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不是先拜见过花妖王,陆小念极有可能误解大太子的宫殿才是真正的花妖王主殿。
感觉上行事应是一板一眼的大太子,遣送书信特意邀他前来,该是凝神以待。
花莫漪丝毫也没察觉到陆小念站在云都殿前复杂的心思变化,领着修者径直长驱直入到得前殿,对迎上前来的宫婢欢脱的问:“我大哥呢?”
第九章
宫婢显然事先受到过叮嘱,来访的只有界外之人陆小念一个。猝不及防见到二殿下驾临,微微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敛了神色,恭敬道:“回二殿下,大殿下原本在议事厅等候陆公子,但后宫临时出了点状况,大殿下去处理了。嘱咐奴婢在此招待陆公子稍候,还望公子包涵。”
陆小念道:“无妨,本是在下贻误了约定时刻,合该致歉才对。”
宫婢向他欠了欠身退下,片刻后沏上茶水,茶盖微掀,沁人心脾的茶香登时弥漫了整座前殿。
躬身道:“这是大殿下特意为陆公子准备的‘疏灵香’,请公子用茶。”
陆小念顺着盏沿啜饮了一口,那茶入口微苦,回味极甘,而且似有冲散他方才因花粉过敏困扰而起的头痛之效,愈饮灵台愈是清明。他虽不谙茶艺,却也觉得这茶是大太子细心,知晓他有所难题而特意备下的,当下暗暗感激。
花莫漪闲来无事,便捉了宫婢问:“本公子听宫里下人说及,你们有好些人彻夜赶工,给某人绣了一幅百花绽春图?”
“咳噗——”陆小念一口茶水没含稳,咳咳的捶胸顿足。半晌缓过气来,略狼狈道:“二殿下切莫误会,众位姑娘盛情,陆小念修行中人无福消受。”
那宫婢显然也是知晓众人共同协作,乃是为面前这唇红齿白的俊美公子绣作枕巾,脸颊飞起了一抹红晕,讷讷道:“这……不瞒二殿下,其实大殿下正是为了此事,在后宫彻查前因后果……”
陆小念一惊,长身而起:“在下已将绣图原封不动退回,大殿下原不该为难众人才是,待在下去向大殿下解释——”
花莫漪奇道:“不过一幅绣花图案,以大哥性子,怎轮得到如此兴师动众?下婢不谙世事,只知贪图人皮囊姣美——”向陆小念递过去一个翻白眼的神色,“——却不懂人心险恶,不知金玉其外往往易败絮其中,大哥责罚她们一通也便罢了,用不着上心计较。”
陆小念:“……”
宫婢红着脸,小声说了一句:“因为大太子妃——”
一个沉稳声线稳稳打断宫婢未出口话语:“贵客既至,便该请人上座品茗,勿作胡言。”
宫婢轻啊一声慌忙掩口,伏低身子做出迎接之态。陆小念随之将目光调转,见殿后款步迈出一面容俊朗刚毅男子,眉目间肃凛之态不怒自威,投向自己的视线如刀剑般冷峻锐利,眼神中探究意味浓厚;虽无恶意,但其灼灼气势也足够让陆小念心中微凛。
大太子花示君,果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四目交接,陆小念稍欠身为礼:“在下陆小念,见过花妖国大殿下。”
见两人目光对接,花莫漪唯恐他大哥太在意陆小念而没有看到自己,一个箭步拦在陆小念身前,热情洋溢道:“大哥!——”
大太子将目光移向他,略微皱眉,花莫漪欢快的尾音即刻低了几分。花示君道:“你为何在此?明日便是父王五百岁寿宴,事先已为你商请了诸家高人,共商灵山巫卦一事。你不好生去主殿待着,又乱跑作甚?”
花莫漪信誓旦旦:“我是担心大哥受人欺瞒,故不惜放下终身大事,到云都殿来为大哥保驾护航,大哥怎好责我?”
“本宫有何不妥之处需要你保驾?”
