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去西南那边六年，都再没有回过沈家，沈夫人在电话里骂他没良心甚至都去了军区哭着喊祖宗你不要妈妈了呀，再怎么闹脾气也要回家呀。
他心里过意不去，却本来就因为是他们沈家三代单传的活祖宗，从小就被宠得执拗又乖张脾气。他说，等我带你儿媳妇一起回去看你，这不就是你们一直想的吗？
没想到因为顾泰的事，他提前回来了。
还把沈家上下都盼着的未来少夫人也给带回来了。
“沈韫，你以前都没有和我说过原来S市这么冷。”
他身旁的女人抱着胳膊跺脚，又不满地抗议。
在飞机上她就一路兴奋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和在沈韫耳朵旁一直念叨，沈少校面无表情拿着一张报纸，盯着那一面，看的一动不动。
等她终于气鼓鼓地意识到沈少校在敷衍她，就使劲推他，喂，我在和你说话不准看报纸！
沈韫转过头对她笑得温柔，又绅士一样给她叫了一杯橙汁，说，文静，你嗓子不疼吗？
林文静一股脑把橙汁喝完，把头偏过去不再理沈三少。
这才下飞机，又开始惹沈少校。
林文静在军区大院长大，和男孩子扎堆还能称老大，从小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林家人对她实在是头疼。
长得多标致一闺女又是红三代，唯一让林家人头疼的是这性格比男孩子还野。
她就是偷跑去长春看特种兵技能比赛认识沈韫的。
这次来S市，也是来见沈家公婆。
航站楼里都是暖气，她非要去惹沈三少，抓着他胳膊很可怜说冷，使劲往他身边靠。
沈三少被她弄得好笑，将刚刚从警卫员手里拿过来的大衣给他好好披上，对她笑着说，你就使劲折腾吧。
走出站看到外面接他的人，沈三少就笑不出来了。
温华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底。
他早就看到沈韫这一行人。
以前沈三少身上就有军人身上特有的冷硬气质，温华远远看过去，只觉得他黑了一些，也瘦了很多，长腿直腰，一步一步向他这边走来，从深埋的想念里，又带着刀走到他心尖上。
对身旁的女人可真是温柔啊。
温华对他笑，似乎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说，“阿均他有事要忙，就我一个人来接你了。”
他礼貌地和沈韫身旁的女人打招呼，自我介绍，又转向沈三少说，“外面冷，车停的地方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把这件衣服先穿上。”
让身边的人将衣服递给沈韫，说完也不去看他的表情，转身往前走。
以前沈韫去找他不论什么时候总会先给电话让他去接，哈尔滨的温度可不是开玩笑的，零下二十几度在冬天是常事。这男人无论温华说他多少次每次都穿的单薄过去，走到温华身边看他一边责怪他这么大的人不长记性衣服也不带全，又亲自给他披大衣。
沈三少就看着那人笑的得意。
温华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只是沈三少这会儿也会心疼别人了。
林文静走在沈韫旁边，有些兴奋指了指温华对沈三少小声道，“他长的真好看，真帅呀。”
沈韫一直看着走在他前面的背影，听了林文静的话，又垂眸不说话。
林文静第一次看这样的沈韫，嚣张又不可一世模样的沈三少，突然变成这样，还真有些不适应，她又小声问，“沈韫，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陆昕给小宝贝外面套的是白色的羽绒服，还带着一顶米驼色的线帽，脖子上的围巾把嘴巴都捂起来，就露出个鼻子眼睛在外面，尤其显得眼睛大，黑澈澄亮。
父子俩穿的是亲子装，陆昕就是比小孩少戴了一顶帽子。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他住的还是原来的小区，只不过屋里的家具那些东西早在出国前，就被夏冉砸的所剩无几，后来都是这次陆昕回来重新添置的，买了更多小宝贝喜欢的款式。
