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和泥土劈头盖脸的在他的身上,但伏格尔依然不合时宜的笑起来,‘C你娘。’他嘀咕着重复,并因为此吃了好几口土。他咳嗽着把它们吐出来。在轰炸过去很久以后,他耳中的嗡鸣才逐渐好转,大炮的的轰隆声模糊而遥远的传进他的耳蜗。
炮火如霹雳一样在空中炸响,呼啸着扑向他们的战壕,伏格尔俯低身体——过于密集的攻势让他很难移动自己,从炮袭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用着同一个姿势,炮袭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他感到肩膀酸痛却又无计可施——他似乎丧失了某种热情,某种对战争与生命的热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他大脑迟钝的无法思考,一切的进攻与躲避都如同身体的本能动作与条件反射。他只需要脊髓就能操纵身体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大脑的用途了。
正午的烈日灼烧着这片被炮火弥漫的土地,汗水不停地从伏格尔的脸上淌下来,蛰伤了他的眼睛和身上那些细小而繁多的伤口。他的视线很快就会因为汗水而变得一片模糊。他用衣服抹去那些汗水,因为缺水而眼前发黑,喉咙发疼——他们转移到了另一处战壕,那里的部队很快接纳了他们——那个他认识的新兵居然也在里面。
与此同时他们的炮火部队开始对英国人展开反攻。泥土和汗水混成黏糊的泥浆粘在伏格尔的脸上,他没办法把它擦干净,他的作战服早就被这种泥浆浸透了。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让他去擦脸了。
他们的反攻开始了。
伏格尔怀着一种近乎是无聊的麻木心情把手榴弹投掷到敌方的掩蔽壕里——进攻,反攻,冲锋,反冲锋,在这些重复简单却又异常危险的行动中,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兴奋——就好像在无聊打发时间的时候突然碰到了一个让人觉得新奇有趣的游戏,这让他兴奋而欲罢不能。
伏格尔在向外冲的时候无意看见了那个曾经缠着他的新兵的脸——苍白而慌张的,惊恐的畏缩在战壕里,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羸弱又怯懦的躲在战壕的角落里惶恐的看着伏格尔的脸。
伏格尔马上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不是没有人这样做过,装作受了重伤的样子所在部队的后方用其他士兵的身体保护自己——他应该是第一次上战场,伏格尔想。不过这样的做法也无可厚非,贪生怕死的人有不少,伏格尔自己以前也这样做过,他甚至想过当逃兵。这胆小鬼并不是不想上战场,伏格尔想着,但如果在战场上的表现是这个样子的话,他倒不如不来。
虽然稍微有些不满,但伏格尔并没有做什么实际的行动——这家伙这个样子其实并不能给自己提供多少的保障。缩在战壕里,也并不是如他想的那样万无一失的安全的。很多时候,这样反倒很危险。他迟早会因为此害死他自己的。战场充满了随机性。
伏格尔一点都不想管这个家伙。
最好马上就有一个炮弹落在这个战壕里,他残忍又充满恶意的想。
但他刚刚转过头,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怒吼,‘给我滚出去!!’
他转过头,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诺依曼愤怒的脸,就算满是泥灰也无法遮挡他眼睛里闪耀的凶狠的火焰——就连伏格尔都瑟缩了一下,更别提新兵了——他就像光着身子站在南极一样的抖动着,伏格尔觉得他脸上的雀斑都要抖下来了。
‘滚出去!!’诺依曼再次嘶声怒吼。
新兵哆嗦着摇头,紧紧靠在战壕壁上,神经质的打了一声嗝。
伏格尔嗤笑了一声——他一点都不同情他,实质上他还感到有些幸灾乐祸。
新兵听到了他的嗤笑,马上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伏格尔。伏格尔觉得一阵不可思议,为什么他想求我?他匪夷所思的想,我就会原谅他的这种行为吗?我就能让诺依曼原谅他吗?我又不是他妈!
诺依曼粗鲁而用力捉住他的肩膀,新兵发出可以媲美听音哨一样尖厉而高亢的叫声,拼命的挣扎起来。‘你这该死的胆小鬼!’诺依曼狠狠地骂他,用力的踢了他肋骨下方一脚。‘你真是头懦弱的猪。’伏格尔慢条斯理又满是恶意的开口。但那个新兵只是持续不断的发出尖叫然后像疯了一样的摇着头。诺依曼粗暴的把他的头狠狠的撞上战壕壁,‘滚上去,你这畜生!’
新兵像是傻了一样的看着诺依曼凶神恶煞的脸,竟然很没有骨气的哭了起来——这下连伏格尔都无法克制对他的嫌恶和一种奇异的恨意了。这似乎不只是单纯的愤怒导致的,但为什么恨,伏格尔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一把揪起新兵的领子,把他扔到战壕外面。(诺依曼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怕死就别来当兵,’伏格尔冷酷的说,‘脏了你身上的作战服。’
指挥在前方发出一声大吼,‘都向这边冲!!’红发的新兵(伏格尔依然不知道他叫什么),瑟缩犹豫的看了他们一眼,缓慢而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
诺依曼又给了他一脚,‘走快点!!’