花莫漪蹭啊蹭的挪到他大哥身边去,花示君看神情是想侧身让开,但又经不住二弟软软糯糯的缠上来,被黏住胳膊也只好作罢。就听花莫漪压低声音,但是音量又刚好低到能让陆小念和前殿所有下侍听清内容的地步:“——大哥你有所不知,这外界来的小白脸狡猾得很,一着不慎,极易吃亏上当。不信你看诸宫侍婢们,都像被他灌了迷魂汤似的,个个胳膊肘往外弯。诶大哥刚刚不是正在处置此事么?”
“……你先回宫去。”有这个唯恐天下不乱、自己同时也是个麻烦精的二弟在,压根别想认认真真谈事。
花莫漪不屈不挠:“是不是亦跟染哥儿——”
陆小念注意到大殿下眉峰已经快拢成一个川字,心里又好笑,又有些担心聒噪的花莫漪会不会真给他大哥拎起来扔出云都殿去。
所幸大殿下涵养有度,且自小就适应了二弟这样唧唧咋咋无事搅事,眉峰皱紧却仍然只是沈了脸色,微重语音道:“本宫与陆公子有要事相商,小漪你最好莫逼大哥动怒。”
花示君逐客令下得不容商榷,花莫漪妖紫眸子一转,忽然想到方才宫婢被大哥打断未完的话。以大哥大开大合的性情,平素管教下人虽严,却也不至于为了宫婢刺绣花红赠与外界人士这种区区小事闹到后宫不得安宁;他又着意邀请陆小念前来,其中定然有所蹊跷,或许还与后宫那位脱不了干系。何不趁大哥无暇分心之际,亲身查探一二?
美目余光瞪了眼尚蒙在鼓里的陆小念,心说本公子就不相信这半桶水的和尚,魅力当真如此之大,无须见面,便能将大哥后宫眼高于顶的那位也轻易征服了去。若是大哥心尖上的那人亦是对他青眼有加,他花莫漪便就此甘拜下风,任凭这臭和尚在他花妖国嚣张跋扈就是!
思量已定,花莫漪笑吟吟道:“既然大哥如此着紧与小白脸——不,陆公子的会面,本公子亦不好打扰二位谈性,就此告辞。你们慢谈,慢慢谈。”香风一旋,人已消失不见。
陆小念直至那阵香风亦散去空气中,方将目光收回,对缓缓打量自己的花示君道:“大殿下心有所想,自可对在下开门见山无妨。”
第十章
云都殿格局规范,对称严整,花莫漪悠悠哉哉的顺着一条笔直长廊往后殿行去,顺道欣赏大哥宫殿里怒放的菖蒲花。
花妖国的花朵大都随意生长,四处绽放,原本大哥的云都殿里亦是百花争奇斗妍,繁花胜景一如花莫漪他们的宫殿;但自从将那人迎娶回来后,因着那人偏爱蓝色菖蒲,大哥便下令将宫中其他花株移往他处,独留了这漫山遍野的菖蒲花,开给那思乡的人看。
菖蒲花开花谢,十年转眼。再到大哥宫殿,仍然是满眼菖蒲,不见其他,那人的心房想来还不曾打开。大哥付出万般心血,只想求得那人真正展颜,却是总不得其心门而入。
既然难于沟通,放手就好,为何还要苦苦纠缠?
