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宸看着他赤裸的脚踝,看了一会儿,视线又移到了小腿上,喉结动了动。
离奚若在火堆的另一头坐下,见封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便用力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将身体尽量裹住。
封宸笑出了声,向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回来。
离奚若假装没看见。
封宸假咳一声,离奚若把目光移向了不远处的湖水。
“奚若……”
离奚若继续盯着湖水。
“若儿……”
无人应答。
“离奚若……”
“国师大人……”
封宸恼了,腾地站起身,离奚若立刻回头瞪着他:“不许过来。”
封宸看了他一会儿,抱起手,鼻孔朝天,一副二世祖的模样:“行,我可以不过去,你过来。”
离奚若看着他,脸上赤裸裸地写着“你做梦”三个字。
“混小子……”封宸咬牙切齿,撩起袖子朝他走去。
离奚若想逃跑,奈何没穿鞋,地上枯枝又多,而且身上只披着封宸的外衣和长袍,刚站起身还没跑几步就被封宸抓住,然后被打横抱起。
封宸抱着他走回树下,把他往地上一扔,然后扑上去用力压住,离奚若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张嘴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以示不满。
两人又胡闹了好一阵,直到最后大家都衣衫凌乱、气力不济,才一边互相拍掉身上的枯叶,一边拖拖拉拉地坐回树下。
封宸继续晃着腿,悠悠闲闲地编着草绳,随口问道:“那个丞相的事怎么样了,需要为夫帮忙吗?”
离奚若靠在他怀中,半睁着眼睛看了篝火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知道玦国最近发生的事吗?”
玦国是离国最大的属国,位于离国西北的一座孤岛上,四周环水,环境封闭。
玦国虽是属国,但国力并不弱——因其自成一国,远离中原,所以与离国一样鲜少被卷入战火,加之四面环海,因而盛产鱼虾,海上往来贸易频繁,每天都有大量船只将鱼虾蟹贝等海产运往它国,商人们从中获利,也使得朝廷每年的税收极为可观,令玦国富甲一方。
不过说起玦国,最奇怪的事是:这样一个如此富庶的国家,却自记载以来就一直是离国的属国。虽然没有确切原因,不过按封国等中原好战国的猜测,玦国在离国西北方,离国刚好处于它与中原其它国家之间,若是别国想攻打玦国,就一定要先横穿离国的海域,这就使离国成为了一道天然屏障,牢牢地护住了玦国。而且离国对自己的属国一向仁慈,从不会像其它国家一样蛮不讲理的征收大量赋税,所以玦国的当权者都一致选择依靠离国。
而也有一些人认为,玦国和离国向来交好,往来了数千年,不论在商贸还是其它方面都早已密不可分,二者的关系早已不是从属那样简单,而是更像父子或者兄弟。此外,也有不少民间传说将玦国描述为一位上古天神,这位天神美艳动人且对「盄」青睐有加,「盄」身死后,这位天神下界化身为玦国,想要永世与「盄」相伴,所以她的子民不能违背她的遗愿,必须世代与离国交好,否则玦国将山崩石裂,从此沉入海中。
封宸自然是第一种说法的坚决簇拥,不过说到底那都是离、玦两国自己家的事,与封国无关,更与他无关,所以他也不太关心,他比较关心的是自家媳妇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他拎起一根青绿嫩草,将它穿进自己编了大半的细草绳中,让它与枯草混在一起,口中懒懒地答道:“不知道,说来听听。”
第75章
“玦王病了许久,怕是快不行了。
封宸立刻明白了大半,手上动作不停,眉头却不由地皱了起来,抱怨道:“这怎么所有事都赶一齐了?也太巧了吧。”
“也不全是巧合。”离奚若看着火苗眨了眨眼,似是在思考措辞:“玦王一直身有顽疾,去年初春病情恶化,如今全靠药石勉强撑着。我去看过他一次,气还在,但大部份时间都在昏睡,不要说治理国事了,连认清楚人都有些困难,现在朝中的事基本上都是太子在打理。”
“哦。”封宸点点头:“那现在是谁想跟太子夺权,丞相吗?他编好百官罪状了吗?若是还没编好,你就跟他说我们这有现成的,给他送一份去,改改官员名字就能用了。”
离奚若哭笑不得,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腿,让他别插科打诨,封宸不满地晃了两下膝盖,离奚若按住他,继续说:“知道晋山王玦连吗?”
“知道,玦王第九子,太子的弟弟。”
“玦王应该熬不了多久了,太子最近开始着手巩固势力,清除异己。”
封宸了然一笑,戏谑道:“小王爷怕玩不过自家大哥,跑来哭爹喊娘了?”