这边已经是老城区了，这么多年时间C城也发生不少变化，以前住这边的人大多数都已经搬走，这边住的几乎都是老人和一些恋旧的人了。
陆昕牵着小小孩一起往小区外面走。
小小孩爸爸给他穿的是酷酷的小短靴，一脚一脚地踩在雪里，又忍不住总是回头看自己和爸爸的脚印，得意地仰起头和他爸爸说，“爸爸，你看我们的脚印，这样回来的时候顺着脚印就不会迷路啦。”
陆昕笑，低头看着他，“恩，我们小念真聪明。”
小小孩被夸奖，和吃了糖一样美滋滋，“爸爸，我们以后都住在这里吗？”
“小念喜欢这里吗？”
小小孩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纽约，喜欢这里。”
走到小区门口，陆昕停下来，蹲下来看小宝贝，轻声和他说，“以前是爸爸不好，以后在这边上学，爸爸每天都去接你好不好？”
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性格和小动作都像他。
小念对亲近的人，总是特别容易满足，也懂事地太早了。
在比这更早的时候，他就能敏感对他爸爸的喜怒哀乐分得清清楚楚。
陆昕现在不想其他任何事，他只想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好好地长大成人。
哄了小宝贝几句，他又一脸乐兹兹的表情和陆昕撒娇，父子俩头抵着头，小小孩咯咯笑，又催他爸爸，我们要快点去公园里打雪仗。
陆昕笑着站起身，看到门口车里走出来的人，笑容慢慢僵在脸上，直直地看着要走过来的人。
陆昕下意识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孩子，看着顾均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努力克制住心里不断泛出的恐惧，面色发白看着那个人。
他想逃，却挪不动脚步。
小小孩也紧紧抱着他爸爸的大腿，抬头怯怯地看向走过来的人，他感觉到他爸爸在发抖。
父子俩都有让他们恐惧的回忆。
小小孩仰着头看他爸爸，又带着哭腔说，“爸爸，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记得以前晚上和爸爸睡觉的时候，半夜里突然就被他爸爸吓醒，看着他发抖说梦话身上都是汗，他那时候那么小，只敢抱着爸爸小小声地哭，哭累了再睡过去。
他在学校里受到欺负委屈也不敢告诉他爸爸，只是他好奇别人都有妈妈，每次去问他爸爸，晚上他爸爸就会那样做噩梦。
小小孩后来再也不敢去问妈妈，后来也习惯不想妈妈，他有爸爸就够了。
小念又转过头看顾均，两只大眼睛红红的，可怜又招不住地惹人喜欢。
顾均心里想，陆昕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可他却听到这个小孩和他说，“叔叔你不要过来，我爸爸他怕你。”
童言无忌，童言最真心。
第四十九章
顾均在小区门外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在上次听到温华和他说看到他，积攒了七年不敢去碰的感情，将他从里烧到外。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他让顾恺去查陆昕这几年来所有的消息，屏息坐在屏幕前，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在纽约待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中餐馆小有名气的厨师，上这个访谈节目。
看着手上收集到的一切关于那个人的资料，顾均心里竟然生出一丝侥幸，他原来在国内的时候就和夏冉离婚了，他在美国六年，身边都没有人。
心里快活起来，他满脑子都是陆昕，贪婪地看那个访谈节目上的他，七年来第一次看到如此鲜活的画面。
他会动会笑，偶尔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仿佛这些年来，从未发生过那些事。
仿佛他从未改变。
