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见草生来便有灵气,听闻为了躲避修士的采摘,都躲在极北之地的须弥山。须弥山这名字好听,却是修士中无人不知的妖修聚集地,听说那里满山都是精怪,八阶妖兽比比皆是——难为春见草生为上品灵草,却愿意自甘堕落与妖修为伍。人妖自古不两立,寻常修士无事自然不会靠近那里。
然而寒玉凝一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得走这一趟。他倒是不惧怕须弥山,似乎下意识心里就有这么个念头——觉得那处并非想象中那样可怕。难为长渊也不惧,哈哈笑着说权当是历练。
结丹修士全力赶路,脚程自然不慢,不过十来天,他们便来到了须弥山。原本以为须弥山附近应当是人迹罕至,那里确实没有修士涉足,令人大惊的是,周围竟零零散散住了数十家凡人。
凡人皆是身无灵根之人,从前寒玉凝见过的许多凡人都知道修士的存在,也知道修真飞升,然而这里的人显然不知道这一点,这也难怪,修士不来这里,凡人从未见过,又怎会知道?寒玉凝与长渊装作普通人打听消息,得知这里的人也不知须弥山是妖山。
倒是大家都异口同声的说,须弥山上住着一位狐大仙,预测祸福,指点迷津无所不能。须弥山的山路每月开一次,只要有困难的人就能跟着山路进入须弥山,见到狐仙。平日里无论怎么走,却都是进不去的。
寒玉凝与长渊一听便知是幻术阵法,这里的人不知道修真,以为精怪都是吸人精血的,这位狐大仙一手好本事,也不害人,他们自然将它当做大仙崇拜,殊不知这世上根本没有仙人。至少千年来没有谁飞升成功过。
他们虽然知道,却装作相信了这番话。这里的人生活自成一体,他们无意破坏。
然而第二天他们便开始朝须弥山走去,其余人以为他们想碰运气,都友善的送他们离开。寒玉凝跟长渊进得山去,山里雾气弥漫,妖邪之气不断蔓延。长渊感慨:“不愧是妖山。”寒玉凝说:“可叹这些人却将这里当做仙山。”
他们说着闲话,心里却丝毫不敢松懈,唯恐陷入阵法中出不来。饶是如此,走了大半天,却仍旧在原地打转,放眼望去哪个方向都似曾相识,却又哪里都毫不熟悉。
幸而这并不是杀阵,看来这‘狐大仙’确实毫无害人之心,否则也不会布下这样温和的阵法。在原地转了大半天,他们都有些乏了,索性停了下来。长渊说:“从前听闻狐狸擅媚术,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只不知这只狐狸对凡人友善,对修士又如何?
“有些不对劲。”寒玉凝突然站直了身,神情肃然。四周弥漫着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浓厚起来,近在咫尺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寒玉凝用灵力在周身撑起一道屏障,转头看去,旁边已没了长渊的身影。
他身前的雾气消散开去,延伸出一条小道。寒玉凝脚步顿了顿,义无反顾顺着小道走去,他要看看是谁在捣鬼。
小道尽头是一个幽深的山洞。寒玉凝踏进山洞,黑暗的洞内有一物反射出莹白的光辉。
是一面镜子。
寒玉凝走到镜子面前,看了一眼,那一眼令他心里一惊,因里面竟显现出那个人的身影来。
他已竭力不再去回忆那人的一丝一毫,却猝不及防在这里看到。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镜子里的影像不断转换,他看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里头呈现出的竟是那一天。从他眼睛看见的,那一天。
——丰华是谁?
——你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的!!
那些质问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记忆像昨天一样鲜活,寒玉凝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他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一天,宁璃别过头,一句话都没有解释。
寒玉凝只觉得有一股火直窜胸口,他手一扬,一道冰凌破空而出,饱含灵气的冰凌就要将镜子砸得粉碎,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只手,那只手上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镜子就像有灵智一样,从原地跳进了那只手中。
寒玉凝转头看去,原来那不是手,而是一只爪子——一只红狐的爪子。红狐的尾巴缠在脖子上,直着上半身,手中握着那面镜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寒玉凝眯起眼睛,眼前这狐狸竟是只九阶妖狐。
“在这里装神弄鬼的‘狐仙’就是你?”
