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人心惶惶,倏忽风过,一抹白影自竹林上空轻旋而下。
簌簌风声中,剑光遽然而灭。
白衣人的身子如一片随风自舞的落叶,足尖点地,没有发出丝毫异响。
枯叶坠地尚有风息,他的脚步却似轻云出岫,比枯枝断叶还要轻柔。
众人看得兀自心惊,暗处阮空绮早已回过神来,脸色亟变。
柳玄应屏息往林中遥遥一望,目光霎时凝注,大睁着双眼一瞬不眨地惊疑出声:“那个人……怎么可能?莫不是我眼花了……”
阮空绮不动声色道:“宫主下落不明,突然出现在此必有蹊跷。我们不可自乱阵脚,眼前所见是有心人易容假扮的也说不定。”
柳玄应闻言细思一番,颔首附和道:“也对,如果真是宫主,怎么会帮着外人对付我们?定是那班老道找来的援手。”
“管他真假,且让我会一会他。”
阮空绮说完这句话,身子凌空一纵,人已携剑飞出。
柳玄应不敢轻忽,纤腰素挪,亦趋步跟上。
两人各领一拨黑衣人将那白衣人围困在当中,一时之间竟是无暇他顾。
百里云骁见状,心头纵有千头万绪也只能暂且压下,捉准时机退到了雷东身侧。
“百里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那魔头怎么和自己人打起来了?”
雷东看着不远处的混战,委实一头雾水,其他人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百里云骁摇了摇头表示不甚清楚,只道:“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诸位快跟我走。”
雷东强忍不适,起身照看一圈,见众人个个眼泛青黑,焦急道:“大家中了那妖女的醴魂烟,就这么走了怕也凶多吉少!”
“各位若是信得过我,还请暂且忍耐,解药一事容后再说。”
“好!百里少侠,我跟你走!”
“大家一步一步跟好,都别乱!”
一旦有人应和,余下众人也不做他想,俱小心翼翼地跟上百里云骁的步伐。一行人兜兜转转,很快就消失在竹林尽头。
阮空绮对旁人的动静却似早已看不见,满心满眼都只盯着面前的白衣人。
柳玄应固然心存疑虑,但面对那张几乎与宫主一模一样的脸,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毒手。
周遭的黑衣人更不必说,周旋半晌甚至连白衣人完整的一招也接不住,个个心惊胆寒不敢靠近。
“阮台主,你好大的胆。”
白衣人不知是真怒抑或佯怒,蓦地出声斥责,冷冰冰的口吻听在场众人耳里,无啻于震天一响,教人神魂俱震。
“宫、宫主……”柳玄应不疑有他,急趋一步跪伏于地,“属下眼拙冒犯了宫主,罪该万死。”
“属下眼拙,请宫主恕罪。”
黑衣人见柳玄应如此,纷纷跪行于地,齐声告饶。
阮空绮心知大势已去,便也顺势收剑屈膝,低着头道:“近来江湖上有不少人假冒宫主身份行事,属下一时眼拙没能认出宫主,望宫主海涵。”
白衣人只是冷冷的看着阮空绮,表情如远山不化的冰雪,仅能在眼神中窥见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浅波动。
风卷起片片枯叶,却吹不散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没有人说话,竹林里一片静谧无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凝肃氛围,正在四周悄然蔓延。
但宫主没有开口,在场众人也实在不能够为自己辩解什么。
就在沉默的等待过程中,已有人受不住被未知结果操纵命运的煎熬,紧张得几近晕厥。
直至竹林一角转出一顶轿舆,急促的步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方才打破了林子里冷似冰封的局面。
轿子由四名蟾宫弟子抬着,为首一人青衣素服,见到白衣人即行跪礼。
“属下不知宫主回宫,接驾来迟,请宫主责罚。”
温初晴早在山上听闻了消息,初时的震惊褪去,心湖已转为平静,此番更是做足了下属的本分,言辞之间犹见谦逊。
月隐麟凝眸看了他一眼,面色终于有所舒缓,发话让众人起来。
温初晴见阮空绮与柳玄应两人仍跪地不起,心头不由震动,暗忖这两个不知又犯下什么事惹宫主不高兴了?