后来来C城的路上，顾均又越来越担心，以致到了他住的小区下，他终于开始惶恐。
或许应该像以往一样让顾恺先上去，可是他又想第一眼他见到的是他。
他完全失去了以往冷静自若的样子。
他只能选择等，所幸是等到了。
却更是一次伤人心。
顾均看着他们父子俩对他防备的表情，他都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艰难地开口喊他名字。
硬生生地保持距离，他灰头丧气，终于是转过身和身后的顾恺说，你来和他说。
陆昕抱着小孩和顾恺去一家最近的咖啡厅。
C城街道干净，人口也适量不多不少，无论什么时候过来，都给人一种安静怡人的舒适感。
陆昕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和小孩的一起挂在椅子上吗，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也给小孩要了一杯牛奶。
顾恺笑着看小小孩费力地把牛奶杯往嘴边凑，喝一口还眯眯眼眨巴嘴，可爱得紧。
陆昕也看着他的小模样笑，和顾恺说，“他叫陆念之，是邱老给他取的名字，小名就叫小念。”
说完，抬手摸了一下小孩的头，“小念，这个是顾叔叔。”
小小孩嘴唇上沾了一层牛奶圈，抬头看顾恺，眼睫毛还沾着水汽，真是漂亮得不像话，他糯糯地叫人，顾叔叔好。
顾恺对小宝贝笑。
陆昕又说，上次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替我料理父亲的后事。
“邱老肯让你回来这边，身体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去年就已经停药了，也没有再出现那些症状。”
陆昕想到刚刚见到顾均自己的状态，又顿一下，笑着说，“刚刚让你看笑话了，那或许只能算意外。”
顾恺也笑，他没有想到这次陆昕回来，竟然也能开起玩笑。
都搅着杯子里的咖啡，顾恺又收起笑，说，“陆先生，顾伯想见你最后一面。”
陆昕有些茫然地抬头看顾恺，“最后一面？”
“医生说，顾伯就靠最后一口气在撑着，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陆先生您一面。”
陆昕黯下表情，轻声说，“我马上就过去。”
这些年来，他经历最多的就是离别。
不断地面对最亲的人，和他生离死别。
有再多的钱财，再高的权位，在死亡面前，也都是如同蝼蚁一般，无能为力。
其实这些年来，陆昕对顾均已经并无多少恨。
他原来就是个以德报怨的软糯脾气，后来总是发病，所看所想都是那些让他不想活下去的绝望，也最终让夏冉终于受不了的歇斯底里。
他只觉得那都是他一个人的错。
那些负面的情绪将他捆绑的太久到后来他只能靠记忆里那些不错的回忆来对抗。
要是当初根本就没有和顾均发生关系，要是他能不去爱这个男人，要是他没有和夏冉结婚，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错误成局，就必须有人来承担后果，又怎么去怨别人。
陆昕想，他对顾均的害怕，或许只是前几年刚犯病时，就在心里积攒下的恐惧。
原本他想这一辈子不去S市该放下的就忘掉。
既然忘不掉，就去坦然面对。
即使再不堪，也都是过去。
在去S市的路上，在上车前顾恺和他说，老板先回去了。
到了医院，陆昕把小宝贝放地上站在他身边，小孩仰着头对在场的几个大人都看了一遍，然后就定在沈韫身上，“沈叔叔好。”
又看温华，眼神更亮了一些，“温叔叔好。”
这可都是第一次见面啊，几个大人到被一个小孩搞得面面相觑。
在来的路上，陆昕就和小孩说，等下见面的几个叔叔，长的最高的就是沈韫沈叔叔，长的最好看的就是温华温叔叔知道吗？
小小孩不知道什么原因很兴奋，乐滋滋地点头，又趴在陆昕身上，大眼睛偷偷打量顾恺。
顾恺跟在自家老板后面那么多年，早就将顾均的面瘫表情拿捏到七八分像，可见了这个小孩，哪舍得和他摆脸色，见小机灵鬼一直看他，顾恺也对他笑，然后就见这小孩更大的笑容。
顾恺在心里感慨，陆昕也真是了不起，在那么多事之后，养大的孩子，和他还是一样的秉性。