狐妖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反倒就地蹲坐下来,说:“我并非装神弄鬼。”寒玉凝说:“这世上本没有仙,你以仙自居,难道不是装神弄鬼?”狐妖说:“现在没有,不代表从前没有。我虽不是仙,说的话却都是实话,人们愿意听信我,将我当做仙,我自然受之无愧。”
“强词夺理。”寒玉凝只当它能预测祸福,指点迷津的本事皆是虚假,狐狸向来狡诈,更何况是一只九阶妖狐。只是不知为何,这妖狐分明已有九阶的修为,却并未化作人形。
寒玉凝心中疑惑,面上却做出不屑的神色,冷不防那只狐妖突然说道:“方才镜上之人,就是令你情迷之人?你见到他时神色痛苦,可见仍旧放不下,日后这恐怕会成为你的心魔。”
寒玉凝这才知道方才镜中的景象都被这妖狐看去,一时间心中戾气横生,几乎按耐不住要出手教训它,妖狐却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又道:“我们修为相当,谁也难为不了谁。”顿了顿,又说:“你仍为镜中情景所乱,可见仍旧没有放下。”
妖狐说了这么一通,寒玉凝反倒渐渐冷静下来,说:“你不是能预测祸福,指点迷津么?你能令我放下这段往事么?”
“为何要放下?”妖狐反问。寒玉凝一时竟无言以对。
说因为这段记忆令他觉得痛苦么?可他分明不愿放下。
“你以为那人是因为你样貌与他人相似,才留在你身边。这实在是大错特错。”
是么?寒玉凝恍惚想着,是他错了么?
狐妖说:“皮相皆是虚无,枉费你修道这么些年,连这个都不懂。”
寒玉凝无端被偷窥了这段记忆,原本脸色就十分难看,此时嘲讽道:“你若不是在意这副皮相,又何必日日将心镜摆在眼前。”
狐妖也不恼,仍旧慢条斯理的回答:“这是为有求于我之人摆的——透过心镜可以反映出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心是做不了假的。狐狸最擅媚术,虚虚实实,令人防不胜防。我自然知道这世上最信不得的就是自己的眼睛。”
它闭上眼睛,继续道:“看人要看心。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嘴巴可以说谎,身体却不会。”
寒玉凝心里一惊,仿若醍醐灌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狐妖见他已然心思通透,伸出爪子一挥,将寒玉凝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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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玉凝直接被送出了须弥山,长渊正在山前等着。两人碰面,忍不住相对苦笑。长渊说:“雾气一大,完全找不清方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又走了出来。”看来长渊并未见到妖狐,由此可见长渊内心坦荡,丝毫没有放不下之事。寒玉凝心想,从前珍视她太过耿耿于怀了么?倘若不是今天狐妖一席话,将来晋阶时他难保不会为心魔所困。
现在他已知道他们并不是妖狐的对手,妖狐修为与他们相当,再加上幻术高超,若是想要他们的命,简直轻而易举。只是没有取到春见草,寒玉凝颇为不甘。
须弥山附近的凡人家见他们铩羽而归,脸上都露出善意的笑容。寒玉凝跟长渊暂时借住在一户人家中,寒玉凝心里还想着第二日再去碰碰运气,晚上睡下时却辗转反侧,睁眼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以及须弥山上终年不散的雾气。
他这时候冷静下来,脑子里反反复复是妖狐说过的话——看人要看心。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嘴巴可以说谎,身体却不会。
——我爱你。
——我这辈子都只爱你一个。
寒玉凝坐起身,心里狂跳起来。他伸手捂住胸口,有什么仿佛正要从那里出来了——隐藏多年的谜团就在此时要被揭开。丹田里灵气四撞,隔壁长渊赶过来,问:“丰华,你没事吧?”
寒玉凝极力稳住心绪,说:“我可能要晋阶了。”
“这里可不是晋阶的好地方……”长渊喃喃道,他伸手扶起寒玉凝,说:“你忍耐一下,我现在送你回宗门。”
寒玉凝迷迷糊糊,也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头。长渊不敢耽搁,连夜带着人往回赶。
这些寒玉凝都不知道了,他只觉得思绪仿佛是在无尽的空间延伸着,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寒玉凝感觉自己轻飘飘游荡在空中,眼前掠过数不清的景色,春夏秋冬,严寒酷署……直至沧海桑田,风云变色……上万年的光阴在他眼前飞逝而过。
这场景十分熟悉,自筑基起,他已见过许多次。然而这一次,却又仿佛参杂了其他的什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远远地,有低微的响动传来,寒玉凝凝神细听,渐渐听清了,是说话声。
……忘机道君受伤了。
忘机是谁?寒玉凝模糊的想着。
……我后来做了至宝宗的内门弟子,六年后成功筑基,开始跟着师父——他是至宝宗的结丹长老,道号忘机——四处游历。
是了,是他。他那时候就知道是他。跟在寒玉琪身边的,除了他还会有谁。所以他才不愿意见他,不愿意体会悔恨与爱欲交织的痛苦感受。可他后来还是去了,那一天晚上,他克制不住,知道他就在那里,离自己那么近,他就是忍不住去看了他。
或许他还能继续骗自己,说那只是一场意外。可是他之后却要离开至宝宗——就因为听说他的伤总也不见好。
长渊说:“我不懂你为何从不承认,在我看来,你分明很在意忘机的事。”
他再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他其实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他。
即使他这样伤害过他,他从前明明最恨别人骗他。
寒玉凝皱紧眉头,眼前的画面突然变了,变成了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更多记忆中的声音响起,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什么?这纷乱的如同走马观花般的碎片……是什么?
