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胡子还在身边手足无措焦急地喊叫着什么,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或是怎样了。
他想他要死了。
在连自己是谁都无法记起的情况下,这样痛苦地死去。
他不甘心——
下一刻,疼痛渐渐地抽离远去,意识沉入了最深处,黑暗终于慈悲地降临。
他昏了过去。
……
谢天谢地,那场恐怖的折磨没能要了他的命。
一年的时间,他在这个小镇上居住了下来。他仍旧记不得自己是谁,时不时发作的头疼病,也让他已经不敢没事就去回想自己的过往曾经,他不得不抛弃了自己的过去,在这个空气里都浮动着香料气味的集镇上,每天浑浑噩噩生活着。
今天,是一年中首个月份的头一天,也是他来到这里第二年的头一天。
全年四百日,名为丽媞与拜鲁坦的两颗恒星唯一一次同升同落的这一天,集镇上每年一度盛大狂欢的节日也热热闹闹地开启了。
“法伊,你起来了吗?”
站在石楼窗边的他这时收回视线,冲推门探头进来满脸大胡子的男人静静点头,男人这时扯出了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开口道:“你醒了啊!等下你记得把店铺里那两袋包好的红香梗籽,带去给金锦花酒馆的基托,香料节期间,没有加入红香梗籽腌制过的基托烤肉可不像样。”
无声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他面前探头的大胡子男人叫做加布力,是一名荒蛇族提瓦兽人。当初,也正是这个男人救治进而无条件收留了他,一年的时间里,他学会听懂了一些简单的对话,弄清了所身处的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世界,也有了自己全新的名字——法伊克特拉。
“那个什么……”搔着头,大胡子加布力在门口磨蹭了半天,开口道:“我等下马上要去广场摆摊,反正这几天节日,大家都会去镇子广场上购物庆祝,铺子里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今天就不用开店了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双手微动,做了个知道的手势,他看到男人似乎欲言又止,然后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垂头丧脑地转身合上门离开了。
他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不时会来折磨他的头疼病,已经让他的身体迅速衰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像个游魂一样活着,抛弃了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尽管他知道,加布力一直试图帮助他真正融入到这个镇子,可自己这样子,恐怕是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了。
收拾好一切走出房间,下楼来到屋子前半部分的店铺大堂时,加布力已经不在了。他弯腰从柜台下拿出那两袋已经妥善包装好的香料,揣在怀里,随后缓慢移动着脚步,来到了加布力香料铺紧闭的大门前拉开门闩——
刹那间,热烘烘喧闹的人群吆喝声还有歌舞乐器声,伴随着愈发浓烈的香辛料气息,如奔腾不息的海潮般向他周身覆盖涌来。
他定了定神,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日渐荒芜枯涸的心灵与眼神调整过来,看向了眼前这片充满勃勃生机鲜活跳跃的节日画面。
他孤零零站在香料铺紧闭的大门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踏出脚步。紧紧揣着怀里两包香料,只要往前一步,就是由熙熙攘攘的人群组成的欢乐之海;也正是这一步,却又似乎远隔着无数时光无尽的距离一般遥不可及。
一群头上缀满鲜花的盛装少女,笑嘻嘻经过他身边,将她们手里芬芳扑鼻的白色花朵尽数泼洒到了他的身上,然后看到他呆愣的样子,又彼此交头接耳,捂嘴嬉笑着迅速跑远了。
他苦笑了一下,脑海里瞬间似乎又回想起,有谁也曾那样吃吃笑着点住他的额头,娇嗔地骂着他傻瓜——
傻瓜!连切个菜都能切到手指,笨手笨脚的!
