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时,也算要好得很。奈何本来是假戏,我却当了真。”
“那时候远舟哥哥不像现在一样,他那时候,心里想不开,宋进他们两个当局者迷,我却看得出来,远舟哥哥其实,是喜欢着他的,只是他顾虑得太多,一直在拼命的否认。”
“他一直不敢迈出那么一步,谨遵圣人教诲,喜欢宋进,对他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是喜欢,他也骗自己不喜欢。”
“直到后来宋进死了,远舟哥哥几乎是一夕之间,性情大变。”
这个故事林景说得要比颜如玉清楚得多,将自己知道的串一串,颜如玉无法释怀的过去,秦书一清二楚了。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白:“宋进为什么会……”
林景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是那时候宋进一死,二叔叔便替了他的位子,远舟哥哥自那时便对我林家恨之入骨。”
哪里是恨之入骨,根本就是恨不得将他林家灭了满门,犹不解恨,还要永不超生才好。
一个宋进,颠倒了几乎颜如玉的整个人生,而一个颜如玉,又不知颠倒了多少人的机缘,赵子宴,秦书,林景,连带着赵俭,纪飞云,甚至还会有更多的人。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秦书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宋进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尸首明明停在颜府,却莫名其妙不见了?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恐怕除了颜如玉,谁都解释不清。
夜已经很深,林景说完了整个故事,后面那些他很多不能说的,都留在了心底,他答应了宋进,死后会带进坟墓里,谁都不会有机会知道。
“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粥,其他的……再说吧。”
赵俭依旧在外间坐着,看秦书出来,忙迎过去:“将军……”
秦书摆摆手:“我先去静一会儿,天明叫我。”
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下了。
第六十四章
天真执拗,善良任性,品性如莲,又那么坚韧,独自一个人,失了爱的人,他是怎么撑过的这么些年的呢?
颜如玉太单纯了,人世以此伤了他,他又以此反过来伤害别的人。
说什么谁都不要爱我。
怕是被伤得狠了,怕了,所以明里表现出刻薄又薄情的样子,一心想着不要再去沾染些红尘是非,心里却牢牢守着一个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不渴望被捧在手心里,爱着,呵护着呢?即使是颜如玉这样看起来强大到无坚不摧的人。
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或是笑意张扬,每一个表情都似看尽了人生荒凉,不屑于流连这苍茫人世,所以才会决绝如此。
他还说人世艰难,不投胎了,下辈子做个孤魂野鬼,哪怕在地狱里呆着,也不愿意为人。
颜如玉,你何苦呢?
世上自有千万种大好风景等着你去看,说什么人生在世,就要可着自己的意思活着,可是颜如玉,说着这番话的你,又为什么独自一个人活得这么痛苦呢?
忘不了他,想着他,宋进那么爱你,若是知道你如此痛苦,他想必也不会安生吧?
颜如玉心中有爱,还有恨。
执着了那么长时间,那爱让他恨不得下一刻毒发身亡,就此了断这一生;但也因着那恨意,让他无坚不摧,九死一生活下来,说要报仇。
他那么爱宋进,爱得那么作孽。
赵子宴说得对,人要往前看,他懂,赵子宴也懂,几乎所有的人都懂,唯独颜如玉他不懂,他一直都活在宋进的过去里,怎么都走不出来。
宋进是扎根在颜如玉心中的一根刺,是烙在他心里的印,是他这辈子都抹不平的过去。
就像林景说得那样,他也许真的不会再去喜欢另一个人。宋进让他懂得何为爱,却并没有教会他,怎么去忘,颜如玉更不想去忘。
秦书想了想,若是宋进如今活着,该多好。他只要能站在颜如玉面前,自己就算拱手相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颜如玉高兴就好。
可是宋进已经不在了,那么,仗着颜如玉的一句‘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像他的话,现在看来,也是一种幸运了。
颜如玉执拗,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爱宋进,千躲万躲,后来宋进不在了,他千寻万寻,后来即使是有人同宋进有半分相像,颜如玉也会好好收藏,细细保存。
颜如玉高看自己一眼,说到底,也不过是因着如此罢了。
颜如玉,你不知,我同样也爱你爱得作孽。
这世上的缘分,你爱我,我爱他,兜兜转转,竟然是如此难全。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像是拿小火烤着一样,又是疼,又是煎熬,明明颜如玉那么好的人,上天怎么就忍心让他遭这些罪呢?