他这才哆嗦着小跑起来。
诺依曼看起来依然很不满意,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反而转头看向伏格尔,目光锋锐,‘我还记得你说过你当年不想当兵。’他突兀的开口。
伏格尔看着他,脸上平静无比,‘是的。’他说,没有再看向诺依曼的脸直直向前冲了过去。
Chapter 20
诺依曼疲惫的靠在战壕壁上。
整个前线都沸腾了——真正意义上的沸腾,正午的烈日和炮火爆炸带来的热气流让他觉得可能沙漠也不过如此了。他们现在完全处于劣势而造成这种形势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英国人称之为‘装食物和水’的东西变成了武器。那丑陋而庞大的东西迅速的成为了战场的主宰,它不断地夺取着德国士兵的生命履带碾压土地所发出的轰隆声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死神敲响的警钟。而炮弹对于这庞然大物而言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它的外壳既不是土做的也不是篷布做的,炮弹对它造成一定的伤害但比起它对于战壕造成的伤害就差太多了。
诺依曼已经不想知道还有几个人活着了。这个被英军称之为坦克的武器如同不可摧毁的堡垒,他们部队所有的德国炮兵几乎都对这个形势感到绝望了,他们的士气低迷而英国部队则士气高昂。
疲惫,酷热与对死亡的恐惧笼罩着诺依曼。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了,在日后他试图回忆这期间的事情的时候,他只能感到一阵茫然。充斥在这段时光里的似乎只有死亡与重伤。他不知道日子是如何流逝的,从进攻转变成防守反击,死人在战场上形成高低起伏的山丘,而他们所流的血则汇成绵延的河流。
幸运之神没有再照顾到施密特——他被炮弹的碎片弄伤了肺部。他趴在地上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而那些知道他还没死的则以为别人会马上把他抬上担架。他在战场上躺了很长时间,而嵌进肺部的碎片不是唯一击中他的东西。伏格尔最后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停止呼吸了,双眼瞪得极大,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被他们抬到一个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草草的埋掉了,伏格尔在上面用树枝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架,然后他们脱帽哀悼。但这就是全部了。
没有人哭,他们连哭的水分都没有了。
其实施密特已经足够幸运了,他想。大部分的死尸都躺在地上,散发着恶臭并受到苍蝇的广泛欢迎。那味道和场景让人想吐。幸而现在已经不再是夏天了,不然几乎不会有人愿意踏足这充满恶臭,蚊虫与死亡的地方。基本上所有的尸体都涨着肚子,脸部扭曲。英国人进攻的时候,这或许也可以作为一道防线呢,诺依曼嘲讽的想。
‘我们逃走怎么样,’晚上的时候伏格尔一脸绝望地问他,‘你觉得我们逃走怎么样?’
诺依曼看着他,有些无力的蠕动着嘴唇,若是再早那么几个月,诺依曼或许会一拳揍上他的肚子,但现在他确实也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幻想。他却并没有赞同伏格尔的话,士兵的责任驱使着他说出让人失望的言论,‘我们不能伏格尔。我们在为我们的国家奋斗。’他听起来如此动摇、这口气听起来如此无力,让诺依曼自己都感到吃惊,‘而且我们能逃到哪里呢?’他茫然地问,‘哪里不是这样的呢?’
伏格尔安静下来。他的眼睛和照明弹是仅有的,照亮这片死气沉沉的黑暗的东西,诺依曼看着他的眼睛。伏格尔看上去如此温柔而悲伤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疲惫与绝望的阴影。
然而他的眼睛如此温柔,诺依曼恍惚的想,浑身颤抖,他的眼睛如此温柔。
他抱住伏格尔。然后他们接吻,轻柔而绵长的,如同一个美妙的梦境。诺依曼短暂的沉醉于这梦境里,战争的残酷与痛苦让这一切都显得更加不真实却更加的美好,诺依曼觉得自己几乎要忘记现在的处境了——直到又一颗照明弹的炸响。
伏格尔抱住他,他们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他们的处境随着英国坦克机械零件频繁的出问题而逐渐好转,增援部队让这情况又有了不少改善。英国的冲锋队大概挺近了3到4千米以后就停止了——他们的炮火现在有些跟不上了。德国部队的士气终于上调,并开始展开反攻。诺依曼突然发现还有很大的希望,这一下让他从那不自然的颓废里振作了起来。
在他们夺回了近来的第一个阵地的时候,诺依曼在所有人的欢呼里悄悄地抱住了伏格尔。他已从未有过的温情与爱意亲吻他的头发。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他满怀感恩的想,和他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Chapter 21
伏格尔发现最近哈斯有些奇怪,这并不是说他的行为神秘偷摸或者言行不一——实际上,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伏格尔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让伏格尔感到十分不舒服。
他很快把这归结为施密特的死,毕竟他们两个的关系最好。好友的离去总是能让人陷入低迷的情绪的,他想着,他会好起来的,毕竟我们都知道这种死亡是我们所无法挽回的。
兴登堡的战线夺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而哈斯的怪异也很快被这里的寒冷所掩盖了。
十一月的兴登堡冷的让人诧异,伏格尔怀疑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下雪。他的手上和脚上都长了不少冻疮,他曾经试图把烟头放在自己冻僵的脚上,但那除了把他没放好的袜子烧了一个洞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您需要花更多的力气在挖战线上,’新的排长拍了拍他的肩,‘运动会让您温暖起来的。’
‘啊哈!’哈斯在一旁打了一个响指,‘生物,长官!什么是细胞?’【1】他装模作样的大声问,弯下腰大笑起来。
伏格尔也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但脸上僵硬的肌肉让他显得像在抽搐,他不得不狠狠的摁了摁自己的脸让它看起来正常一点,‘“汉尼拔·巴卡”【2】是谁?’