刚刚送顾老太爷回去的顾均也过来了，小小孩最先看到他，立马抱紧他爸爸的大腿，把脸紧紧贴着，又怯怯地看过去。
沈韫叫了声阿均。
顾均的眼睛从刚过来开始就粘在这对父子身上，却也没有走过去，像是和大家说话，又像是只对着陆昕一个人，“医生刚刚做完检查，现在可以进去看他。”
陆昕蹲下来，扶着小小孩，贴了贴他脸蛋，又让他转过去看顾均，“这个也是顾叔叔。”
小孩的眼底还有些害怕，又听话地抬头看顾均，叫了他一声。
陆昕和这个小孩蹲在地上，他脸上几分笑意，目光里全是对这个孩子的宠溺。
只有这个小孩，那是他的全世界。
这样不见硝烟，顾均轻易地便获得原谅。
都说因爱生恨。
他心底连最后的恨意都没有，不剩感情，又怎么再谈感情。
这么多年后再聚在一起，都心照不宣，对过往闭口不提。
进了病房，顾泰躺在坑上艰难呼吸着。
陆昕一路上都在考虑要不要把小念也带过来，或许这么小的年纪就面对死亡并不是好事。
他想，他只是想让他的孩子记住更多更好的人。
陆昕牵着小孩走过去，老人一直看着他，就像他等了一辈子弄丢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激动地抬起手来，费力想起身。
陆昕赶紧走过去，扶着不让他乱动。
顾恺也在床头调节坑的高度，让老人躺好，小心翼翼地给他拔掉氧气罩。
顾泰看着那一丁点大的小娃娃，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让它粗嘎难听像个怪爷爷，“小娃娃，你叫什么啊？”
小小孩抓着他爸爸的手，看了一眼陆昕，声音清亮亮的，爷爷，我叫陆念之。
顾泰笑，又伸手去摸小娃娃的头，眼神里都是高兴，和陆先生长得真像啊。
陆昕突然就红了眼眶。
都这个时候了，老人还和以前，叫他“陆先生”。
那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尊重。
顾泰活成人精，很多事都看的透彻，这一辈子活着只为他伺候着的顾家人这个信念，却还是有放不下。
连医生都说，顾泰这两天精神气好，怕是回光返照之势，要了却什么心愿。
其实他活的够本了，一辈子做顾家的一个下人，他心甘情愿，到死还有这么多他喜欢的年轻人给他送终。
人活一辈子，他也从来不多求。
可是，他后悔啊。
顾泰喘着气，又跟责怪自己一样说，“陆先生，老头子我等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和您一起吃顿团圆饭啊。”
陆昕眼眶红的更厉害了，握着老人的手，哽着却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和陆昕说话，说顾宅里两个人一起嫁接的那几颗桃树年年都结好多桃子呢，新种的那些花草都比人高咧。
他说陆先生您教老头儿做的那些吃食怎么就做不出您做的那种味道。
太多话想说了，他积了七年都没个能听他说话的人，老人哽咽，突然就流泪了，他说陆先生您不知道，我天天去好生伺候您最爱的那些温少爷送过来的兰草。
一直都等您回来，天天盼着，那些花都死了，我就想陆先生他肯定不愿意回来了。
小小孩无措地被浸在沉痛的气氛里，他靠过去用小手捏住顾泰的两根手指说，“爷爷你不要哭，爸爸他也要哭了。”
第五十章
小孩的话倒真的戳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顾泰看了一眼站在床尾的顾均，说话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他说，他最后想和陆先生单独说说话。
所有人都出去，小小孩也没有吵闹，乖乖地任沈韫把他抱出去，趴在他脖子上一直看着他爸爸，等终于出了门，他就低下头靠在沈韫身上咬着唇一言不发，眼眶里却越来越多水汽。
沈韫一下子慌了手脚，看着怀里的小孩不出声音地掉眼泪，无措地看着温华，表情比小念的还委屈。
顾均走过来从沈韫怀里把孩子接过去，小孩泪眼看着他，想哭又不敢哭。
沈韫倒是松了一口气走廊这边气氛还是压抑。
他们似乎都知道，顾泰熬不过今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