就像无法洞悉自身的巫卦诅咒一般,花莫漪也始终无法理解这二人奇特的相处模式。
循着一路幽雅花香,花莫漪又转过一处亭台水榭,再绕了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在回廊尽头处寻着了那白衣胜雪的身影,正纹丝不动的久久伫立在花圃假山前。
那人身段修长,黑色长发盈肩,浑身上下只着了一件薄薄长衫,用浅青色腰带简单地拢起;光洁脚踝赤裸,赤足踩在翠茵如毯的草地上。虽然花妖国四季如春,但穿得如此单薄站在室外,花莫漪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伤风着凉。
“若是感染风寒可就糟糕了,”花莫漪沿着通往假山的小径,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道,“大哥定然会放心不下的,还是多披件衫子罢,嫂——”后面一个字未及吐出,对方已然回转过身,清丽面庞上一双警告而带着威胁意味的狭长眼眸半眯起,花莫漪立刻站住脚,收声换称谓:“——染哥儿。”
“二殿下。”对方声音平和而微哑,听不出喜怒,但也不是同初次与他见面时那般,周身充盈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花莫漪心想,肯开口搭理人,说明大哥十年辛苦有了一定进展;语气有礼而疏离,说明毕染他的心,始终还未留在这里。
“叫二殿下多生分,不如跟大哥一样,叫我小漪就好。”花莫漪亲亲热热想去搭年轻男子的肩,手举到一半,陡然记忆起上回自己不小心搭到毕染肩膀,大哥阴寒又炽热的眼神便在后方足足煎熬了自己半个时辰。
前车之鉴,他赶快又把半举的胳膊放了下来。
毕染眼底隐隐闪现一抹笑意,很快又敛了去。
花莫漪隔着他的肩头,看到他方才注目良久的假山上,竟从一处狭窄的石缝里长出了一株又瘦又小的蒲公英,孤孤零零地随风摇曳着。在这举目满是蓝色菖蒲的环境中独树一帜,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蒲公英者,花语随风漂泊,居无定所。
二太子心中微动。
却没有把话题引往双方都讳莫如深的方向,而是笑吟吟道:“染哥儿,你可知晓最近宫里来了个放浪形骸的花和尚,将诸宫婢女们的魂儿都勾了去?我听闻尤以这云都殿的婢女们青睐为甚,甚至半夜一齐赶工,给那和尚做绣图。”
秀丽眸子微微闪动,大太子妃毕染平静道:“方才大殿下亦来垂询过此事。是我央请她们绣给陆公子的没错。另外,陆公子是带发修行的在家人,不能全然等同于接受过剃度的佛门子弟,二殿下莫误解了他。”
果不出所料,大哥治下严谨,宫婢们敢于肆意妄为,背后确有大太子妃的授意。花莫漪沉吟着,笑道:“说‘央请’二字,过重。染哥儿想要做什么,一声令下,云都殿上上下下甘献犬马之劳。只是花莫漪不解,染哥儿难不成真看上那除了皮相较好外,便一无是处的小白脸?”
他只是玩笑,毕染却脸色沈了下来,清丽的面庞添了一层阴霾,语气也变得清淡:“二殿下,毕染与陆公子素未谋面。”
“那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刻意嘱人给这位连萍水相逢都不曾的陆公子,送去百花绽春图?”花莫漪笑意亦渐渐淡了,妖紫眸底少有的出现了严肃,“你这种冒失举动,会令我大哥很伤心。”
不知是不是花莫漪错觉,在他提到花示君时,那按理应该波澜不兴的狭长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曲折难辨的涟漪。
毕染垂下眸,片刻后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淡淡道:“因为他和毕染一样,都是‘不属此地’的外界人士。”
******
花莫漪离去后,花示君将陆小念请到书房中,两人对面而坐。几案上的香炉里嫋嫋燃着轻烟,飘散出奇特的花香味。
香而不腻的芳馨气味并未能冲淡房内的肃穆氛围,陆小念凝神正容坐于花示君面前。自入花妖国以来,他初次真正感受到王者之气,让他不得不整容以待。
“公子是心思灵慧之人,花示君便开门见山。”花示君看着他,言语中既无压迫,也无波动,缓缓道,“此次劳烦公子亲身来到云都殿,实有两件事情需要向公子讨教。”