月隐麟却不再说什么,径入轿中起行。
温初晴用眼神示意阮空绮和柳玄应起来,两人面面相觑,纵感心有余戚,终也起身跟上。
轿子停在丹霞宫门口。
月隐麟下了轿不让众人随行,只教温初晴留下。
两人沿着翠杉掩映的白玉阶拾级而上,耳畔听得鸟儿在树上啾啾啼叫,感觉恍如隔世。
“属下斗胆一问,宫主对这段时日蟾宫发生的变故可有耳闻?”
月隐麟微一颔首,淡淡道:“你想问的是清平门和千金楼的灭门案,还是下战帖挑战七大门派一事?”
温初晴悚然一惊,以为他是承认了,眉目间浮现的神色颇为震愕。
月隐麟明知他误会,也不急于辩解,只道:“当初在雍城,我既答应花绛红不杀她,断无背信之理。”
温初晴闻此心下稍安,长抒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果真是有人嫁祸我们了?”
“善恶到头,终将大白于天下。世人对我们冠以邪教之名,我们又何必急于证明自己。”
月隐麟答得似是而非,温初晴深感他话中有话,却不敢妄加揣度,便岔开话题道:“其实属下还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不久前从西疆传来密报,称宫主遇刺身亡,当中是否有所误会?”
月隐麟回想起前段时日,只觉像跨过了人生一道巨大的坎,个中滋味无可言说,却教人每每忆及便心有余悸。
“我在王宫遇刺不假,但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现在我另有一事要问。”
温初晴见月隐麟神情肃穆,不觉也正色起来。
“你我自雍城一别,隔日便传出太守身首异处的噩耗,其间究竟发生何事?”
“这……”
温初晴眸色一黯,似有难言之隐。
月隐麟也不多加为难,若无其事道:“你只需回答一句,刺杀太守的凶手是不是你?”
温初晴倏地屈膝跪地,肃容回了一句是。
月隐麟看着温初晴,那双冰晶雪凝似的眼眸里多了一缕复杂难解的情绪。
第55章
苍山翠谷,松涧瑶草,最是好景留不住。心思各异的两个人置身其间却无心欣赏,一度因久别重逢而生起的淡淡喜悦,也很快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凝肃氛围中消弭于无形。
温初晴感到有风吹过,带来阵阵草木的清香,也带来月隐麟身上掩不住的杀意。
他望了月隐麟一眼,又默默的垂下头去,静静地不发一语。
月隐麟没有拔剑,右手却缓缓举起,掌风如刀,转眼已切至温初晴跟前。
温初晴没有躲。局面演变至此,是他预料不到的。但哪怕是死,他也不能躲,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月隐麟——在这样一个神功莫测的高手面前,任何抵抗皆是徒劳,何况他心里其实并不想躲。
月隐麟维持起掌的姿势不动,身上的白衣在山风中联袂飞扬,眼神里浸润出一缕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孤独。
远处山头旭日初升,薄雾如轻纱,如云雪,风暖景透,却更显出人心的捉摸不定。
温初晴等了许久,不见掌风落下,心底渐生疑惑。
他抬头去看月隐麟,发现月隐麟也正幽幽凝望着他。
“人不是你杀的。”
“什么?”