手中的香料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发黑,他恐惧地煞白了脸,牙齿咯咯作响,因为他知道——那个如影随形折磨着他的魔鬼再度来临了。
当浑身被那股熟悉的疼痛包围,当他捧着头摔倒在地痛得抽搐,当欢庆的人群终于发现到异状纷纷聚拢过来,在无数纷杂摇晃的视线包围下,伴随着耳中一道尖利拉长割裂脑浆的嗡鸣声,他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他来到这片大陆第十个年头。
在日渐频繁剧烈的病痛折磨中苟延残喘,这样的他,竟然也拖过了十年。
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他想要微笑一下,可已经虚弱到极点的身体,就是连如此简单的表情也已经无法顺利做出了。
他无声地平躺在床上,心中一片寂静。
这次,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次,是真的要说告别了。
他感觉到他的头被小心翼翼地稍稍侧转了过来,朦胧不清的视线里,大胡子的加布力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的面孔上,现在正满脸的眼泪。他握着他的右手不住抽泣,他听到他痛哭哽咽着不停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泰勒斯要让你遭受这样无尽的痛苦?”
“为什么你要遭这样的罪,十年都不得安宁?”
“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承受这些不该承受的?”
是啊,他也想问为什么。
可是他就要死了,所有的疑问都已经不再重要。
谢谢你,加布力。
你是个好人。
今年啸风平原的冬天特别寒冷,冰天雪地的,你要小心保重自己。对了,金锦花酒馆的基托,他要的几包香料,都在柜台右下角倒数第三格的抽屉里……
以后,我再也不能帮你算账,管理香料铺的生意了,你自己要当心,不要算错账目——
他的人已经迷糊了,感觉自己正絮絮叨叨对加布力说个没完,可其实,他已经哑了整十年了。
身体渐渐僵硬沉重,可灵魂正变得越来越轻。这一刻,过去所有只要他一去想,就让他的脑袋疼得发狂欲死的过往,如一幕悠长的电影在他眼前一一闪现。
长长地吁出口气,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水。
他想,他终于可以获得长久的安宁,闭上眼睡去了。
再见,加布力。
再见——
39、
时间的流逝,在睁眼闭眼中有时很快,有时又异常缓慢。
当他再一次张开眼,没有了肉体拘束牵绊的重量感,广袤深邃的天空正在近前似乎触手可及。意识像一缕自由的轻风,整日徘徊游荡在香料镇上空。
即使站在了人前,也没有人能看到触摸到他,他知道这回,自己总算是名副其实彻底成为了幽灵鬼魂之流的东西。
可哪怕是这些,也不再能让他有所触动。
麻木不仁地仅仅只是存在着,一年又一年,他逐渐忘记了许多事,只是整个镇子还是繁华依旧,每年的香料节也愈发热闹盛大。
他看着加布力的儿子降生,然后是儿子的儿子降生,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出门游历冒险;他看着加布力那把大胡子从黝黑浓密变得霜白,看到垂垂老去的他如同许多年前的那个自己,床前围绕着他的亲人,流着泪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再然后?
再然后一切变得愈发的沉闷。
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挂念,仿佛也随加布力的死亡而消散了。他曾经等了很久,也没能等到那个大胡子与他再度相会,整个镇子或者说整片大陆,似乎只有他这个异类以这样的形态继续存在着,他突然感到烦躁,他想要回去。
可回去哪里?他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他想要看看自己究竟变成了怎样一副鬼样子,之前过去的无数年他都不敢,他很怕看到一个面目可憎连自己都恐惧的怪物。之后又踌躇了好几个月,他终于下定决心,找到了一处平静的湖面,他悬空在湖上,在湖水镜面般的反射下重重呼出口气,如果他还能喘气的话——原来他还是他自己,苍白普通的脸孔,漆黑的眉眼和头发,一件黑色破斗篷正包覆着他全身。
这件他死前都紧紧攥在手里不放、代表着与遥远过往唯一联系的斗篷,让他终于回忆了起来,他的故乡归处,他的亲人,他真正的名字与身份。
可到底该如何才能回去呢?