陆小念道:“大殿下客气了,讨教不敢,在下当知无不言。”
花示君道:“首先是舍弟花莫漪之事。公子自界外远赴花妖国,当是对国内流言蜚语略知一二。舍弟当年初诞,正值千载难逢的灵山巫妖出关之机,父王一时情绪激动难抑,便着人千里飞信,盛情邀请上古巫妖,给刚刚呱呱落地的小漪卜了一卦。”
陆小念颔首。“听闻卦象显示二殿下不可与女子成亲,否则必有灾厄。”
——这过去了的二百七十六年,想必花妖王一直都在为当年一时打了鸡血,不假思索做出的冲动求卦决定而捶胸顿足罢。
大太子的嘴角微妙的抽了抽,估计心里也在转着跟陆小念一样的念头。只是他王室中人,不好轻易评断在位者,且又是自家父王的是非。
他也颔首,道:“正是。此卦一出,王室上下莫不惊疑。因着花妖国现世三千年,历代花妖国君均与历代灵山巫妖交好,任内决无出现过类似这种诅咒般的巫卦预言。一时宫内宫外众说纷纭,对于此卦真伪争执不下,莫衷一是。但是由于灵山巫妖法力强大,来历神秘,父王决不敢掉以轻心,在未寻得缘由和解法前,只能往最坏的打算去考虑。故小漪自小,便不得与女子过从甚密,唯恐他行差踏错,越雷池一步而惹杀劫上身。”
花示君语声虽平淡,话语却是严肃郑重,听得陆小念亦有些感同身受,莫名同情起那举止轻浮、冒失莽撞的花妖来。
第十一章
花示君续道:“花妖年满二百五十岁,方等同外界弱冠;严格意义上来说小漪成年不久,男欢女爱之事尚不在燃眉之急。但此事确是难以再拖延下去。即便父王膝下儿孙满堂,无须小漪开枝散叶抑或登基接位,放他一人东游西荡孤家寡人终究不是办法。再者,”他看着陆小念的眼睛,斟酌着说出他真正的担心,“巫卦背后隐藏着的真实含义,当真一如表面所显,仅仅只是妨碍小漪娶亲这般简单?”
陆小念渐渐明朗了什么,师尊为何挑选花妖国为他结业试炼的最后一站,为何将“成全二太子婚事”这个看起来不伦不类的烫手山芋扔给他处理。
香炉里的轻烟已经消散了,侍奉的婢女轻手轻脚的,添了羊脂玉色的香油进去。
陆小念和花示君四目交接,在后者眼中看见没有必要掩饰的淡淡忧虑。陆小念道:“所以大殿下比其他人都想得更远的一步是,担心此巫卦在影响了花莫漪个人运势之后,或许还会进一步动摇到花妖国的国运乃至根基?”
“本宫不曾与父王或其他王弟谈及此事,但事关社稷,本宫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大殿下却选择了对在下坦诚相告……”
花示君道:“因为在你入宫之前,本宫已差人打听过你的师承与身家背景。”严肃的唇角略微勾了起来,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出现在英挺面庞上,“本宫得说,父王对于九莲禅大师派遣来的徒弟寄予厚望,确实英明;但父王有一点忽略了,那就是并未意识到你真正的价值所在。”
陆小念不露声色,看着花示君。
“正心修佛的高僧与上古神龙,两名立场迥异、理论上该是相杀宿敌的先天之人,却于阴差阳错中宿命纠葛两世,共同孕育了一个集双方毕生功力之大成的孩子。天生佛骨,妖气充盈,得以自如游走人、妖两界。这,才是你最完美的天赋。”
有条不紊的话声,在房间中响起又慢慢沉落,半晌没有人应声。
花示君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神情依然丝毫不改的陆小念,揣摩着他此刻的心理状态。
面前这个绯袍公子很年轻,年轻得像是刚刚褪去青涩,正艰难拔尖成长的松竹;长相俊美,五官眉目堪称妩媚风流,同他传闻中令人惊才绝艳的生身之人一般,有着叫人过目难忘的美貌。无怪乎小漪会唤他小白脸,这样年轻貌美的公子哥,本该是给豢养在金丝笼子里,半睁不睁着水汽氤氲的眸子,度过一日又一日精致奢靡的生活;闲来吟吟风月,弄弄初雪,恭敬谦和得让皇族显贵的子女们心似小鹿乱撞,戏谑挑逗得让青楼名女支夜夜纱帐盈香。
那种浮华糜烂的生活,才配得上这人一身风流写意。
可是他不偏不倚同自己对视的眼神,又有些什么不同于俊俏皮相的东西。
往深了看,仿若含情的美艳眸子里,有端身持正、平和沉稳的绝对冷静。那是内敛而沉静的佛门气质,不事张扬,由外及里蕴出整个人端方如玉的君子气场。
花示君心想,美艳,而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