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关于巫咒一事可有眉目？——还是说解法便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陆小念红了脸，轻咳一声，“与二殿下的……发生乃在意料之外。实是二殿下为了救在下一命……此事当真说来话长。若是二殿下首肯，陆小念愿负起责任，向二殿下求亲。如此一来便不算与女子成亲，巫咒再如何应验亦不会应验到二殿下身上。”
他说“求亲”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有过晋息心和陆子疏的前例，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句话。况且花妖国本是妖族立国，对于男女之事或男男之事不如人界界限森严，花莫漪自己也亲口承认过龙阳断袖在花妖国不算离谱。
然而花示君却像是听到荒谬至极的笑话，神色中再次凛起淡淡杀机。
大殿下宽袖扬起，不怒自威的冷风迅疾刮擦过陆小念身体，肌肤上传来仿若被刀片切割而过的锐痛。花示君冷然嗤笑：“小漪等了这么多年未成家室，不是为了下嫁给族外之人。这种谬论你对本宫谈及一次即可，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你对其他人二度提起。”
锐痛肌肤鲜明的传递过来大殿下的杀机，陆小念沈住声色不动，心中暗惊。
花示君这种口吻，很似先前花莫漪斩钉截铁对他说“花妖国内务你不要干涉”和“压抑你过剩的好奇心”时的语气。进入化境阁之前，花莫漪亦清清楚楚的说过，“我不希望由内部卷起的漩涡将你卷入。”
——原本以为那不过是花莫漪护卫家族和家人的正常举动，如今看来，背后大有蹊跷。表面上看起来和风睦雨的花妖王国，实际上排外排得相当彻底；外界来的人或事，一旦略略涉及他们底线，露出稍微打探深层内幕的意思，立刻就会被如临大敌的防备起来。
化境阁史书上所载，花妖王室只因某外族曾与王族显贵留下一脉后嗣，便举兵屠戮全族——很有可能确有其事……
花示君大概意在警醒，杀气乍现又乍收了回去。
偏生陆小念心念电转间铤而走险，不怕死的追问了一句：“那么毕染，大太子妃同样是外族之人，大殿下何以却能与他共缔白首之约？”
花示君重重哼了一声，已然失去同他继续交谈的兴趣，拂袖转身：“本宫话便至此。私探化境阁之过，本宫会去寻小漪承担；陆公子既然已找不到解决巫咒行之有效的办法，便请早日离开花妖国为上。”
被变相下了逐客令，陆小念微怔片刻。花示君拂袖转背离去，化境阁古径结界失了妖力制衡，又有蠢蠢欲动之势，眼前又见景色转换的重影前兆。
修者掠身而起，一个兔起鹘落已稳稳落在远离古径的平实大地上。再返身去看，化境阁连同古径带书阁本身，全然隐匿消失去了不知何处。修者若有所思，凝望周遭花色娇艳，春光烂漫的寻常胜景，陷入沉吟。
事态急转直下，让他多少有些猝不及防。然而越是深藏的，越是有探究价值不是？
修行修行，便是要克服艰难险阻，一往无前的达成既定目标。
如果那个目标已经定了是花莫漪，他就更加没有后退的道理。
再一沉吟，陆小念打定主意，隐了身形气息，悄无声息向云都殿掠去。
＊＊＊＊＊＊
在花千秋半搀扶半威逼的陪伴之下，花莫漪一瘸一拐的回了花舞宫，大惊失色的发现自家宫殿有哪里不一样了。
原本花舞宫到处都是开得茂盛灿烂、张扬跋扈得甚至让来客都无处落脚的花丛花林，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是繁盛而生机盎然的艳丽景色，让人错觉溺入色彩和芬香的海洋里。可是这让花莫漪一直引以为傲的盛大气势，竟然一夕之间颓废了大半，整个花舞宫上下，所有花花草草都像约好了集体进入隆冬之际一般，凋零消失了一大半；花花草草东一倒西一歪，各自不成气候的长在边边角角里，失了从前耀武扬威占据宫内宫外每条缝隙每个沟壑的气焰。
