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策(第五、六卷)——慕时因

作者:慕时因  录入:04-13

“所以这其中一条,也正是沈昀忌惮父亲的原因。”沈殊白道。

“不过终归是坐吃山空,”李承泫勾起唇,“更何况,是染上了那么多人血的银子。”

“用区区一介户部侍郎换一位王爷的命,沈某以为,值得。”紧靠着苏少衍坐下,沈殊白挑眉又道:“再者说,当年那户部侍郎恐怕也未必有父亲所想的干净罢。”

“这条船上的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并不作正面回应,李承泫目光示意苏少衍继续。

“据我们先前调查,胶夏国与北烨之前一直存在着某些见不得光的……”作了番思忖,苏少衍似是终究没寻出个合适的措辞,于是只好含糊开口:“不过既然那交易能让沈昀获得为数不小的利润,那么,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条,就当是先断其后备财路。”

“还不够。”一声沉吟,沈殊白早已目光移向了李承泫:“既然要赌,那我们不如一次赌一场大的,父亲以为呢?”

“说下去。”

“小衍这么聪明,不知对伪造圣旨和兵符如何看呢。”

“自是死罪。”瞳间分明一现光亮闪过,苏少衍却是拿捏不好此刻与对方相撞的目光,且顿上一顿,道:“不过不论如何,待成公丧期一过,沈昀握有遗诏登基便是名正言顺之事,到那时,他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断你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呵。”一声重复,言辞语气都似并不放在心上,话锋只一转,又道:“但是小衍,不论如何,我也定会护你周全的,你忘了吗?”

枉论时机说出肉麻的话,向来非是他沈殊白的行事风格,苏少衍心中一滞,左手同时随他握起一并抚向了那曾为自己受伤的背脊,于是指尖顺理成章的一烫,也同时顺理成章的再次燃醒了寂灭里那分亏欠于心头的偏颇。

“大燮第一公子,除了多情,更……多金。”

“哦?沈大人果然是想说自己打哑谜的功夫一等一吗?”曲折的话,表达的无非是一个直白的意思,苏少衍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眼里探寻出一些些的蛛丝马迹。

“小衍,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根本不可能有真的遗诏。”随手端过苏少衍方才未饮尽的清茶就着抿上一口,那话音方继续:

“父亲在世时,就曾颁旨说过,在他之后历任继位大统者,除手握先皇遗诏外,还需同时握有虎符。……但实际上,虎符一共有两方。”

“这怎么可能?历来帝君最最担心就是子嗣谋反,兄弟夺权,如果做有两个……除非……”

“小衍你所猜的没错,的确是阴阳符。”眉眼略弯了弯,然则表情终究没轻松起来,“我生母兰妃……坊间关于她的那个传闻是真的。”

“并非是病逝,而是当年还身为皇太子的南宫适在邰海行宫的一次会宴之后,竟然妄图染指她……这件事,我也是前几年才调查清楚,一切都因母妃生前太得父宠,导致一生树敌太多,所以那时在母亲自杀未遂后,养伤中途又会被人偷换了有毒的食药。”话到这,他的声音已有些哽了起来,手亦是交叠着握紧,愈发明显了那上头的青筋。

“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么。”李承泫睐眼道。

“这当然不够。”一声冷哼,他的目光也尖锐了起来,“只不过……父亲那时的确并没想到变故会来的如此之快,毕竟攘宋最后一任君王南宫懿严刑峻法又荒氵壬无度,都早已民怨沸腾了不是么?”

“所以逼宫倒成了替天行道么。”

“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交握的双手在那话落下的刹那一并顿住,沈殊白一双眼望过来,内中晴明竟是难得的多过正经:“小衍,你太偏激。”

“更何况,现今将这段秘辛摆置台面上说,实在也不过是为了佐证,父亲当年确确是存了内定我做下一任接班人的心思。只是……”

“只是既如此,又何必下沈昀这步棋么。”李承泫像是理解的一笑,“并非多此一举,大概是为考验。”

“不。”抬头,对上的容颜能捕捉到未来及隐藏的受伤,“我能理解他希望我做到的最优秀,但与他而言,我终究不是那个唯一。”

“也或者……还是不够相信罢。”勾了个笑,指尖随后按了按眉心:“子嗣众多,是故必然明争暗夺。所以小衍,我当时对你许诺,说我沈殊白今生娶过的女人是汀娘这一个,也只会是她这一个并非只是随口说说的。”

“但……”没说出那句他们是孪子的话,苏少衍的眼神已然被他打断——

“我知道在你心里,实际上喜欢的是砚启。”沈殊白伸手握住他的,“因为往往到最后让人放心不下的,都是最先不让人安生的。”

一语双关的话,往往也是比惩戒更有效的威胁。苏少衍垂头,只感手心被他握的愈发的紧:

“明日我们就动身启程,你也好早些回去看到他们,好么。”

实际上并不给对方回答好或者不好的机会,客观的语气仅如同在陈述个单纯的事实而已,沈殊白轻拍了拍他的背脊。只听此刻李承泫忽而截下了话:

“那么殊白,在兜兜转转的表示了你这里有一半的虎符后,是不是也该讲讲遗诏了?”