离奚若失笑,道:“差不多吧。其实太子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他认为离国现下自顾不暇,不会理会玦国的事,而我本来也不打算过多干预玦国的内政……”
封宸满脸嘲讽的笑意:“这太子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选了一个好时机,没想到这时机却是最坏的。”
“嗯……”离奚若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幽深双目被火光镀上一侧薄薄的淡金色,却依旧深藏了一丝无法被驱散的忧虑神色:“我本来并不想理会这些事,最多也不过是把晋山王接到离国来,好好安置。但是现在,我想支持他,条件是……”离奚若停了下来,似乎不太想说出下面的话,他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条件是,他帮我除掉林清延。”
封宸的眉毛动了动,似乎终于听到了他感兴趣的事。
离奚若:“我过两天会让离王派出使节,以看望玦王为由前往玦国,林清延会一同出使。若他没有借机尝试拉拢太子或其他亲王世子,我就不会杀他,若是他……”离奚若突然停住了,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淡淡地说道:“所以这世上没什么巧合,事情的发生总有因由。”
封宸也不再追问,两人静了片刻后,封宸抬起离奚若的手,将编好的细长草绳缠在他的手腕上。
细细的绳子上有编制得颇为精致的花纹,边沿出嵌了一圈绿色嫩草,粗犷随意中又带了些细腻,虽是由枯草编织而成,却也有种独特美感,很是漂亮。
离奚若转了转手腕,奇道:“你怎么会编这个?”
“燕诺教我的,霄儿小的时候编来哄他玩。其实用稻草编会更牢也更好看,但现在没稻草,只能用杂草将就将就。”
“是嘛。”离奚若盯着绳子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勾住轻轻拉了拉,似乎很是喜欢。
封宸不禁莞尔:“你比霄儿还容易哄。”
离奚若笑道:“是啊,不然当初怎么会被你如此轻易地骗离了燕寒山。”
封宸嗤道:“说的轻松,当初说服你就花了不少功夫,说服你师父的时候更是把我折腾的够呛,哪里是什么‘轻易’的事。”
离奚若想起封宸当初一身是伤,却还每天都往自己和师父的住处跑,当时寻国正值雨季,纷纷扬扬的细雨时刻不停,打湿了他的衣服,也将他身上包裹伤口的布条染得湿透。
离琦最后干脆避而不见,封宸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任由雨水把自己浇成落汤鸡。离奚若站在门边看着他,看了片刻实在是于心不忍,回头看着离琦想求情,见离琦视若无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便不发一言地冲进了雨里,和封宸站在一处,封宸笑得一脸灿烂,将衣服脱下挡在离奚若头上,然后将他搂在怀中,用身体为他遮住风雨。
两人在雨中站了足足两个时辰,离琦终于轻叹了口气,起身打开门,自己则回身进了里屋。
站在雨里的两人相识一笑,封宸吹了一声口哨,将离奚若抱起,带着满身的雨水冲进屋里。
片刻后,离琦从里屋出来,手中拿着棉布和药以及布条,放下东西后,又回身进了厨房。
两人擦干身上的雨水,封宸在桌边坐下,离奚若为他换药,由于被雨水浸泡多时,尚未痊愈的伤口有些肿胀发白,离奚若揭下布条,看着那些泛白的伤口,鼻子发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想当初,封宸确实不容易,但离奚若觉得真正让自己师傅动容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一句话——当离琦端着祛寒的药回到堂屋时,封宸握着离奚若的手,对着离琦说:“我可以用自己的命来保若儿平安,让他跟我走吧。”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离奚若觉得,封宸是一个值得自己生死相随的人,而离琦,或许是从这句话中感觉到了封宸确实将自己徒儿看得非常重要,往后也定能有这份心和足够的能力保护离奚若,所以没有再说那句“你要是真心为若儿的安危着想,就不应该带他离开”,而是轻叹一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念及此处,离奚若不禁有些动容,握住封宸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封宸捏了捏他的手,道:“过几天我可能要和你分开一些时日。”
离奚若心中一跳,转头望着他。
封宸也正好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
离奚若颦眉问道:“为什么?”