用花莫漪粗浅的比喻来说，花舞宫就好像一只羽毛蓬松的天鹅，摇身一变成了拔光被毛的公鸡。
二殿下以为自己走错了宫，来到了大哥那古板无情调的云都殿。揉揉眼再细看，宫门上斗大的“花舞宫”三字仍然眉飞色舞，的确是自家宫阙无错。
花莫漪惊得连难以启齿的伤口都顾不得了，一个箭步就想冲出宫去找花示君问个究竟。
花千秋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去哪里？大哥正跟那个异族小子交涉呢，二哥你别碍事。”
“本宫的花——”手指抖抖的指着一脸了然的妹妹，花莫漪痛不欲生的问，“你们所谓的排查刺客，就是把本宫宫内所有的花都拔了去？你们还有没有人性？那可是我一手养大的花灵们！！”
“刺客上次之所以能够成功刺伤你，就是由于你宫里长着太多遮人耳目、足可蔽身的花草树木。千秋和大哥巡查了王城所有兄弟姐妹的宫殿，就二哥你这里最招摇最醒目。”花千秋气态凛然，全然不在意她二哥伤心欲绝控诉的眼神，“不把这里后患铲除，下次再有刺客潜伏宫中行刺你的话，哪里还有第二个陆小念会出现救你？花舞宫过去花团锦簇得可以埋伏下整整一支刺客分队的规模好不好！”
“你、你们再怎样，也不能在未征得本宫的首肯之下，冒冒失失就拔除了本宫静心栽培的花木啊啊啊啊——……”
“花木拔了可以再栽，花灵失了亦能再培育，性命却只有一条。”花千秋皱眉，哄他，“二哥，你懂事一点。”
被年纪比自己小上一大截的妹妹说教，而且还是用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脸色严肃的说教——花莫漪心里涌上无数繁杂难言的滋味，终于开始反省起吊儿郎当又轻浮嘻哈的自己，在这二百七十六年的生命历程里是不是哪里行差踏错了几步。
他板着俊脸，又想生气，又觉得花千秋的说法无可指摘。挣扎了半天，痛苦的对着一丛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木槿花丛蹲了下来，忧伤得只想躺入花丛中跟随那些逝去的花灵一同离开就好。
他蹲下去就半天站不起来，双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腰酸得阵阵往上泛起错骨分筋的痛意。
花莫漪条件反射的扶住腰，一声低吟闷在了喉咙里：
“呃……”
混帐，他居然忘了自己刚刚才跟陆小念……
花千秋也蹲了下来，花莫漪以为她要扶自己站起身，岂料五妹递过来一串绛红色的小果子，那果子颜色刺目得很，好似红彤彤的血迹。
花莫漪拧眉盯牢了花千秋白皙手心里的绛红色珠果，不明白的问：“合子草？这不是用来测试孕息的草类么，千秋你拿给我作甚？”
绛红色珠果稳稳当当的摆在五公主手心，五公主的声音也稳当得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寻常：“二哥，你将这个服下，让千秋给你诊脉。”
第三十六章：渐渐剖白的真相
花莫漪一惊，几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疑窦丛生的盯着花千秋的眼睛，同样妖紫色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玩笑成分。花莫漪忽然心跳加速，眼前忽然涌起那么一些没来由的晕眩。
“小妹，”他啊哈哈的干笑，声音却有一丝自己也难以察觉的颤，“这个笑话太冷，本宫非雌性花妖，怎会有受孕可能？你看本宫周身妖气，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纯正到不能再纯正，哪里像受……精……”
花千秋冷冷道：“二哥，你在化境阁里跟陆小念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用千秋公然戳穿了罢？”
“……”艰难吞了口口水，花莫漪极为认真的小心回答，“本宫只是……撞到了书柜……”