面色顿时一僵,而笑意则照旧不变,沈殊白一扬眉,笑道:“父亲大人果然是父亲大人,被殊白这一通绕,心思都还是一门的清呵。”

“哈,孤不过是旁观者清。”

话原说的是所赚大批金银的流向,说到底沈殊白这些年所积累,除平素用于打通各个关节以及豢养明灯暗浦的精英罗刹之外。更有一项最重要,也最不为人知的,便是用于收买大燮王朝不少重要朝臣。

再有,就是早在七年之前,大燮中书省以下司礼监的总管,就已经被他暗自收作了心腹。所以,且不论遗诏内容真假,届时只要矫诏一事传出,沈昀必当第一个受到弹劾。只是,此时此刻究竟山高皇帝远,再如何将从前的部署拿上台面上,也还是欠了那么些稳妥。

第132章

没有多余的时间作其他的筹备,一日之后,众人便匆匆踏上了回返了路程。不得不提的是,在路经那条衍川的河流时,苏少衍的确曾有一刻的想要停顿,只是,当他看着李承泫笃定望向远方的眼睛时,喉头所有的话,都好似在一瞬被人消了音。

而在此时,他自然不能清楚,即使一条同样的路,人有的时候,能陪的也只是一途。过了依旧人流攒动的宵港,一艘比来时略小的原色海船已然泊在了一望无际的海面。

这日的天略有些阴沉,所以大部分的船家都不会选择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海。然则兵贵神速,再加上此时的李承泫也同沈殊白一样,都想早一日的重踏上故乡。

“这船,应该是目前最快的了罢。”沈殊白一手搭着苏少衍的肩,眼望向海平面。

“没有过多的负重,船速自然不会慢。”话语是有些冷的,沈殊白又如何听不出来,只一笑,便又顿下步子替他紧了紧亲手披过的外袍,“今日海上风大,一会你同我住一间隔舱。”

“我要去阿毓那间。”并不留情的,连抬起的睫也似透着拒绝和冷静,倒是沈殊白权且当没听见了,温声又道:“晚上记得回来就行,白日的话,都随你。”

许是那日将人欺负的过于狠了,所以连带着这两日,举手投足的温情,都显然动了补偿的心思。寻不着出气的地方,像是力气全陷进了棉花里,苏少衍瞥了他一眼,下刻身子又被人揽过向内一紧,“再动,就别怪我晚上不好好疼你。”

恩威并施的话语很快让人面颊一热,苏少衍抿唇,余光很快留意到立在码头边的李承泫正在向他们的方向望,于是面色顿时一僵,道:“走罢。”

“怎么,现今这会儿就不关心关心你的小情儿了?”话语是带着调侃的味道,而对上目光却并没有多少的温度,苏少衍垂睫,表情一副的乖顺。

“小衍,想想那时你拔剑替我对上你师叔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心知自己不吃这套还故意摆出这表情,沈殊白呵笑声,牵过他的手一起上了船。

眼睛不被蒙住的时候,方能望清楚大海真实的在眼底奔涌的那种波澜壮阔,而天空的苍色倒映其中,望的久了,心绪也好似跟着平和了下来。登上甲板,海风很快将衣袍吹扬的猎猎,不多时起锚的号角被吹响,并不算得强烈的摇摆中,海船已然驶出了港口。

海面上,两道银色的浪花犹如匕首划开一色浩淼,冥冥中,也仿佛象征着与过去的正式远航。

“累不累?”

手心一路被人握着引至第一层的隔舱。甫进门,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红木香,布置简洁的房间里,古雅的陈设更添了几分书墨香的味道。

只是,在此时此刻,那个人,已是被关在底层的最后一间了么?苏少衍蹙了蹙眉,心头只似被什么压住了,堵的难受。

原来,那时自以为是的理解,说到底,终归不及现下一分的感同身受么。呵……

“船工皆挑的是最好最熟练的,只要顺风顺水,七日左右行程,我们就可回到商州了。”顺手端过案上一杯润嗓的枇杷露,沈殊白走近了冲他勾了勾唇:“小衍现在这样,是在怀念我们那时的偷偷摸摸吗?”

“是澄连。”故意的环顾左右而言他,但奈何心底这瞬冒出的托词,竟会是那张带上苍白病色的脸。

“信佛之人么?”话语停了停,于是静谧的隔舱里,便更能听清此刻银勺与瓷杯相碰的声音,“据传来的消息说,他似乎正是现今沈昀身边的谋士,他是……你弟弟?”

澄色的枇杷露被呈在银色长勺上,单看着,也觉馋人的紧。沈殊白一手环上他的腰,一手又送近了些,“那天害你受了寒,总不是现在还在怪我?”