……伤已经好了吧?
……怎么这么瘦小?这里的灵气明明最充足啊……
是谁的声音,是谁的面孔?
——做人了,得有个名字才行……宁璃……怎么样?
——宁……璃?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今天我们寒家就多了一位结丹大圆满修士坐镇,这位是宁璃道友。
宁璃……宁璃!寒玉凝捂住头,满脑子都回荡着这个名字。莫名的却又熟悉的疼痛感袭上他的心口。
——你爱我?
——是。
——你真的爱我?
——嗯,我这辈子都只爱你一个。
——丰华是谁?
——你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
啊……这是那一天,令他痛苦不堪的、永世难忘的那一天。
——以后不要叫我仙君了。
——什么……?
——叫我的名字吧,叫我丰华。
叫我丰华,丰华……
丰华仙君,仙君……
所有的记忆,最终都停留在了这一刻,这句话,这个名字上。
丰华,宁璃……他都想起来了。
第十一章:终相逢(1)
最初救下那只小妖兽,真的只是丰华的一时兴起。
他将它抱回天庭,自己的仙府里,将它跟其余仙兽养在一起。后来他又出门游历,凡尘俗世太多太杂乱,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忘记自己府上多了一只小妖兽。
丰华很喜欢去凡尘游历,因为他自己并不是天生仙骨,他是肉体凡胎经过漫长的修仙岁月才成为的仙人,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他总是无法静心呆在天庭。
直到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他再次回来。
小妖兽的修为还停留在五阶上,浓厚的仙气并没有增长它多少的修为。它就跟在那群仙兽的身后,眼巴巴的看着他,一副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的怯懦样子。
那倒是很有兔子的样子。
他情不自禁伸手抱起了它。
小妖兽出乎意料的轻,而且瘦,隔着皮毛都能触到它的骨头,脆弱的、温热的骨骼。
再次离开的时候,他将它带在了身边。
他那时是绝没有想到后来他会那么深的爱上那只小妖兽的。
他们一直在一起了很多年,他看着小妖兽一步一步的晋阶,一步一步的长大,最后化成了人形。
他给了小妖兽一个名字——宁璃。
他真正明白自己对宁璃的感情,是在那一天。亲眼看见宁璃亲密的抱着那只兔角鱼进门,轻易打破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的时候。
出离的愤怒之情席卷了他整个人,那时候他只想着要令那只兔角鱼消失,从宁璃身边消失,从他们两个之间消失!那简直都不像是他了,他对于宁璃的占有欲简直已经超出了想象。
——以后不要叫我仙君了。
——叫我的名字吧,叫我丰华。
是啊,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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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璃对爱似懂非懂,可他很丰华的听话,看出丰华不喜欢他跟其他仙兽来往,他就再没有跟它们说过话,多数时间他都老老实实跟在丰华身边。
丰华有时候想,自己真是卑鄙,利用宁璃对他的逆来顺受,将他禁锢在自己身边。若是将来有一天宁璃知晓人事了,要离开他身边,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他是绝对不会放开宁璃的。那时候或许……一起死去也好。
后来宁璃终于修成仙体,他又带着宁璃去了凡尘游历,浩劫就是在那时候降临的。
天地间的灵气骤降,几乎到了枯竭的地步,天空风云变色,灾祸不断,人间血流成河。许多修真者因为灵气枯竭而死,只有丰华跟宁璃逃过一劫,因为经历过洗髓重塑的仙体,是与天地同寿的。
可是他们仍旧感觉到了自身仙气有四散之势。
丰华知道,天界一定发生了什么巨变。下界修真者甚至凡人赖以生存的灵气,是从天界流泻而出的,只有天界根基受到动摇的时候,才会危害到下界。
他必须回天界一看,这是他身为仙君的责任。可是宁璃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仙兽,他根本不用趟这趟浑水。
万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浩劫,那时候丰华还未修成仙,但他听说了那次灾难的结局——几乎所有天界的仙君耗尽了自身的仙气,才终于勉强镇住了动摇的根基。
那次付出的代价太大,无数仙君陨灭在其中,听说此后千年,天界天门都是关闭的,里头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直到千年后第一位修成仙位的仙君出现,才再次打开了天门。
这次恐怕也会这样。
丰华突然笑了,想不到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他已经不再执着于禁锢宁璃,他想着的只是让他活着,只要他活着。什么一起死,他根本下不了手。
然而宁璃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死死揪住他的衣袖不放手,说:“仙君……丰华,我跟你一起回去。”
这是宁璃作为妖兽的敏锐直觉么?或许宁璃已经预感到了这次分开就是永别,丰华模模糊糊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