他边说，眼角余光边就看到了自己仍旧凌乱不整的衣衫下隐隐透露出来大片大片青紫红痕，立刻抬手揪住衣襟，徒劳无功的拉扯掩盖。二殿下的脸色慢慢的潮润了起来，绯红的耳根与烧热的脸颊，毫无悬念的出卖了他所有遮掩的企图。
“二哥，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装模作样也于事无补。”绛珠色的合子草朝他递得更近，一阵清新而略带甜意的香味扑入鼻翼。
花莫漪不适应的直起身子，左顾右盼：“都说千秋你误解了，这玩意本宫用不着。”
“如果你怀上了异族人的种，不仅要用上合子草，红花跟麝香同样是必须之物。”花千秋道，语气里显见的多了一丝急躁，“二哥，我不是同你玩笑，这事非常重要。”拉过花莫漪衣袖，把仍想逃避的人脸庞扳正朝着自己，“快服下，你不会希望大哥亲自来督促你做罢？”
花莫漪被迫双眸直视着妹妹，在那双同自己如出一辙的美丽眸底看见毫不掩饰的焦躁与担心。二殿下眨了眨眼，有些迟钝而缓慢的问：“……花妖与人族合欢，在下位者，亦会像染哥儿那样受人族之胎么？”
花千秋没有回答，看神色却说明了一切。
花莫漪再眨了眨眼，心间泛起的竟然不是惊愕或惶恐，而是掺杂了一丝情绪难辨的涟漪，似乎其中更多的是好奇与探知欲。
像大哥和染哥儿一样，他和陆小念行那巫山云雨之事，居然也同样会有珠胎暗结的可能么？受孕的结果，是不是就跟花千秋写给大哥的孕期注意事项一般，同样能够拥有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奇妙历程呢？
花莫漪努力回想当日花千秋在宣纸上写了一些怎样的内容，想得竟至有些出神。想到自己当时灵机一动，让宫人也抄拓了一份送至花舞宫来，又情不自禁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和蕙质兰心。
唔，这样聪慧又机灵的自己，再加上那个看起来绣花枕头不过皮相异常好看的小白脸，两个人孕育的后代想必也当是一代风流才俊或楚楚闺秀罢？
哎呀怎么会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些骄傲得意起来……——
“……漪，花莫漪！”
被花千秋再耐不住性子的直呼其名，终于叫回现实。花莫漪磨磨蹭蹭的拿起合子草，正要往嘴里放，忽然顿住。
他好像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细节。
“二哥。”花千秋蹲得腿脚也快酸掉了。
花莫漪拿着合子草，问：“你方才是不是还提到了红花和麝香？”
这回轮到花千秋眨了眨眼。
“红花和麝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似是流产之物。”
花千秋又眨了眨眼，她眨眼的方式跟她二哥活脱脱一个模子里造出来。五公主相当冷静的回答：“是啊。如果怀上异族之人的孩子，二哥，那孩子必然是留不得的。”
花莫漪再一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仔仔细细的看着花千秋，再仔细端详手中绛红色的果子，仿佛那是一株剧毒，而他即将被决定生死。
“你不用去思量为何毕染能够理所当然的怀着大哥的孩子，二哥，那是因为毕染是外族，花妖国传统，认为外族比之花妖是低劣而平庸的族群，他们理应为强者生育繁衍后代。”
花莫漪的声音像在飘：“……而反过来，就不可容忍？”
“嗯。”花千秋道，“绝然不能容忍。”
“……”她回答得太快又太坚定，花莫漪良久没有反应得过来。
花千秋抓着他的手，五公主指甲都似要掐入他的手背中，一阵锐痛让花莫漪逐渐清醒，听清楚她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二哥，你不懂的，两千年前，曾有过异族人士与我们王室通婚的先例。这段秘史被小心的收录在化境阁最深处的密室里，由于是用古语记载，能够看明白其中内容的人寥寥无几。——你知道当前几任花妖王知晓这段通婚背后，怀胎受孕的那个竟然不是外族人士而是花妖显贵时，朝堂上下何其震动吗？先祖们视之为奇耻大辱，暗地里派兵剿灭了那个族群全部人口，就连妇孺老幼都没有放过！！”指甲再掐深去，而渐渐睁大眼眸的花莫漪，居然已经感受不到手背传来的痛楚。耳边只响着花千秋略带痉挛的声音，花千秋竟然声音也在抖：“二哥，三百来号人……老弱妇孺，无一活口啊……”