后来很长时间,秦书才想明白,所谓的定数。
颜如玉若是没有遇见宋进,即使是遇见了,宋进他没有死,就不会有以后那么多的事情,他和颜如玉,两个人也只能是,一个是西北的小将军,一个是燕京名动天下的公子。
约是没有什么交集可言的。
这样想来,宋进那一段时间,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一般,将他带到颜如玉的身边,功成身退,并给他们一个圆满。
他要感谢宋进。
尽管这样想来,对宋进有些不公平。可是秦书却知道,颜如玉不说,他不说,但是两人心知肚明,宋进他,在颜如玉的心里待了一辈子。
所以说,天意不可妄测,上一个瞬间你以为是这个样子的,到了下一个瞬间,你会发现,其实不是。
这一夜翻来覆去的,睡得极其不安稳,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又想那个。
末了秦书迷迷糊糊想着,既然宋进扎进了颜如玉的心里,也不敢奢求颜如玉能忘记他,宋进既然已经不在了,他也不在乎颜如玉想着他。
和天争,和人斗,无论如何,都不要去和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去争在一个活人心里的位置。
毕竟一辈子,谁还没有个过不去的坎?他要想着,便想着好了。
赵俭没心没肺的,今儿这事儿闹了一天,也是浑身上下带着心里都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自打来了燕京,还是头一次过得这么纠结,头一沾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就已经日上三竿了。
赵俭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赶紧往秦书那儿跑。秦书果然已经不在房里了,赵俭暗骂自己这个犯懒的习惯着实要不得,就又往隔壁去,走到门口,正好撞见了出门的秦书。
“将军?”
秦书嗯一声,赵俭想着他让自己天明叫他,自己却睡过了头,突然就不好意思了,接过秦书手中的那碗粥,想要将功折罪:
“他不吃饭?我去。”
秦书一把拉住往里走的赵俭:“不用了,人已经走了。”
赵俭不敢置信,那崽子好不容易得了手,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走了?“去哪儿了?”
秦书摇头:“我也起得晚了些,看样子是天一亮就走了,我也不知道。”
秦书松一口气,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他走了,自己也就不用对着他日夜煎熬,神思无主了。
虽然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很不够君子,也很是不负责任,但是林景在这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了也好。
赵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个林家的小崽子,将整个候府搅得鸡犬不宁,走了好。最好以后永远都别回来,要是这样,他赵俭愿意每逢初一十五给老天爷烧个香。
日子流水一般,自林景走后也没再出什么岔子。
本来说好的,赵俭向兵部告个假,去寻毒医传人。后来颜如玉又和颜相商量了一番,颜夫人当初在江湖上风生水起,比赵俭这个半路出家的好了不少,于是颜夫人和颜相便亲自去了,也没了赵俭什么事儿。
杜老头气得不行,拦又没拦住,于是颜夫人前脚刚走,他后脚留下个药方子也走了。
秦书本来还挺不好意思,怕气到了老人家,但是颜如玉的毒又不能不治,这么小小的一丝希望他也不想放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当做不知道。
颜如玉怕他想不开,还特意解释了一下:杜老头脾气就这样,但凡不顺他意的,他气一气便好了,等气消了自己就会回来。
秦书这才稍稍宽了心。
初五一过,赵俭就回了兵部,侯府一下清静不少,徐让没有事情做,秦书看他整日里在府里闷着也不是办法,正好他也闲着,有了空就教徐让些功夫。
徐让虽然天分不是太高,但胜在勤奋,愿意吃苦,秦书也乐意教,短短小半个月过去,一套剑法也学得有模有样了,只是招式学了差不多,力道却还不行。
这种事也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这天正教着徐让,赵子宴却来了。自那日秦书打了他一拳之后,他就没再来了,秦书还以为他生了气,正琢磨要不哪天寻个由头去道个歉,他却自己来了。
宝蓝衫,白玉冠,他自己踱到那两棵凤凰树下,看了一会儿,才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闲闲地看秦书教徐让。
看他这模样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加上秦书也为着那日误会他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教到一半的要诀说完了,才一撩衣裳走了过来。
“子宴,今天怎么有功夫来?”
赵子宴一如既往,也未见有生气的神色:
“怎么,我难道来不得?今日休沐。”
秦书算了算,还真是,他现在不用上朝,对这些不大在意,赵俭休沐也只是一月七天,没个定数,竟是没意识到。
“那日……是我莽撞了,还望大哥莫要生气。”
第六十五章
赵子宴看秦书一眼,随意挥了挥手,也不甚在意,叹了一口气笑道:“你知道自己莽撞就好,我那日回去可没少被取笑。”
连百里容都捂着嘴笑了好些时间。
秦书被他说得脸一红,但是赵子宴没打算放过他:
“我说,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就老是不想着我的好呢?上次,你拿着剑闯进去,若不是我躲得快,你就要一剑在我胸口刺个窟窿,这次你又打了我一拳,还往人脸上招呼,你说,我冤不冤枉?”
