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春秋——春从春游

作者:春从春游  录入:04-27

陆常青不以为然道:“蟾宫虽盛极一时,料想如今权势更迭,新任宫主统御无能,所以人才凋敝,招揽的尽是一些庸碌无用之辈,这也不足为奇。”

在场众人交头接耳,深以为然,唯独甯怀殇面露忧色,晓以大义道:“事实若真是如此,固然最好。但战时情势,瞬息万变,只要我们有一丝错判,转眼将成他人阶下死囚。各位都是久历江湖之人,何不静心听我一言?”

这番话言语虽轻,其重却逾越万斤。大殿之内喧哗渐止,所有人都侧目望向甯怀殇,静候下文。

第3章

甯怀殇待众人完全安静下来,才略略提高了音量道:“不说别人,就说我日前见过的柳玄应。听香楼主的名号,在座诸位也不是没听说过。我知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的亲友曾遭过她的毒害。对于此人,你们必定深恶痛绝。”

一语方毕,如投石入心湖,激得在座之人神思各异。

“如今武林正道结盟而来,一时以数量取胜。恕我直言,此举非但不足以为荣,甚至是危险重重。反观蟾宫,不过是让出几座偏殿,便让我们得意忘形,几乎就想深入敌腹、直捣黄龙——这才是敌人的可怕之处。”

甯怀殇见众人面布阴云,压低了语调道:“世人皆知,蟾宫有五大奇景,听香楼不过其一。但凡能在此处镇守一方宫阙的,绝不会如诸位方才所言,是庸碌无能之辈。敌方高手未出,我方却已显山露水。目前情势,孰优孰劣,难道诸位还看不分明么?一味躁进,不过使我们更早落入敌人圈套罢了。与其如此,不如就地解散,各家自扫门前雪,往后谁也不必再提上山讨伐一事。”

众人听他说得这般严重,不由吓得一个激灵,当场面面相觑,心底却由衷多了几分信服之意。

“盟主高见,吾等愧不敢当。”

“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甯怀殇微笑起来,缓缓吐出一字:“退。”

“什么??退?”

徐世华此前虽未明言,但甯怀殇的做法暗合他之心意,所以自作主张认为盟主与他一样,是主战派。此番听甯怀殇言辞间颇有退守之意,顿时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没错。退。”

甯怀殇当然知道徐世华的顾虑,他保持微笑,更加云淡风轻的道:“有劳诸位稍后随我整军退至宫门十里外驻守。不出两日,蟾宫必有动作,是虚是实,届时自有定论。”

对于这道以退为进的命令,众人云里雾里猜不分明,却也无甚异议。当下盟军重整旗鼓,井然有序的回去搬营扎寨了。

傍晚时分,甯怀殇四下巡视时感受到了与前几日完全不同的活跃气氛。因为刚刚得了胜利,弟兄们又从占领的宫殿里新取了可用的物资,早先低靡的情绪自然一扫而空。

见此情状,甯怀殇着实安心不少。

过了两日,山里突然下了一场毫无征兆的雨。炎炎夏日,雨水总是落得又快又急,却不盈久,雨势很快转小。

甯怀殇正感慨这阵雨来得蹊跷,就有人撩开帷帐进来通报,说刚刚有邪教之人自蟾宫里出来。

众人不敢大意,匆匆随甯怀殇步出营帐,俱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不远处那个撑伞慢行的男人。雨水沿伞面沥沥淌下,溅起的水雾如烟幕般遮去了男人的脸。可即便是这样远看,也不难瞧出他身姿奇伟,一柄纸伞只堪堪遮住肩头,罗衣下摆被雨水打湿,透出一片氤氲的深色。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陆常青昂然一喝,来自储秀山庄的众多武卫便一字排开,阻住去路。

男人终于停步。伞面微抬,竟是眉目温润,言辞亦如谦谦君子,不卑不亢。

“在下温初晴,特来拜会甯盟主。”

温良如玉,雨后初晴。好名。

甯怀殇暗自叹罢,扬手遣退身边打伞之人,一语不发的与他迎面站着,任由细雨沾湿衣袍,心里似在盘算什么。

温初晴亦收了伞,拂于衣后,方才笑望着甯怀殇道:“先前听柳妹一言,称甯盟主丰神俊秀智勇无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纵然他说的只是场面话,但因其容貌端整,声若微雨敲瓦,听在耳里教人觉得十分动听。只是他称柳玄应为柳妹,这让甯怀殇对其身份多了几分好奇。

“阁下姓温,她姓柳,何以兄妹相称?”

