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苏少衍轻呵一声,一勾唇,腕间倏然用力将人带于自己身下,“阿毓,你放心,我既然敢点火,你就该信我有能耐灭了它。”
笃。笃。笃。
三声讨人嫌的敲门声还未消停,一脸笑嘻嘻突然闯入的步月行已是见着了房内的始料未及这幕。“那什么,我、我是来给你们端些吃的,”昏暗的灯烛下,李祁毓嫌恶的抬眼,难免瞧见了这人难掩的惊诧,四目相对,步月行心中募地一紧。
瞧他平素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搞半天,居然会是下面那个啊!步月行心虚的咳了咳,这堪将菜肴推上了落地屏风前的圆桌上,眼帘一挑,又关切的望了眼李祁毓,道:“你别客气,那什么,你们好好补补啊、咳、好好补补。”说罢再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知趣的将门带上。
顿了半刻,房中也静了半刻。
“知道么,听说薄唇的人总是很薄情。”苏少衍俯身盯看着他的唇,指尖如描摹般轻轻打了个转,“阿毓,我有时候会想,究竟是我不相信你还是你不相信我?”
李祁毓心中一诧,这才惊觉他那墨长的发丝就这样不设防的落在自己的面颊边,如柳叶般轻轻的拂着,明明有点痒,却又不舍得伸手挠一挠。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是乱了,乱的毫无来由,乱的语无伦次。
虽然事实上他直觉了解苏少衍其实并不如自己所见的柔弱,他甚至也清楚这人内心深处远超常人的坚韧,但有时,他宁愿相信这人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哪怕一个谎言都好,骗骗自己也好。于自己而言,苏少衍始终是一个最特别的存在,想自己十四岁以前什么都没有,而后虽然熙宁帝将自己送去燕次,但也好歹送来个苏少衍。多少年,自己终于可以拥有一样完整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其中的意义,怕是终这一生也难以悟透的。
“少衍,”李祁毓看着他的眼牵了牵唇,“我以为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最相信我,”他停了停,募地将人的腰用力抱了紧,轻声附耳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话初歇,忽听隔壁厢房内一阵刺耳的喧嚣,就像一片闪着寒芒的刃尖锐的划破夜的深沉。
“呵,终于还是要动手了么?”李祁毓与苏少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如同平寂的湖面其实总是暗流涌动,他们辛苦了这么多天,实在也是好不容易忍耐了这么多天。他们的剑皆是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且见烛火哧一声熄灭,人已如两道影一般,转瞬没入了黑暗中。
黑暗似吞噬一切的涌潮,瞬间爆发的危险,紧张的近乎让人绝望。
一室剑光分错,一地尸陈狼藉。自诩身手不错他们甚至没来及看清步月行究竟是以怎样的速度和力度出的手,结局就已经判定。可见,生而为成就传奇,有时候真不是说说而已。
“你真就这么想我死?”一个熟悉的声音。
且看花冷琛长剑一抖,顺势划开一个圈,最后停在了一张同样带着假面的脸上,他的脸上溅了血渍,可血却不是他的。步月行站在他的身边,一副面上摆明了带着酸又摆明了想要不表现出来的神色,苏少衍看着他的脸,只觉得这个表情很不好形容。
“顾师叔?”苏少衍几乎同李祁毓同时拔剑出手,他扫一眼这张半真半假的脸,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
有些话,不问是装傻,问了却是尴尬。
“阿琛,你我现在这样,真是好没意思。”隔着纷乱的剑影,顾昕书冲花冷琛挑唇明晦一笑,“你说,我打也打不过你,又不肯认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们曾是挚友,现在却用自己手中的剑直指着对方,此时的气氛就像两柄剑拔弩张的弓,谁都不敢先动一动手指,因为射下就是死,射中,是对方死,射偏,就是自己死。
“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不是么?”花冷琛勾唇苦笑,“昕书,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想找个借口解脱,但是很可惜,我帮不了你。”