封宸用指节轻轻按了按他的眉头,眼中是万分迷恋的神色:“我打算让寻国的军队护送我前往北陵,剩下的军队留在孤鹜城,你和燕诺守城。”
离奚若还是十分不解:“为什么要把军队分开?而且就算分开了,我也并非一定要留在城中,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第76章
“寻国和封国的军队之间有不少恩怨,现在根本没有足够时间让两军融和,若是继续让他们日夜相对,早晚出事,所以不如干脆将他们分开。我此去北陵,主要是为了和北陵军会合,所以一路上都会尽力避免和封国军队正面交锋。反观孤鹜城,我离开后,封国必将大举进攻,虽然孤鹜城城防坚固,粮食充裕,你们捱上十天半个月不会有问题,但这样长期被围困,对心智而言是一项极大的折磨,寻国的军队未必承受得住,所以我想把他们带走。”
“那我和你一起去北陵吧。”
“不行。”封宸摸了摸他的头:“你要好好看着那些离国使者,最重要的是,你要守住孤鹜城,一旦我被困,你们是唯一的援军,也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这话听上去好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付给了离奚若一样,换了别人听到这话,怕是得立刻扑倒在封宸怀中,泪眼婆娑地搂着他,深情款款,悲痛不已地哭喊道:“夫君,你为了我受苦了,我一定会好好守着孤鹜城等你回来。”言毕,一抽鼻子,执起封宸的手与他泪眼相看,同时秀眉微颦,神色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回来,你回来后,我们从此不问世事,唯饮酒论诗,游戏人间,共度百年。”
可惜听到这话的是离奚若,他看了封宸一眼,既没哭也没笑,只垂眼看着地面,思忖片刻后问道:“封宸,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封宸眼皮轻跳了一下,然后就再没做出任何动作,只静静地看着前方,似乎在思考,却又像什么也没有想。
离奚若似乎也不急着要他回答,手掌覆着他的手背,轻轻磨砂着,仿佛一对夫妇之间无意识的亲密动作。
风吹山林,沙沙声此起彼伏,夹着虫鸣与清风,带来一些远离尘嚣的静谧,也带来了一丝寒意。
封宸拉了拉离奚若随意披在身上的外袍,将他裹得紧了一些。
离奚若惬意地缩在被封宸的体温及篝火熏的暖洋洋的狐皮外袍里,问:“是因为临跃吗?你想让我们分开?”
他问的含糊,封宸却听懂了他的问题,手掌翻转与他手心相对,手指扣在一起,然后似乎想抓住什么似的,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封宸,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事情若因我而起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临跃对我不过是钦佩与感激,并无爱慕之情,而且就算有,我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感觉。”
封宸依旧沉默不语,片刻后,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不要再叫他临跃。”
离奚若回头看向他。
封宸也看着他,却不再说话。
离奚若和他对视了片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以后都叫他寻临跃。”说完又忍不住抱怨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怎么年纪越大,反倒越喜欢计较了。”
小肚鸡肠的某人继续哼哼:“以后也不许再让他在你房里待那么久。”
离奚若听得一头雾水,刚想问他怎么无缘无故说这话,转念一想,想到自己房内长期点燃的转魂香,以及封宸那比狗还灵的鼻子,顿时哭笑不得,用力在封宸的膝盖上拍了一下,佯怒道:“我和他是有事商量才让他在我房里待那么久。别说我没警告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得寸进尺提些无理要求,我可不会事事都依着你。”
离奚若说完后便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走向篝火的另一头由树枝搭成的架子旁,查看自己的衣服是否已经烤干了。
封宸坐在原地看着他,脸上阴云密布。
离奚若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收回已经干了七八成的衣物,走回树下。
封宸仰头看着他。
离奚若一手抱着衣服,另一只手拉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扔给封宸,封宸接住,搭在自己腿上。
离奚若拉了拉衣襟:“转过去,我换衣服。”
封宸戏谑道:“你身上哪一个地方我没看过,有什么好回避的。”
离奚若懒得和他争辩,一边解开衣领,一边踩着枯叶朝树后走去。
封宸的视线跟着他转,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讪讪回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篝火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低头看着那件搭在自己腿上的外袍,看了一会儿后也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有心让着离奚若,喃喃道:“奚若。”
离奚若应了一声。
封宸道:“每次他去见你的时候把熏香灭了。”
离奚若没有回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离奚若从树后转出,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在封宸面前蹲下,封宸伸出手,帮他系衣扣。
离奚若微微扬起脸让封宸系领口的扣子,口中答道:“嗯,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求吗?”
封宸一边系,一边心猿意马地看着他因说话而上下移动的喉结,看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说:“你真的长大了。”
离奚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今天怎么一再重复这句话,看了一会儿,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感应到了封宸的所思所想般,竟莫名地觉得有些难过和心酸。
封宸没有看他,将他的最后一刻扣子扣上,并仔细将他的衣襟拉平,抬手环住他的腰,温柔地将他抱住。
离奚若跪坐在封宸面前,看着火光把他的半边脸映上微醺的金红,将他琥珀色的眼睛映得通透晶莹,像两颗绝美的珠玉——如此瑰丽,却也如此脆弱。
一切都仿佛和七年前一样,在他即将离开封国的那天晚上,封宸坐在营外的篝火旁,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看着他,神色平静如常,但当离奚若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却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藤蔓狠狠地勒住,仿佛能感受到封宸埋在心里的一切,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但每当他看着封宸的眼睛时,对方喜怒哀乐总是能毫无阻隔地传递到他心里,让他没来由地觉得心痛。
封宸的眼神如此平静,平静的,让人觉得,仿佛所有悲伤都被困在了其中,无法释放,无法宣泄,就那样沉在了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