温初晴大概是没想到甯怀殇会有此一问,一时怔住没有回答。反倒是甯怀殇自觉失礼,笑着打破僵局道:“是我问得冒昧了,还请阁下说明来意吧。”

“温某今日来此,是想向甯盟主请教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甯盟主以讨伐为名,率众上山。敢问我蟾宫一脉,究竟做了何等恶事,竟让诸位不惜劳师动众也要除之而后快?”

温初晴话音方落,人群里便爆发出阵阵嘘声。甯怀殇示意大家安静,正色道:“阁下认为,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

“温某以为,修善者,念念为众生想。为恶者,念念为利己趋。”

甯怀殇深表赞同的点了点头,反问他道:“依阁下之见,他人之物,以利谋之,是不是恶?”

“当然是恶。”

温初晴胸怀坦荡的回望甯怀殇,眼神傲如霜雪。

甯怀殇又道:“蟾宫势力原属外域,一朝入主中原,便强占灵山,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这岂不是更大的恶?”

温初晴不疾不徐道:“山川本无主。灵山胜地,能者居之,何足称恶。再者,蟾宫重建再造乃是依循风水之礼,所取劳力者,皆重金为酬。附近乡民自愿上山,劳民伤财一说子虚乌有。”

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就连甯怀殇也不得不暗忖此人好口才,凝神静思了片刻,才继续道:“前尘旧事不论,近年来蟾宫迫害了不少武林人士,难道这也不是恶?”

温初晴觉得好笑似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之人,慢悠悠道:“江湖恩怨不是恶。更何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人死,一定是因为他们死有余辜。”

“你!!……”

“邪魔歪道,休得猖狂!!”

“恶徒,为我死去的弟兄偿命来!!”

众人怒不可遏,纷纷挥剑相向。

温初晴左手擎伞格挡,右手凝气划指,足下步法变幻莫测,须臾之间已后撤数里。陆常青等人穷追不舍,甯怀殇正迟疑间,忽闻一阵邪魅笑声自前方朗朗传来:“我早就说过,道理是说给人听的。偏你多事,结果还不是白费唇舌——”

微雨带杀,音波刺耳。众人疑惧间攻势已缓,待循声望去,只见巍峨宫墙之上,一道飘长人影隐在黑色斗篷中,手拄一柄青光冷剑,形如鬼魅。

温初晴几个起落跃至那人身侧,一面弹指拂去衣上雨露,一面哀哀叹气:“愚兄不才,有负所托。阮弟,该换你出马了。”

“哼,算你识相。”

语罢,阴风倏来。被唤作阮弟的男子一个移形掠影,飞身纵入人群。青锋过处,伴随数声凄厉哀嚎,中招者尽皆倒地不起,汩汩鲜血混着雨水四处流淌,瞬间腥红遍野。

“还有谁来。一起上吧!”

男子双手执柄,破空划出一道水痕,周身戾气迸发,黑色斗篷猎猎飞扬,隐有雷霆万钧之姿。余者众人骇其声势,不敢靠近。正慌乱间,又见一人挺身纵入战圈,在场诸人定睛望去,正是甯怀殇。

“带着你的人马现在下山,承诺永不再来,我会考虑饶你一命。”男子一眼便看穿对手身份,当下直言不讳。

甯怀殇处变不惊道:“急于和我谈条件,是对自己缺乏自信吗?”