温初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表情有些错愕。
月隐麟已收掌回身,从容站定,“我说人不是你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至此,温初晴的脸色才有了微妙变化,心底五味陈杂,却不知从何说起。
“照当时情势,假如太守不死,此去边关想必容易得多。”月隐麟神情淡然,仿佛在谈一桩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太守一死,我们费尽心机拿到的文牒便失去意义,更导致后来一路西行险象环生,蕙质如你,绝不可能做出如此偏颇行径。”
温初晴默默听罢,欲言又止,拳头不由攥紧。
月隐麟又道:“我在眼伤痊愈之后,曾于边城盘桓数日,发现官府的通缉令上有四个人。凶手不是我和十九,也不会是你,那就只能是画上顶戴红色头冠的第四人。温殿主,我可有说错?”
温初晴听到这里,心知事情真相已无法隐瞒,便娓娓求情道:“当晚宫主走后,属下陷入混战无法脱身,幸得阮弟及时来援。他为了救我,一时失手错杀太守,实属无心之过,宫主明察秋毫,还望网开一面,不要与他计较。”
月隐麟见他如此,不怒反道:“此事便罢。温殿主可还记得当初在襄城,我在竹林遭人暗算偷袭,若非十九扮成唐翳及时拦阻,怕也活不到今日。事后你在竹林拣到一面御行令,据我所知,那面御行令并非十九遗失,温殿主以为会是谁的?”
“若不是十九的,便是那偷袭者了。”
温初晴语罢,心底骤然涌起一丝不祥预感。
月隐麟冷冷道:“我只将御行令交予你与十九两人。你曾说过不慎将它遗失,我看事情未必如此,怕是另有隐情吧。”
“……”
往事历历在目,温初晴又怎会想不到月隐麟意指何人?但他始终不愿意去相信,因为对他而言,那将是最坏、也最无法挽回的一种可能。
“远事不提,近来蟾宫在江湖上风波不断,处处陷我于不义。但江湖传言,绝非空穴来风,若你还是罔顾大义,一心要袒护幕后黑手,待我查清真相,决不轻饶。”
温初晴心谙月隐麟这便是把话说绝了,不得已替阮空绮分辩道:“我了解阮弟,他虽然行事乖舛,尚不至于赶尽杀绝,更何况灭门血案非一人之力可为,以他的武学造诣,断无可能。”
月隐麟知道温初晴与阮空绮素来交好,他的一片赤诚不仅向着蟾宫之主,更向着一门同袍。之前不忍挑明,是不愿让一个真正的侠士心生为难,可事已至此,有些话不得不说清楚了。
“当初阮台主在千金楼身受重创,为了让他早日复原,我破例将巫阳经交予他,约定待他痊愈之后再将经书奉还。可时至今日,他仍无意归还经书,想来必是习有所成,其武学修为怕早已凌驾蟾宫众人之上。”
这番话的内容过于震撼,完全颠覆了温初晴对阮空绮的了解,从月隐麟口中说出的每句话都像一根尖锐的刺,轻轻一触便足以让往昔的记忆在脑海里崩毁坍塌。
久久,风中传来一声叹息。
待温初晴回过神来,月隐麟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徒留草木荫凉。
幽峰岭下,自山上败走的一众武林同道汇聚一堂,给久无人烟的废宅凭添了几分人气。
莫笑与叶玉楼两人照百里云骁吩咐,熬了一锅汤药分给每个人服饮,众人的伤势得以稳定,短时间内暂无性命之虞。待所有人安顿下来,又经过一番探问,百里云骁总算明白了事情始末。
原来自边城一战后,武林各派对蟾宫积怨陡升。连日来,除了紫青、崤山两大剑派,参与决战的其余五派掌门重又集结了一批江湖好手意欲讨伐蟾宫,其间佼佼者要数与清平门源出同脉的天师掌教玉真子,他本是山林隐士,今为恩师血仇而重出江湖。因机会难得,不少天师后辈为着玉真子的盛名追随而来,一齐上山诛邪。不料众人在行进途中不慎走了岔路,被困林阵不得脱身,吃足了暗亏,幸而被上山打探消息的百里云骁发现,方才全身而退。
玉真子对这个风神俊秀的年轻后辈颇为赏识,话里行间无不透着淡淡关怀。百里云骁对天师掌教之名亦早有耳闻,两人相交忘年,竟不觉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听闻百里少侠曾在二十岁那年被推举为武林盟主,带领众人上山讨伐蟾宫,最后重伤时任宫主的冰璇玑,自己却不幸身陷囹圄。江湖上关于少侠的传闻不少,真假难辨,但不知少侠后来是如何脱身下山的?”
