大笑着说道:“这天下,除了咱们家将军,谁跟三将军比那都得成草包了!”
“哈哈,说的是,谁也比不上咱们家将军和三将军!”
“别吹嘘拍马了。”阿庆假装生气地踢了几人一脚,笑骂:“快去当值!”
几名士兵笑着跑向轩门,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阿庆回头看了看穆灵涵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轩门外,那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孤鹜城,轻轻叹了口气。
营地的另一头,士兵们抬出一早就藏好的水缸,开始有序且迅速地救火。失火之处的营帐早已被清空,所有物资都移到了别处。
燕诺守在不远处,调度人手。
相隔不远的另一个营帐里,两名被宵无澜所伤的士兵躺在床上,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两人受的伤虽不轻,但救治及时,现下已无大碍,离奚若又派人喂了他们一些内服的伤药,此刻二人静静地躺着,呼吸匀畅,陷入梦境中。
大胡子在两人身边守了一会儿,确定两人无碍后,交代其他人照顾好他们,随即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晃了出去。
外面的火光渐弱,最后完全被扑灭,烧焦了的木头散发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炭味,一部份士兵们开始清理残余下来的东西,一部份换岗巡营,另一部份则换了衣服,钻进自己的帐子里开始拜会周公。
日升月落,天际泛白。
引满不辞醉,风来待曙更。
昔年,武帝率军东征蛮夷,退敌三千里,大获全胜,夜驻贞厉城以北,是夜,武帝忽觉心惊肉颤,寝卧不安。出帐巡视,惊见西北方天色阴翳,晦气频涌,忽问鸟兽震翅之声。武帝大疑,连夜急传军中将士前往查探,将士回奏,东南方有数千黑鹜徘徊,踟蹰不前,叫声仓皇凄厉。武帝心疑,遂命全军停行,原地驻守。一日后,有前方将士奏曰:“车骑将军克,差人赍表至。 “乃急召入营,及至览表,报敌军设伏,前方军队尽殁。武帝之弟,朝中第一勇将车骑将军封子静战死沙场,武帝悲痛不已 ,下令停止攻击,全军撤退,并设贞厉城、凉山、安怀山为界,与蛮夷坐地划限,分邦而治。
数年后,因武帝治国有方,封国国力昌隆,故亲率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大克蛮夷,尽收贞厉城以东数十余城。及至班师回朝,武帝亲旨,命贞厉城以北之城为孤鹜城,以怀车骑将军。
封宸抱着手站在营帐前,盯着孤鹜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远处黄沙弥漫,烈日高悬于顶。
营地里没有一点声响,连巡营的士兵似乎都刻意放轻了脚步,手中的武器在太阳的照射下晃着白茫茫的光,一丝压抑的气氛在营帐间弥漫,战役还未开始,但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都已经敏锐地嗅到了战争的气息,所有人都如那丛林中即将发动攻击的猛兽般,压低了躯体,屏住呼吸,静静等候着时机的带来。
空气悬在半空,凝固成团。
封宸眯了一下眼睛,收回视线,转身往营地的另一头走去。
当年,车骑将军封子静率领三千先头部队先行进攻,在孤鹜城以东数百里处中了敌人两万大军的埋伏,车骑将军一面拼死抵抗,一面派人向后方军队通报遇伏之事。三千将士死战不休,最终大灭敌军万余人,车骑将军战死沙场。
有传言道,武帝一直相信,当日所见之黑鹜乃车技将军显灵,因其已身死,无法亲自前行,故驱黑鹜前来通传前军已殁,后方军队不可继续前行一事。
正因为当晚见了那黑鹜,大军才没有继续前进,否则必然再次为敌军所伏,也正因为车骑将军拼死抵抗,始终不肯撤退,军情才能足够时间被传回军中,让大军能安然撤退。
以一人之性命,换全军安然无恙,车骑将军死的也算是值得,只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武帝是会让他立刻撤退,以保全性命呢,还是让他继续抵抗,从而为大军赢得撤退的机会?
封宸看着前方被笼罩在沉沉金鳞下的白色营帐,看着营帐上延绵千里的橘色流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包括武帝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以及,孤鹜城这个名字背后真正的含义。
孤者,独也,孤鹜者,离群之鹜也,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封宸来到那座熟悉的营帐前,有两名侍卫站在帐外看守,其中一名曾经拦过他一次的侍卫再次将长矛横在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将军,国师不能见客。”
“为什么?”
“国师没说,只说谁都不见。”
“包括我?”