他飘浮在半空苦苦思索,没有人能看到他。他漠然地看着人们在地上哀叫哭号,到处都是火焰与鲜血,大地在颤抖,天空中,无数赤红色的流星燃烧着长长的尾翼坠落地面。
整个青色丰茂的平原,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片燃烧的炼狱火海。
这个星球快要完了。
他想着,然后收回了视线,已经不再跳动的胸口无悲无喜。
太过漫长的游荡漂泊,已经磨光了他的感情意志,他开始觉得——如果没有办法回去,那么跟着这个名为泰拉的星球一起毁灭也不错。
几百年?几千年?他不知道之后时间究竟又过去了多久,泰拉没有完蛋,他也仍继续存在着。他找到了曾经常去送香料的金锦花酒馆,那里奇迹般躲过了地震天火的肆虐,仅仅只是塌了一个屋角,他躲了进去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浑浑噩噩醒了睡、睡了又醒。
直到有一天,两个冒失的闯入者将他从沉眠中惊醒。
他看着眼前那两个手牵手并肩而立的青年,他们不仅能看到他,那个绿眼睛名叫凌霄的青年,甚至有着跟他一样的经历,可他和他,又完全不一样——
他死了,而他还活着。
活得那样光明,充满着生的希望与期盼,带笑的眼神既明亮又清澈,浑身都洋溢着令人想要亲近的温暖光芒。
呵,跟阴暗腐朽的他完全不同。
他在心底冷笑。
真是碍眼。
任由心底那股浓重的黑暗发酵四散开来,他故意装成一副惊慌失措、惶惶不安的样子,连他都要被自己的演技所感动了。果然,连那看似戒备的银发兽人在内,两个都是心软的滥好人,完全没有任何怀疑,就相信了他那套真假掺杂的说辞。
两个傻瓜!
轻易就哄骗引诱着他们继续往镇子的深处走去,就让那个东西来对付他们吧。那个丑陋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座荒镇的东西,一定会把他们两个人连骨头都不剩下地吞吃干净。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只是从长久深沉的噩梦中被打扰惊醒,睁开眼的刹那,似乎连眼里的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黑色。
他都这么痛苦了,凭什么他还可以这样清白无暇地活着?
将蹲在地上眼神呆滞的凌霄拽起来,那一刻他简直想要狂笑出声,去死吧,所有碍眼的东西都去死吧!
可笑意还没溢出嘴边,那个绿眼睛的青年却反握住了他的手臂,那张温柔的脸孔扭曲变形,阴森森地冲他嘲笑出声——
“死了的人是你啊!笨蛋,你还不明白吗?”
你还不明白吗——
在对方无法挣脱的恐怖腕力下,仿佛在被炙烤烧灼,他觉得自己的手要断了。
混蛋,混蛋。
他要明白什么?
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许多许多年之前就已经死了,不需要谁再来嘲笑讥讽,他都明白——
“傻瓜!”冷冷看着在他手中无望挣扎哀嚎的他,对方那张近在眼前却模糊不堪的脸,五官不断地扭曲重组,忽然之间就变换成了加布力满脸胡须粗犷的脸,“现在的你,连灵魂都已经死去迷失了,你还不明白吗?”
你还不明白吗——
振聋发聩般的声音鞭打着他的全身,他呆住,盯着眼前那张已经被久远的时光冲刷得褪色让人怀念的脸庞。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呵呵……”那张加布力的脸这时又再度模糊扭曲起来,他感觉对方松开了他,改由双手紧紧捧住了他的头部,那张脸凑近了他,阴寒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里缓缓地说着:“睁大眼睛,你看看——我是谁?”
空茫的脑海轰的一声炸开,那个折磨他至死的魔鬼再度缠上了他,他挥开对方的手倒在了地上痛苦嘶喊着、翻滚着,他感到自己浑身正在着火燃烧,脑袋里似乎被扎满了针不停地搅动,又仿佛有人在活生生血淋淋地撕剥着他的皮肤,他好痛,他好痛!