男子毫不在意的冷哼一声,“废话少说,来吧。”

高手过招,不必等到分出输赢才能探清虚实。甯怀殇心知自己胜在内力精纯,论招式、论速度,男子的剑法造诣显然在他之上。只有时间拖得越久,内力消耗越大,对他才越是有利。

男子不是傻子,他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因而攻得愈急愈快。

甯怀殇几乎就要招架不住,幸而旁边陆常青帮了他一把——虽然手段不算光彩,但对付邪教,本就顾不了许多。

男子遭了暗算,并未马上落下风。寻常暗器伤不了他,只不过一旦他开始分心,甯怀殇就有更多机会找出他的破绽。

围观众人一见男子疲软下来,顿时蜂拥而上,欲群起而攻之。

双拳难敌四手。原本对男子甚有自信的温初晴见状,不得不收敛姿态,领着一路人马杀入战圈,一面替男子化解纷涌而至的致命杀机,一面不忘讥讽甯怀殇道:“温某还以为堂堂武林盟主是何等风流人物,看来也不过是以多欺寡、暗箭伤人的宵小之辈!何为善,何为恶,今日温某总算领教了!”

第4章

甯怀殇原对温初晴心存赏识,此番被这般低看,顿时觉得从他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都像大石压在心口上,沉重得令人窒息。

以陆常青和徐世华为首的两拨人马渐成围堵之势,温初晴及其部下被迫移至另一处混战,双方周旋半晌,尚游刃有余。反观黑衣剑客,因与甯怀殇缠斗多时,身上暗伤又有多处迸发,挥起剑来力不从心,已然落了下风。

甯怀殇瞅准时机,欲一招擒下。不意温初晴及时赶至,堪堪替那剑客接下全力一掌,而后与他背靠着环饲四周,神情焦虑道:“阮弟,怎么回事?”黑衣剑客额上冒汗,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脚步愈发虚浮踉跄。

陆常青见此情景,知是先前淬在暗器上的毒药奏效,不由得意道:“他中了我储秀山庄独门暗器雪里嵩,现在必是毒性发作,生不如死!你们蟾宫不是有个号称江湖第一的用毒高手?怎么不叫她出来帮忙解毒?!”

这厢话音刚落,黑衣剑客猛地拄剑入地,溅起泥泞带水,吓得周围人人后退数步,生怕中了暗算。

温初晴一手按在那剑客肩头,稳住他心神。复又侧首,盯着陆常青一字一顿道:“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陆常青打定主意要置人于死地,对温初晴根本不屑一哂。徐世华随即在旁冷嗤道:“邪教余孽,一丘之貉!我看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住口。”

乍闻一声饱含愠怒的叱喝,众人讶然望去,只见甯怀殇箭步走到陆常青跟前,朝他伸出手道:“解药呢?”

陆常青疑惑不解,惊诧道:“盟主,你这是何意?”

甯怀殇眸光沉痛不已,语带嘶哑的道:“把解药给他,我要与他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什么?”

“这……”

众人面面相觑,寂然无声。现场唯有温初晴笑了,笑声似含徐徐清韵,涤风濯雨:“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温某在此替阮弟谢过甯盟主的好意了。”

陆常青气的牙痒,却是无法,只得取出解药。甯怀殇接过,转身就给了温初晴。

黑衣剑客服了解药,又调息了片刻,总算面色如常。待要提剑与甯怀殇再战,又被温柔劝止,“你且休息。决胜负一事,交给愚兄就好。”

温初晴语罢,命所有部下沿弧形后撤,让出了一片空地。

甯怀殇看温初晴朝自己走来,心下了然,便也命众人退至身后,把脸一沉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妄动。”

徐世华咬牙切齿道:“老夫有一事不解,请盟主赐教。”

甯怀殇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不甘与恼怒,只佯装不知道:“徐老言重了,有事不妨直说。”

“眼下情势大好,盟主为何要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暗箭伤人,确是胜之不武。你我忝为武林正道,气量难道还不如一个邪教之人?何况只是一场公平比斗,莫非徐老觉得我才疏学浅,技不如人?”