“是。”
封宸盯着营帐沉思了一会儿,向两名看守的侍卫招了招手,两人疑惑地对视一眼,朝封宸走去。
等两人来到面前,封宸伸出手,一左一右地搭在两人肩上,把两人拉过来,三人围成一圈小声嘀咕,远看仿佛三个在商量某些不可告人之事的贼人。
封宸低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国师最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两名侍卫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封宸,同时摇头。
封宸压低二人的头,继续说:“那国师最近有没有……”话没说完,封宸压在二人肩膀上的手同时抬起,手起刀落,啪地打在两人后颈上。
两名侍卫全身僵硬,然后同时如被拆散了骨架般,猛地往地上摔去,完全失去了直觉。
封宸镇定地从两人身上跨过,走到营帐前掀开帷幕,钻进帐子里。
熟悉的清冷香味扑鼻而来。
离奚若长发批肩坐在于矮桌前,双目微垂,仔细审阅着桌上摊开的公文,一手握着笔,一手搭在桌上的一个瓷罐上,手心朝下覆住罐口。
第66章
瓷缸旁放着清水和棉布。
封宸不久前见过的玄衣男子正坐在离奚若身旁。
听到封宸进来,离奚若示意抬手那名男子先出去处理一下外面的残局,然后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公文,漫不经心地说“不让你进来,你偏要进来,莫非是想让我亲自赶你出去?”
玄衣男子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微微朝封宸躬身行礼。
封宸点了点头,目送他出去后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离奚若放在瓷罐上的手,一边走上前,一边说:“你会瞒着我的事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他在离奚若对面坐下,握住他的手腕,示意对方把手抬起来。
离奚若看了他一眼,缓缓抬起手。
手心正中间,鲜红的血液如细小长蛇,自手中钻出,直往瓷缸内窜去。
封宸惊讶地看着离奚若的手,微微将他的手心向上翻转,只见手掌的正中间被划开了一道小口,鲜血正是从那道小口中流出的。
封宸诧异到了极点:“怎么回事?”
离奚若将手搭在瓷缸边沿,使瓷缸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只见那个白色的瓷罐里,一只拇指头大的黑色虫子正趴在缸底,红色的血液流到里面并逐渐堆积,此时已将那虫子的大半个身体泡在血液中。
黑色虫子的身体颇为肥胖,躯体两侧不断内外鼓动,偶尔微震翅膀。
封宸看着那只虫子,他看了一会儿,转头盯着离奚若:“这是什么鬼东西?”
离奚若:“蛊虫。”
封宸愣了一下,握着离奚若手腕的手越握越紧:“你在用自己的血喂它?”
“嗯。”离奚若重新将手移回瓷缸上,几滴血液不慎溅到了瓷缸边沿,衬着白色的缸身,显得分外刺目。
封宸握着离奚若的手腕,沉默不语。
离奚若:“每一任国师都会饲养蛊虫,至于它们的用途,你应该知道。”
他放下笔,转头看着那个瓷缸:“当年姝姬乱国时,有人曾说过一句话‘这种人成不了气候,迟早会自取灭完’。在她把持朝政的第十年,有一日,离王因耽于玩乐而忘了功课,于是她让离王跪在庭院作为责罚。不巧的是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离王在雨中淋了一个时辰姝姬才想起他然后急忙去把他抱回来,当天晚上,离王发起了高烧,七日后,死于肺痨。”
他抬起头,看着封宸,黝黑的双目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情绪,又沉了多少秘密:“离国与封国不同,女子能监政,但不能直接摄政。姝姬之所以能肆无忌惮横行多年,是因为她有一个身为离王的儿子,一旦她失去了这个护身符,她将一无所有。”
他搭在瓷缸边沿的手指轻轻滑动,摩砂着瓷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上投下阴影。
转魂香燃尽的部份化成黑灰,从香头坠落,跌进香炉中摔得粉碎,离奚若的声音如那碎裂的香灰。
“那个孩子死后,姝姬被所有人指责为罪人,就连她的同党也几乎全部倒戈,没有人愿意原谅她,她在一夜之间由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成为了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罪人。半个月后她被处死,而后,新君登基。”
沉郁的香气越来越冷,离奚若的声音像一片覆了薄霜,独自对抗着寒风的孤叶。
“ 这蛊虫,我原本养了两只,而现在……”他顿了一下:“这里只有一只。”
封宸说不出话。
离奚若抬头看着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个曾经叱咤风云、权倾天下的女人,就这样毁在了一只小小的虫子手上。”
“哈哈哈……”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后,喃喃自语般说道:“那个孩子死的时候,肺部全是小孔。一开始他每天都哭,到了最后他却连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十分痛苦地用力喘气,到了死去的那一刻,他脸色发紫,全身冰凉……”
“奚若。”封宸打断了他,手紧紧攒住他的手腕。
离奚若停下话语,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帷幕,压在瓷缸上的手苍白如雪。
片刻后,他用清冷的声音说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但我杀了他。”
他抬起手,拿起桌上的布擦拭着伤口,喃喃自语:“我才是应该被处死的那个。而且不止是这个孩子,这几年来我杀过很多人,他们之中的有一些是被我直接杀害的,也有一些是间接为我所害……”
封宸拉过他的手,沉默不语地帮他上药。
离奚若看着他,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挣脱,又似乎是想握住封宸的手,但最终还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握着。
帷幕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很快又凹陷下去,翻卷出海浪般的波纹。
离奚若静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知道这种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但是……我还是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我希望在你心里,我一直都和七年前一样。”
“我说奚若……”封宸拿过布条,仔细地包裹着伤口:“如果有一个人能独立支撑一个国家多年,并把这个国家从亡国边沿逐渐拉回来,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像孩子一样单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