满脸的血与泪,可指甲还是忍不住不停刮扯着自己的皮肤,因为实在太痛苦了。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正在被烧灼融化,脸上的血肉开始一块块脱离骨骼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最后仰起头,在绝望的眼神中,看着另一个黑发黑眼珠身披黑斗篷的自己,此刻漠然地看着地上的他——
“我才是你,你到底还在奢望着什么?傻瓜。”
……
凌霄惊喘着醒来,整个人仿佛被从水里捞出来般浑身是汗。
他苍白的脸上爬满了泪水,身陷在一场跨越千年漫长的梦魇里,刚刚那些剥离灵魂血肉都被烧融的痛苦与折磨,似乎仍旧鲜活无比地存在于他身上。
努力支撑起身体,凌霄身上的每一块骨骼肌肉似乎仍在叫嚣着疼痛,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得连凌霄都已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另一个灵魂,在那梦境中发出哀鸣,苦苦挣扎。
他勉强站起身,茫然环顾着——日正当中,现实的时间流动似乎仅仅过去片刻,深蓝色的天空下,荒凉颓败的香料镇仍旧如此前那样,只是身处的这块空旷场地,那数百块林立的石碑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只余一片焦土与层层掩盖其上的风沙。
这时鼻尖再度隐隐传来的香气,提醒着凌霄这里的危险。
他着急地开始搜寻罗勒的踪迹,还好立刻就在不远处发现了倒卧在地仍旧昏迷不醒的银发青年,脚步趔趄地奔跑过去,摇了摇罗勒的肩膀呼唤着,却还是无法将其从昏睡中唤醒。
周围毫无异状,可空气却开始紧绷起来,凌霄明明白白地听到了某种窸窸窣窣、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移动的声音。
“醒一醒,罗勒!”
双目紧闭脸上的表情似乎仍沉浸在睡梦之中,罗勒对凌霄的呼唤毫无反应。咬了咬牙,拉起罗勒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凌霄吃力地扶起罗勒整个身体,开始向着那条崎岖坑洼的来时路移动。
可没等走出几步,凌霄的脚踝就被一股大力拉扯,两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着遍布砾石的路面倒去——
“唔!”
由于摔倒时垫在了罗勒身下,两人的重量加上惯性,路面上那些棱角突出的石块于是尽数刺入到了凌霄的背部。
可凌霄已经顾不上后背的疼痛,因为拉住他脚踝的那股力量,仍旧不停歇地试图将两人向着镇子的深处拖去。一只手紧紧拉住人事不省的罗勒,凌霄将空出的另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脚踝,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可在触及自己的脚踝时,凌霄分明摸到了某种冰冷黏腻的物体——
那是什么?
凌霄心中恐惧,可已经容不得他多想。手指由于紧抠着地面,很快变得鲜血淋漓,但那股拖曳的力量仍在不停变大加剧,这时凌霄眼角的余光瞄到一旁突出尖锐的岩石,他几乎本能地伸出手,把那块三角形锋利的石头握在手中,费力抬高手臂向着自己脚踝处斩去——
40、
‘噗嗤’一声,那个缠着凌霄脚踝的东西应声被斩断。
几乎是立刻,原本空无一物的凌霄脚边显现出了一小截遍布青紫色黏液近似植物缠绕茎的东西,不过却是比普通的藤类卷须要粗大了无数倍,那截手臂粗的东西从断口处流出了绿色的汁液,如同章鱼触手般扭动了几下,便从凌霄的脚上渐渐松脱了。
凌霄顾不得再看,他吃力地扶起昏迷中的罗勒,一瘸一拐想要尽快逃离,那个东西的黏液从衣物的布料渗透到了凌霄脚步的皮肤上,似乎有着很强的毒性,因为凌霄刚才被缠住的右脚踝现在已经整个开始微微发痒麻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