“不瞒前辈,当年我是自愿被擒留在山上的。”
百里云骁此言一出,旁人不免发出一阵惊疑的感叹,似乎不能理解他这么做的动机。
玉真子也抚须颔首,表示愿闻其详。
百里云骁道:“邪教中人神秘莫测,攻之不破,唯有从内部寻求瓦解之法,这便是我当初想留在山上的初衷。”
“此举可谓兵行险招,少侠如何确保他们一定会留你不杀?”
“我要留在山上,自然有不被杀的自信。”
“听起来,这里头似乎另有一段隐情?”
“这关乎我和一个朋友的约定,故不便明说,还请前辈见谅。”
玉真子见状不再追问,旁边却有人忍不住惊疑道:“莫非你这位朋友是邪教中人?”
百里云骁不置可否,只道:“讨伐蟾宫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为各位求得醴魂烟的解药,否则压制的毒患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闻此,禁不住又忧心忡忡起来。
玉真子道:“看百里少侠胸有成竹,想必是已有对策?”
百里云骁拂衣起身,安抚众人道:“有劳各位在此等候,夜里我到山上打探大师兄的消息,必定将解药一并带回。”
玉真子对此无甚异议,其他人却不敢尽信,“那妖女的解药岂是这么容易拿到的?百里少侠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雷东一听不高兴了。
“你们放心吧!小兄弟说能拿到就能拿到!他在山上那么多年可不是白待的,解剑峰还不就跟他家后院一样?你说是吧小兄弟?”
众人被他的大嗓门逗笑了,此前的阴霾彷如在瞬间一扫而空。
第56章
薄暮轻寒,紫藤周垂,无声点缀着夜色昏蒙的珍珑台。冷不防,一抹黑影自地牢禁地疾窜而出,霎时引破四方雷动,打碎了一地宁静。
“有人擅闯地牢,快去通报台主!”
“别让他跑了,快追!”
“台主有令,即刻封山!任何人不得进出!”
……
重重严令之下,解剑峰迅速进入闭锁状态,不仅下山沿途层层设防,连通往山顶的路径也随处可见蟾宫门人匆忙奔走的身影。
阮空绮亲领大部人马一路追踪,不知不觉已至丹霞宫前。一众部属不敢轻举妄动,向阮空绮回禀道:“台主,再往前就是宫主寝殿,要继续追查吗?”
“追!”阮空绮拂衣一摆,目光冷冷扫过人群,“为何不追?万一那贼人闯入宫中冒犯宫主,谁能担待得起?是你,还是你?!”
他眼神凌厉,被瞪到的人齐齐垂下头去,诚惶应和道:“台主所言极是!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所有人分成两路。”阮空绮语罢,抬手指向一人道,“你,领二十人到西苑仔细搜查。剩下的人跟我到东苑,务必将贼人一举擒拿!”
“是!”
在场众人得了指令莫敢不从,很快兵分两路进入丹霞宫。
夜色轻笼,回廊一寸青松拂檐,古槐弄风,伴一脉花溪潺潺,尽显仙姿风流。
寝宫内苑,纱幔低垂,一炉薰香清芬袅袅,寒玉床上锦被绣衾,主人闭目静卧其间,似已入眠。
难得的静谧没有持续多久,门扉倏地开合,一个人跌跌撞撞自外面闯了进来。
夜风窜入内室,纱幔层层扬起,很快又恢复如常。闯入者只借由冷月清辉向床榻瞥了一眼,身子便悚然一震,转眼间人已扑至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