秦书想了想,是有够冤枉的,可是谁叫他不知道说些好话呢?仗着一张嘴能说会道的,什么都往外说。
“我那不是气得急了么?你就算不躲,我也不会在你胸口刺个窟窿,顶多,顶多……”顶多就是打几拳罢了。
顶多打几拳?赵子宴撇嘴:“好了,作为大哥,我就原谅你。真是不知道,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两个的。”
秦书和颜如玉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脾气了得,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氏族子弟都这么个模样?不过两个人也算极好的了,比起那些满肚子肥油,脑子里都是些酒色的草包来,这两人简直要好到天上去。
秦书笑笑,他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赵子宴那日会说出那么一番话,可是见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模样,便也不问了。
“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你?”赵子宴反问。
“嗳?”秦书奇了,按照常理来说,赵子宴这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这里也大都叫着颜如玉的。
“我一人在太子府也挺闷的。”
秦书就更加不明白了,赵子宴居然会觉得闷?
“太子不在?”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
秦书这下好奇心被他勾得旺盛,心说大大的不对。这么久了,秦书多少还是了解他一点儿的,按照赵子宴这家伙的性子,不等到闷,他早就不知道跑哪里找乐子去了,怎的会到自己这儿来?
摇了摇头:“不对……”
赵子宴明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这有什么不对的?好了,走,我带你去远舟那里,对了,你这里不是还有好些酒,不拿出来点儿?”
秦书心说还用你带着我去?我自己有腿有脚的,不会自己去?又想到这小半个月也不过去了他那里三次,其中有一次还是上元节的时候,赵子宴生辰,因为双双在,只坐了一会儿便回了,就没反驳。
“怎么一个两个的,尽要酒喝?”
抱怨归抱怨,嘱咐了徐让几句,还是带着赵子宴去了酒窖。
赵子宴一进酒窖就呆在了当场,这哪里是秦书口中云淡风轻说的有些好酒?根本就是绝世的酒窖啊!
秦书看他的表情恨不得扑上去抱住那些酒坛子,难得的不淡定出现在赵子宴的脸上,很是令人开眼界,秦书一把拉住他:
“你小心点儿,别碰倒了酒架子。”
“秦怀远,你居然藏着这么多好东西!”
赵子宴说着,一溜看过去,简直都要看直了眼。
“是爹以前藏下的。”说着就有些伤感,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今天有口福,挑一坛子吧。”
赵子宴感到他微妙的情绪波动,眼见他依然是那一身黑衣,臂上缠着不显眼的黑纱,心下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表情却是依然雀跃:“好啊,到时候你可别舍不得。”
酒坛上不仅用纸条标注了酒名,而且还标注着是哪一年甚至那一月藏下的,秦老将军极是有心。
赵子宴转了一圈儿,空着手回来了。
“这么多的好酒,竟然不知道该挑那一坛子好了,真是有些头疼。”
秦书笑了笑,没想到赵子宴也有这样为难的时候,不过是挑一坛子酒而已:“好酒虽然多,但是总有一坛是你最喜欢的,这还用得着犹豫为难?”
说者无心,赵子宴听到了心里,恍然大悟。是啊,世界上好的酒那么多,总有一坛是最喜欢的,人不也是一样?
“你倒是聪明得很嘛。”
秦书不明白为何忽然又和自己聪明不聪明联系起来了,赵子宴就这样,喜欢话中有话,遂没有吱声。
这边左看右看,看中了一坛东阳酒。
东阳酒古称兰陵酒,也叫金华酒,不仅味甘醇美,而且厚胃益脾,兼可强筋健骨,可谓是酒中上上品。【注】
古有酒仙曾赞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说的便是这金华酒,赵子宴的眼光着实不错。
“你挑得该是这里最好的酒了。”
总共也不过藏了这么两坛而已,秦书笑。
“那是,我要挑就要挑最好的。”
赵子宴一向这样,不可一世,却一点儿叫人讨厌不起来。
赵子宴拎着酒坛,几步走到秦书面前,将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架,指着两边的酒架,似开玩笑一般,又有些认真:
“我说,你哪日将远舟带来这里看一看,说不定他就愿意跟了你了,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
还是第一次,赵子宴这么认真又直白和秦书讨论这种事情,秦书多少有些讶异,只当他是开玩笑:
“他喜欢喝酒,又不嗜酒,更不是酒鬼,怎么可能?”
要是他愿意,别说这一酒窖的酒,哪怕颜如玉要尽天下好酒,他也一一送到他面前去。
“唉,那可真是可惜了。”赵子宴依旧恋恋不舍不想走,眼一直往酒架上瞅,“要不你再送我一坛吧?”
秦书好笑,还说远舟贪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贪心?”
赵子宴不依:“就权当那打了我一拳的补偿,我还没有和你算过账。”
明明刚才已经算过了。
“你还看上了哪一坛,哪日有空了来取就好。”
赵子宴摇摇头,将胳膊放下来,指着左边酒架上的一个小坛子:
“就那个,我刚才看了,红曲桃花。”
桃花酒不稀罕,稀罕的是这红曲,普通的桃花酒,也不过是多了桃花的味道,可这红曲桃花酒,才是真正的色如桃花,如美人微酡,入口更是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