温柔的嗓音同迷迭的气息一并扑向脸颊,苏少衍挣脱不得,而此刻,银制的长勺已然送至了唇边,于是索性饮下。

“那日你就如同这样一点点吞了我。”荤段子一旦被撕开了个口,接下来的戏弄就似没有尽头,苏少衍面色一赧,但反应终究快:“那苏某只能说,这话反之,也同样成立。”

“牙尖嘴利。”不待这人继续辩驳,修长的后颈已被自己托过,遂而烙下吻的,便是对准的水色双唇。

“真酸,”啧了啧嘴,但到底舍得在这人就要发怒前将心底的流连推开,再与之而来的一声大度,甚至也醋意也拿捏的恰到好处:

“要去就去,但记得,晚上要回来。”

“……知道了。”

一紧手心,复而又松了,苏少衍背过身,到底没敢去看他的眼睛,他知自己是怕什么,只是……

狭小的空间充斥着刺鼻的煤灰味,苏少衍忍住了想要咳嗽了念头,努力在嘴角勾出了个笑。

“阿毓。”推开门,只见昏暗的房间里,一人闭着眼独坐于木床上,在他的斜上方,一束暗淡的光从梁顶的煤油灯打在他笔挺的鼻梁上,隐约的像是模糊了他绷紧的脸。

一股淡淡的药苦味在舱室中蔓延开,正若同此刻落在心头的滋味。

于是一声闷哼,算是对苏少衍来访的交代。

“听说你跟了他?”眉峰一挑,接下来的话语愈发沉了下去:“那你还来做什么?是在可怜我吗!苏少衍。”

“阿毓——”人想上前一步,奈何到底被他蛮横的臂力给阻了,苏少衍一下气急,差点又咳嗽出声,于是赶忙用一边袖捂紧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淡声道:

“阿毓,这药我亲手煎的,不会很苦的。”

“既然不会很苦?那你怎么为什么自己不喝!”冷冷推开袖,顷刻间,滚烫的药便洒在了苏少衍的手背上,只是忍着没将端着的手撤开,苏少衍面上一白,只好就近先将东西搁在了案头,刹那里只听那木质撞击的声音狠狠一重,似正如他这刻的心情:

“你要真这么恨我,就给我好好活着!东西我放下了,你自己爱喝不喝!”

再多的热情也到底经不住时间消磨,再多的耐心怕也只怕一个的突破口,忍了太久,累了太久,如果这份的心意还不足够证明,那么……再多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咬唇,一顷刻只觉得眼睛也跟着模糊起来,于是转身欲走,奈何脚堪迈出一步,下瞬腰身已然被人楼了紧,如此毫无章法的,像要把自己嵌入骨肉里。

“别走!”落在耳边的话有些低沉,跟着下颚也紧紧枕进了自己肩窝,“别走……”

“一想起他也这样抱过你,这样……”言未歇,炙热又压抑的唇便落在了苏少衍的颈脖,一路霸道又凶狠的,甚至故意动用了那连日未经修理的胡渣去刺伤这人光滑的肌肤。

“阿毓……”再开口,终于也教人分辨出了里头掺着的沙哑。

“嗓子怎么了?”

“大概是开春后有些受寒。”心想着要如何去修饰这措辞,但情急下终究还是用了最老套的那一种,“都已经吃过药了。”

有些心虚的添上一句,苏少衍转过身子望向那双正对着自己幽不见底的眼,调子很淡:“胶夏国是出了名的缺少药材,等七日后我们回了商州,我再想办法。”

“跟他比跟我怎么样,少衍,你老实说。”

有些话,不知何还是想问还是要问。李祁毓单手抚上他的脸,声音沉的如同海底涌动的涡漩,“少衍,如果不是苏寄,那时在大燮你真的会回来么?我想听真话。”

真话么?在这么多年后过去以后,这种所谓的真话真心,还存在么?即使说了,自己还能信么?还敢信么?

心呵了一声,旋即嘴角也扯开了一道凉凉的弧,“我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们也不能重头来过了不是吗。”

人生有多少个十六年,可以让你无极限的输了又输?

押上这前半生,其实下的,已尽是自己最大的赌注。

抬睫,苏少衍对上他颜色已变得有些淡的瞳仁,想努力找出自己的影子,“不久前,大燮成公驾崩,殊白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很难受。”

不是解释越描越黑,而因这问题原本就是一个局,所以答是错,不答是错。于是索性退一步权作愿赌服输。

“他太骄傲。”苏少衍按下他的身子坐在床上,“阿毓,我自小就不愿欠人人情,但是……我欠他,而且欠的太多太多……”多到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去还。

于是闭眼,下一刻,嘴唇便又被人堵了上,抛却了所有的技巧,却用上了全部的笃定和情深。

是动容太深,还是动情太沉?这一瞬,已无人能够回答。恍惚间,苏少衍忽觉头脑一轻,下一刻,且听舱外一声尖利的叫唤,顿时,整个船身都剧烈的摇晃了起来——

第133章

“是风暴潮来了!”应景似的,横梁上的煤油灯也在同时被打翻,忽陷一片的黑暗中,穿透水密隔板的声音便愈发清晰的刺入了人的耳膜,苏少衍心下一紧,再接着整个身体已被李祁毓用力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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