“——大哥已然明白在化境阁中，你同陆小念发生过何事；若是你验出有孕，你想想，并不知情的陆小念会遭遇到怎样的情境……？”
＊＊＊＊＊＊
云都殿守备较之上次过来，愈加森严了不少。
陆小念隐藏气息，于两班守卫换班的间隙中捉准空子，闪身进了宫门。
花示君是否在宫中，陆小念捉摸不准，因此极其小心不往正殿而去。
他藏身在宫檐，观望了一番，观察到宫中警备最森严之处为最内院的东南苑。那处应当就是毕染居处了。
一队端着午膳的宫女自廊上鱼贯而过，领头的宫女手捧着的食盒中飘出淡淡药香味。陆小念心思一动，飘然落地，无声无息跟着宫女一行转过回廊，进得一处三进院落里。
宫人无一察觉背后跟上了一个尾巴，进到景色幽静的宫苑里就开始井然有序的忙碌，在院子中摆食盘的摆食盘，放药盅的放药盅，不一会儿庭院的石桌上便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糕点和药膳。
一切安置妥当，领头的宫女便轻巧叩击一扇紧阖的梨花木门扉：“午膳备妥，请大太子妃用膳。”
“你们全部都退下。”清冷而无感情的声音传来。
宫女显然愣了愣，在门扉前踟蹰了一会：“大殿下嘱咐奴婢们服侍大太子妃用膳……”
“下去！”
宫女手一抖，急忙低下头对着门内行礼，“奴、奴婢遵命。”转身呵斥其他呆站原地的宫女，“都出去，不要傻站着！”
宫婢们你望我望你，不明白为何一向不大在意宫人存在的大太子妃，为何今日突然间要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大殿下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大太子妃身怀有孕，饮食起居务必要服侍得周周到到决不能疏漏，而且他身边务必不能离开人。
大殿下的话不能违背，可是大太子妃的命令也不能不听。宫女们一齐向门内施礼，满怀疑惑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庭院。
领头的宫女走在最后，心中盘算着两头都不得罪的办法，是尽快向大殿下花示君禀报此事。
待人都走光后，庭院中微风轻扬，只余一桌热腾腾的午膳和药盅里嫋嫋传出的药香。
紧阖的门扇开启，只用一根簪子松松的绾了散发的毕染出现在门口。他仍然赤着足，毫不在意的踏出门槛来，纤白细腻的足踝踏在庭院冰冷石阶，秀丽的眉眼不见一丝动容。
陆小念缓缓自藏身处走出，毕染视线平静的移向他。修者的突兀出现并没有让他露出一丝一毫惊愕的神采，似是早已知道来人潜藏在宫女之中。
大太子妃面色波澜不惊，微抬着下巴静静注视陆小念。
“陆公子既然肯来，想必已然有了结论。”音似清风拂过，不疾不徐，不慌不惊。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石桌，“在化境阁废寝忘食五日五夜，公子应是收获良多。请落座罢。”
陆小念并不推辞，微一颔首表示谢过，就着石桌旁圆凳坐下。
毕染赤着双足，漫步自石阶上走下，与陆小念对面而坐。他似是怕冷，天晴日朗中仍穿着长长外袍掩住身形，宽大袍袖一直掩到腕口。
修者状似无意的目光自他小腹处一掠而过，再抬起与他对视。
陆小念问：“在下有几处疑虑，不吐不快；若是有冒犯或逾矩之处，还请太子妃见谅。化境阁史书中所载，因与花妖显贵通婚留下后裔而惨遭灭族的族群，是否就是大太子妃亟待复仇的原因？花千秋是否早已知晓此点，却因为同情而对所有王族隐瞒了你的来历？暗处刺杀花莫漪之人，是当年幸存者之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