“哦?你现在这样,可不像是帮不了我。”顾昕书话语顿了顿,神色却没有丝毫的懈怠,他以眼色向这人示意地上新死的凌乱尸身,这些都曾是他和自己的师兄弟,可现而今……一时空气也仿佛被什么抽空了,一词一语,只是割的人心口钝痛:“我只问你一句,为她你走到这一步,值得?”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花冷琛一双桃花眼温柔的只怕可以溺死个人,而挑着的剑尖却是再往前送近一分,“可人的生命不该浪费在后悔,若果后悔,那便是对不起所牺牲的人,所以我……不后悔。”
你注定要踏过自己兄弟的尸体,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耳边响起幼年时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对自己说的话,他微睐着眼,露出一丝狭促的光,“我放你走,这辈子,不要再见了。”
“你不是会留着危险在身边的人。”
“就当你是个例外。”
一声冷笑,转身,还未迈出门口却是被长剑狠狠刺中了背心。
一行趔趄,回头,似不信为何前一刻的温柔会换来下一刻的残酷。
“我还以为我真是个例外。”顾昕书仰起脸,刻意让人看见眼里的不甘,嘲讽,还有……同情。
“为什么不躲?”身后的那个声音默默的,甚至没有走上前扶他一扶:“你为何从来不相信,其实我没有喜欢你,从来没有过!”
“呵,”顾昕书呛了一口血,他似乎想要直起身却只因伤口太疼而作罢,只得半跪着苦笑了几声,幽道:“冷琛,下一世再不要背负这样多,你我还能做好友。”
情至深处,最后也不过化得这样一句。
花冷琛远远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仿佛须弥谢尽三千飞花,“你只管尽力的恨我罢。”他叹息,对自己说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百个人也是杀,只要是阻在我面前的,我通通都会毫不留情,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已赌上一切,这样的代价,我花冷琛还付得起。
“这里突然死了这么多人,师父又打算该如何处理?”越是到这种时候,苏少衍就往往显得越是冷静,李祁毓收过剑抱肘看着他,有种他已冷静的不似常人之感。
“小衍,如果不是早有了答案,你怕是不会问为师的吧?”花冷琛笑一笑,李祁毓无意瞥过他的神色,只觉在这样的笑意里,是那样的空而无力。
那是无法让人忘记的晦涩而冗长的一夜,就如夜幕微雨下出现的低吟鬼魅,将附之如蛆的闪现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即使那时的他们一早明白自己已不是干净的,却到底也嫌恶再多添一层的罪孽。
只是,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呢?
他们究竟是选择了踏着同门的鲜血,去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各怀心思也好,最后万劫不复也罢,他们都只能闭着眼,就当自己已经是了聋子瞎子。因为于他们面前横着的,只唯有一条不归的血路,谁经这里皆是如此,输或者赢,生或者死。
第041章
过了向雅郡,接下来的路途便变得通坦上许多,一行四人一路吟风弄月,白水一般的日子居然也能算得上滋润有趣,只是,对那夜的事四人皆心照不宣的再三缄口,或许在他们心里,那已成为一道不可触及的疤,更见证了他们最最不愿为人倾诉的一面。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们来到离雍州不远的宛城。
宛城是座四方的小城,因着临近帝都,倒也还有几分繁盛,然而,在这几近年关的时日里,这里却是淅沥的落着雨,宛城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车马道。四人沿街买了几个烧饼胡乱嚼着,这堪言道着雇辆马车回雍州,适时忽闻一阵锣鼓哀鸣,又抬首便见一行缟素戚然,为首白须老者手捧瓦盆,沿途所经之处,必是一路钱散如落蝶。其身后一口凤形轿体,上有锡顶葫芦头金顶,由三十二杠夫前后相拥,随行祥云黄幡阴阴招摇。
原是有人出殡。
寒雨凋瑟,殡礼如此招摇之举,很难不惹得周遭行人纷纷侧目。四人隐在人群中,互视一眼,决议等待殡车先行。
人声低窃,有的说:“这位章小姐真是命苦,人还未过门,未婚夫就先一步染病身亡。”
有的说:“你懂什么,这样的女人才是该死,在家克母出嫁克夫,死了好,免得害人。”
还有的压低了嗓:“你们可都猜错了,我要说,这章小姐若这般随夫去了,不出仨月,咱宛城就又多一块贞洁牌坊咯!”