甯怀殇所言在理,徐世华不好辩驳,勉强同意了。

这一幕落入温初晴眼里,惹得他挑眉道:“甯盟主,说要一决胜负的是你,事到临头,反倒怕了么?”

甯怀殇看向温初晴,神情从容不迫:“在动手之前,我们不妨谈个条件。”

温初晴饶有兴致道:“愿闻其详。”

“此战若败,我即刻下山,就此退隐江湖。”

一语未竟,周围惊疑声此起彼伏。众人隐隐觉得不妥,但甯怀殇话已出口,断然不可能再收回了。

“如若不然,难道也要温某退出江湖?”

温初晴不知眼前之人意欲何为,故意出言调侃。甯怀殇却一本正经道:“那倒不必。我另有一事,望阁下周全。”

“何事?”

“此回若侥幸胜了,我希望蟾宫能交出一人。”

这个要求令温初晴大感意外。心念电转,他霎时明白过来,问道:“甯盟主口中之人,可是百里云骁?”

“正是。”甯怀殇声音微沉,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温初晴拂衣站定,八风不动的螓首笑道:“动手吧。”

“承让了!”

甯怀殇语罢,欺身近前,出手翻掌呼啸生风。他习的是正宗玄门八字诀,一身武骼清奇,与高手过招全凭内力修为,不喜倚重兵器,此番对战亦如是——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看似温文尔雅,武功造诣绝不在他之下。

温初晴轻功甚好,出剑时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握在柄上回旋反转,煞是好看。

甯怀殇一招未尽复出一式,变幻之快,只在眨眼瞬间。温初晴身若轻云,剑走偏锋,两人激战数刻,仍是不分伯仲。

雨早已停了,围观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半空飞旋的交叠人影,神情俱是紧绷。

甯怀殇与温初晴接触愈久,愈觉对方深不可测,兀自心惊不已。

寻常比武之人,随时间推移必然力有不逮;唯有内功心法修至上乘者,方可反其道而行。前者如黑衣剑客,后者如甯怀殇。可温初晴介于两者之间,又超脱于常法边缘,令人捉摸不透。

不知不觉百招已过,胜负将晓。

山野之间云销雨霁,一缕阳光穿云而来,打在温初晴素净的罗衣上,折出数道炫目的异彩。

甯怀殇骤感视线一晃,凝眉望去,但见那人剑指向地,腕白如玉,眼眸透出微末的凉意。

忽地一阵剑风起,人前疏影没。甯怀殇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招式,心口便传来一阵遽恸,身躯随之无力软倒。他强抑住痛楚,想要站起来,肩头却被一口冰冷的利刃压制着,让他动弹不得。

“承让了。”

那人带笑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甯怀殇没有抬头,只是伸手,将他的剑一寸一寸攥紧,直至利刃刺入手骨,血流如注。

温初晴一声轻叹,终是收了剑,回身淡然道:“你下山去吧。”

甯怀殇自觉愧对盟友,思绪一时纷乱,又感急火攻心、五内俱焚,当下再无力强撑,颓然闭了双眼对身后众人道:“甯怀殇有负厚望,自当退隐江湖。盟主之位,请诸位另择明主吧。”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骇然。徐世华首当其冲,忿然道:“习武之人,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气话算不得数,盟主何必拘泥于此!今日邪教铲灭在即,断不可功亏一篑!你们谁信得过我徐世华,就随我来吧!”

一声令下,盟军血性翻涌,蜂拥着徐世华与蟾宫人马厮杀起来。甯怀殇眼见情势逆转,转瞬间温初晴与那黑衣剑客双双陷入人海苦战,当下无颜驻留,狠了狠心,径自下山去了。

甯怀殇走后,余者众人再无顾忌,莫不以徐世华马首是瞻。温初晴与黑衣剑客各领一部且战且退,渐渐将大部盟军引入蟾宫内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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