‘嗨!这个问题不公平!’哈斯气愤的大嚷起来,‘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希腊语,伏格尔!九十五条论纲指什么?’【3】
‘艾尔兴多夫的主要作品是什么?’伏格尔反唇相讥。【4】
一直沉默的排长突然开口,‘复调音乐的特点是什么?’【5】
‘您是位音乐家!’哈斯激动的大喊起来,他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彩,‘火山是怎么形成的?’
伏格尔脸上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什么是象征主义?’他慢条斯理的问。【6】
排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舍弗勒以什么闻名?’【7】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们记住了多少没用的垃圾啊!伏格尔在心里感叹,没有人会在学校里告诉他纽扣的重要性,也没有人意识到康德和叔本华还没有铁锹好用,而十四行诗则远不如一首民间小调。没有人告诉他这些,而他也不用知道这些东西。他有些突兀的想起曾经在学校教拉丁语的鲍赫教授,他惊异的发现自己完全记不得那张让他曾经无比憎恶的脸了。他会知道我在前线吗?他无法控制的想,他会知道兴登堡的冬天如何用拉丁语描绘吗?甚至,他现在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是否也上了前线呢?他还记得salve【8】是什么意思吗?
他们又陷入一阵长久的静默。
排长再次拍了拍伏格尔和哈斯的肩,‘谢谢,’他诚恳的说,‘这真是一次少有的愉快对话了。’
伏格尔艰难的笑了笑,‘是的,长官。’
他离开以后,哈斯猛地站了起来。‘我想和你谈谈,伏格尔。’他以少有的严肃语调开口。
伏格尔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发麻的脚趾,被哈斯突然的肃穆吓了一跳。他的心跳速度不可抑制的加快,手指无意识的搓着衣服,茫然又紧张,他隐隐的预感到了一些并不让人愉快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当然。’伏格尔不安地说,喉咙发干,‘出什么事了吗?’他竭力保持着镇定。
哈斯显得有些烦躁的来回踱着步,他拿出一根纸烟,在伏格尔对面坐下,‘你跟诺依曼……’
伏格尔马上就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
他的大脑一瞬间完全空白。
哈斯蠕动着嘴,似乎感到非常的难以启齿,‘我看到,看到你们两个在……’他伸出手,含糊的比了个手势。比完以后,他显得很焦躁的站起来,反复的揉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在……’他又比了个手势,看起来对于此烦躁不已。
伏格尔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还有人看到吗?’他以自己都惊讶的平静问。
哈斯摇了摇头,他看起来非常难以置信,‘你喜欢……你跟他……’
‘是的。’伏格尔在哈斯说出任何让他恐惧的词汇前迅速的打断了他,‘就是那样。’
哈斯沉默了。
伏格尔紧紧盯着地上一个不规则的小坑,试图说一些轻松或是普通的话题来掩盖这件事,但他所有血液仿佛都从大脑里流失了。他无法思考,心跳响的如同雷鸣。
他看到哈斯的靴子慢慢的从他面前挪开了。
伏格尔闭上眼睛,心里发出一声悲叹。
这是为什么呢?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一种厌恶,我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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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细胞是由英国科学家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1635~1703)于1665年发现的。19世纪的时候则对这个概念做了更深的拓展(就不一一列举那些科学家了)所以一战时是有细胞的概念的。
【2】:伏格尔是用希腊语说的。汉尼拔·巴卡是北非古国迦太基著名军事家。
【3】:九十五条论纲即“关于赎罪券的意义及效果的见解”,或可指“关于赎罪券的意义及效果,是马丁·路德于1517年张贴在德国维滕贝格城堡教堂大门上的辩论提纲,现在普遍被认为是新教的宗教改革运动之始。
【4】:约瑟夫·弗赖赫尔·冯·艾兴多尔夫,德国诗人,小说家,被视为德国最重要的浪漫主义作家。
【5】:复调音乐/复音音乐/和弦/多和弦,一种“多声部音乐”。作品中含有两条以上(含)独立旋律,通过技术性处理,和谐地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叫复调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