“话不是这么说,便是真多块贞节牌坊,那也是人章家的事儿,你可是不知道,人就指着这牌坊光宗耀祖呢!”又有人插嘴道。
钉。钉。钉。
一串尖锐而细微的声响,倏地从瓮瓮沉沉的锣鼓声中透出,似毫无规律,却带着奇怪回音,众人心中一凛,目光皆是一并对准了那方硕大的棺椁。
“不得了了,章小姐诈尸啦!”不知是谁扯嗓子高喊了一声,霎时人流涌动,一股夹杂着好奇、兴奋、害怕、但又想亲眼一观的复杂情愫顿时将内心揪做一团,更有胆大的好事者一涌上前,甚至欲揭开方那厚厚的红木棺椁。
“难道人还没死?”李祁毓敛神细听了片刻,不由小声嘀咕了句。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手被牵住,力不大,但却异常坚定,他侧过脸看着苏少衍一双澄澈的眼,自是读懂了里面的那句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
“你知道么,小时候我最痛恨人家喊我白虎星,我母妃她是个好女人……”话不再往下说,因为觉得没必要,手被重重甩开,转瞬再捉不到的到哪怕半片的衣袖。
错了吗?难道自己错了吗?
苏少衍怔了半瞬,他望着那个不回头远去的身影,不由苦笑,是谁说对人好人就要领情,自己对他再好,难道他又真正晓得?
“轿绝不能停,死者为大,你们通通都给我住手!”只听为首的白须老者见况长喝一声,无奈身影枯瘦,只能被牢牢困在了数丈的人群之外。
“章员外,您这闺女怕不是诈尸就还是有气儿呢!您这般火急火燎,总不是心虚了吧?大家说是不是啊!”一阔脸壮汉率先起了个头,随之便传来周围人群的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章大人是明白人,赶紧开棺让大伙儿瞧瞧,也好安了大伙儿的心不是?”
“芙蕖清白之身岂容你等玷污,来人呐,快,快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呵,我可是听见里头的小姐在分明的喊救命,大人,我若是您,现在定不会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面。”一个冷逸的声音不徐不疾传入众人之耳,高挑的身形却是背对着,看不清容色。
“哪里来的山野小子,你胆敢!”
“我为何不敢?”发未动,身未移,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一叶剑光仿佛一片流水行云,利落而缜密的挑开棺椁上的长钉,擦眼再看时,人已早已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剑。”有人暗叹。
“雕虫小技。”也有人不咸不淡的开口,毋需多猜,说这话的除了步月行,天底下怕就再没有第二个人。
“救——命——”待几名壮汉好容易将棺椁掀开,却见内中一名妙龄女子面白如纸气若游丝,颈脖处深深插入一枚金钗,鲜血早已映透半面衣衫,即将奄奄一息了。
“父亲救我——救我——”一声声的唤,似要触动面前那个无动于衷的人,众人心中一凛,想的却皆是相同一个问题:
难道亲生女儿的幸福和性命不比得一块贞洁牌坊来的重要吗?
“芙蕖,你……”隔着老远,白须老者望着她,众目睽睽之下,他锁着眉,叹息了一声,又一声。
一声声的沉重似敲在人心尖的锤,人群里有人唏嘘,有人摇头,有人悲戚,而更多的人则不过一副看戏模样。
人若飞霜,命如转蓬。
这个时代,人命已经轻贱至此、人性已麻木不仁至此了吗?李祁毓攥着手心,不知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这个死了又准备新死的女子。
素未谋面不是吗?但又为什么想帮她?既然想帮,那为何又不一帮到底?
“不好,章小姐就要没气了!”
“什么要没气了,要我看,就是诈尸!”
“妇道人家瞎嚷嚷个什么劲儿,快跟老子回家去!”
没多时,待众人且散了,雨也愈发大了起来,棺椁被重新盖上,鸣锣唢呐一个样少不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如被这雨水冲过一般,再无了任何痕迹。至于那送殡的队伍也不过稍作一番休整,便又是一副悲悲戚戚的重新行进。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李祁毓一人默默站在雨帘里望着那个方向,许久,他对身旁将伞盖过自己的苏少衍说:
“少衍,你信么?这个天下若在我手上,我定不会教它这样。”
当一个人开始有信仰,他便开始变得无所可罹,无所可惧。这是《帝志·北烨年纪》中关于重光帝史官们所记载下的第一句话,那一年,还是四皇子的懿轩王李祁毓,只不过刚刚满十九岁。
第042章
迂折数月,他们终于赶在春节之前回到雍州。本是喜庆的日子,萧条的街道上,此时却因淮安王的谋反显出了几分萧索和沉重。这时距当年的七皇叔叛乱已有许长一段年头,想不到世事更迭,居然又是旧事重演。
过丹墀门,九闳门,北宸辅道,拾白玉天阶而上,壮丽宏伟的紫寰宫内,肃静的胤祯大殿上熙宁帝揉着昏胀的眉骨,望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四子李祁毓,嘴角终于浮起了那么一丝欣慰。
“赏黄金万两!”熙宁帝重重道。
“父皇,儿臣愿带兵镇压反贼。”
“哦?”熙宁帝眯着眼只是笑,“老四,这段时日你且好好休息,此事朕已决议交由祁祀处理。”
熙宁帝宠信三皇子李祁祀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儿,更有传言说熙宁帝有打算将皇位交给李祁祀。此番再看情形,怕传言早就是八九不离十,李祁毓虽是悻悻,奈何大殿之上,也只得躬身退了下。
现下的局势,太子被废,三皇子李祁祀在众皇子中呼声最高,隔着文武百官,李祁毓努力搜寻着那个清淡的身影,因着这次查案有功,苏少衍亦被封了个正五品朝议大夫,以后可与自己同朝为官,算来多少也是个宽慰。
终是距离太远,便是见得也到底看不真切,只是模糊辨出一排清一色的靛蓝官服里,一人若芝兰玉树,卓然雅致,只是低眉垂手,一副极顺眼的样子。李祁毓的懿轩王府在不日前就已建好,借着此缘由,倒是可以拉苏少衍上府里坐坐,李祁毓看罢牵了牵唇角,想。
这厢好容易等到下朝,李祁毓心里盘计着拉上苏少衍同自己一起回府,哪知怎也没快过他那父亲丞相大人,只得不尴不尬收回衣袖算是作罢。来到雍州后,花冷琛同步月行暂时在雍州第一的客栈「濯风苑」居住,此番回归故里,谁曾料想自己那番几欲建功立业的心思究竟又是落了空,心中黯然实在难免。
雍州的雪,下起来总似没个尽头。
而长街的尽头,正是他的新府邸。笔直的延喜街上,李祁毓独自一人驭马在长街上慢慢行进,大雪堵了路,他的新坐骑赤骥似还不习惯雍州如此凛冽的天气,更是打着响鼻,有一下没一下的呼出浓浓的白气,“真冷清啊。”他叹了句,话说的却不是这萧索的街道,而是自己面前新建成的府邸。
他停了停,终于下马。
“四王爷,您可算回来了。”这是新来管家,名唤常顺,李祁毓略扫了他眼,看起来不到三十的模样,黄面皮、身板精瘦,倒是眉梢眼角皆透出一股的老练精干。他点点头没说话,且是望了眼门匾上金漆闪闪的「懿轩王府」几个苍劲大字,索眉暗忖,这处若是唤作他的几个哥哥的府邸此时怕门槛都要被踏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