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凝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里头寒气逼人的宝石,点头叹道:“你们运气不错,竟能寻到这么大一簇寒玉髓。我明日就叫人开炉炼丹,你可得叮嘱他不要太早服用,不然一直是孩子身形面貌,容易叫人看轻了。”
徐绍庭还不至于傻到这地步吧?任卿答应下来,又请任凝帮他们安排上京事宜,然后就留在厅里陪侍父母说话,把这七天在小灵境荒原中发生的事,捡着轻松有趣的说了几件。
直到晚上他才回到院子里。进门便看到灯烛几乎都熄了,只留一只红烛点在桌上,照得房中晦暗不清,而榻上那具纤瘦的身体裹在被褥里,似乎是已经睡熟了。
他走到床边,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看着徐绍庭,却见他眼睫微微颤动,双眉紧皱着,脸上满满都是痛苦挣扎的神色,两颊烧得通红。他担心地伸手探了一探,却并不是太热,而且出了汗,不是发热的样子。
微凉的手指或许是刺激到了徐绍庭,他忽然拉住了覆在脸前的衣袖,发出痛苦而压抵的声音,低低叫道:“师兄,师兄,我……”
他在任卿身边长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这种病弱的模样。任卿既担心他出事,又觉着他白天装作无事的样子都是怕自己这个师兄担忧,又心疼他懂事,顺势便握住他的手,倚坐在床头上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将他从噩梦的缠绕中拉回来。
蜡烛不知不觉便烧到了尽头,夜色深重地笼罩着房间,也将任卿拖入同样深沉的睡梦中。他的气息渐渐悠长均净之后,徐绍庭忽然睁开了眼睛,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伸出手指顺着他脸庞上由月光照映出的轮廓线轻轻抚摸着。
“师兄……”徐绍庭的声音还像睡着时那样压抑、沙哑,缓缓翻身坐起,扶着任卿躺到自己身边,就像两人还在荒原上相互取暖时一样亲密的挨了上去,低下头,用嘴唇游走过颈间那片曾被勒得红肿的肌肤。
柔软、细腻、清凉,是在他梦里也没能想象到的美妙感受。
转天任卿清醒过来时,也没怎么觉着和他脸贴脸地别扭——实在是在雪洞里相依偎着睡惯了,回来之后也没热到睡不着的地步,于是就默认了这种睡法,只要徐绍庭不做噩梦,别的就都随他去了。
任卿强拖着让师弟休养了五六天,待他脸色恢复了光彩,才收拾好各色灵符、丹药、弓弩之类,登上了城主府的狁狻车驰往京师。
这一路上是由任卿的小堂叔,他们家最富世外高人气质的任冼护送。这位长辈不惜身份地亲自驾车,硬是让狁狻的飞行速度比任卿上京朝见那次足足快了三倍,风驰电掣到连下方景色都看不清,两只狁狻更是累得不轻,每天早上看见他就腿软。
其实他们师兄弟两人看见任冼也觉得腿软。无奈这位高人虽然比前世平易近人多了,可本质上还是那个恣意而为的隐士,不管别人怎么抗议,他也只坐在车前意气风发地扬鞭驱使狁狻,高声吟诵:“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下了车之后才高冷地对着两个会晕车的无知小辈说道:“既然是驱狁狻车,当然要达到神人乘云驾雾的速度,不然乘普通的飞马车,甚至马车、牛车不就行了?下回乘车时把自己想象成云间飞行的神仙,就不会觉着晕了。”
两人下次乘车时果然试想了一下,然后看着窗外不停倒飞的景色,只觉着晕和更厉害,只好拉上窗帘生生忍着。不过有这样的速度,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少得多了——上回且行且游,半个月才到玉京,这回却只用了不到六天,夕阳擦到地平线时,狁狻车就已经驶进了长安,落在了任家在长安的别院门外。
这里是他曾经住过数十年的地方,记录过他最意气风发和落魄的时刻,比任家老宅更像他的家。任卿踩着卧牛石从车上下来,看着熟悉的院门和影壁,眼前一酸,心头已经像滚水一样翻腾起来。
第30章
任冼前生倾倒在山水间,如今倾倒处换成了云端上,反正是不染尘俗的绝世高人。若不是天底下的浮空石几乎都被仙帝白衍拿去筑了玉京,剩下的散散碎碎不易收集,他早就拿浮空石筑作殿阁,自己也搬到空中住了。
因此上他十分看不上长安这样住满了武人和富商巨贾的俗地,才住了一晚就驾着车驾云驾雾地回了荥阳,留下任卿自己在京城当家作主。
任卿也不觉着独自生活有什么压力。前世在比这还要年轻的岁数就已经上了京,收拢任家的产业,由在京里做官的长辈亲戚们引领着拜访朝中重臣,然后一点点铺开自己的人脉,成为京中人人赞誉的青年才俊,最终成了驸马的不二人选……这辈子从头再来,虽然任家已经改为只看重武力和地盘的武道家族,许多本该在朝任职的长辈都回荥阳修习武道了,但他扶持仙朝正统,成为皇帝肱股重臣的未来却是绝不会改变。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带徐绍庭去一趟太学院。
任卿本觉着自己在长安住了廿余年,早晚朝途中都能看到太学院,对它的位置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别院里的车夫拉着两人到太学院的时候,他却是狠狠吃了一惊。
——太学院已经不在前世那条街上,而是直接搬到了从前长乐宫的位置。而原本的三省六部等处的公廨都搬到了头顶玉京上,官员们每天乘飞车上天办公,不占长安的地皮。
如今偌大个宫城现在都已经是太学所在,比前世扩建了十几倍,而建筑更是精美绝伦,楼台馆阁都高达数丈,装饰缛丽之处不让宫室。而这片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外更似有烟雾笼罩,远看着历历分明,近看起来却处处模糊,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令人无法窥视其中的真正情形。
这哪里还是太学,简直就是在长安里另建了一座仙城了!任卿震惊地握着徐绍庭的手,激动得几乎把真气都用出来了,可真正施展出的力量却温和得像是情人的轻抚。再加上他脸上永远能控制在喜怒不形于色范围内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丝毫不为这宏伟建筑所动,只是为了照顾师弟而来,正冷淡地评估着这里的好坏而已。
这副司空见惯、不以为意的神情,顿时引发了师弟深深的崇拜和爱慕。特别是落在他手腕上那轻柔似羽毛般的握力,更是搔得他的心微微发痒,这座恢弘壮美的太学院在他眼里似乎也褪去了初见时神秘感和吸引力。
在这里学习,哪比得上从前在山上时与师兄日夜相处,跟着他读书习武好?
两人虽然想法不同,但是不为此地豪奢建筑所动的神情却是一模一样,引得院里一名博士隔着门口幻阵赞叹道:“这对兄弟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这般年少就有了武士修为。天份高不说,心性竟也不错,见到太学院时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这样好的苗子,若是能收做个亲传弟子该多好!看他们的衣服都不是京里式样,应当是刚刚入京、想要考入太学院的世家子弟,那么肯定也愿意拜在他这个太学博士门下吧?念头一起,他索性撂下手头的事不管,通过门口幻境走到任卿身旁,十分和蔼地笑了笑:“你们二人是哪里来的武士,怎么呆立在太学院门外?”
他的神情温文儒雅、气质卓然,没显露出半点儿诱拐良家子的猥琐模样,然而任卿看到他之后,那点被太学院新风貌震惊的感觉顿时消失,心里真真正正淡定了下来——地方虽然变了,太学博士却还是那几个熟人。
眼前之人名叫崔远,在他上辈子曾任太学仆射,不过那也是二十年后的事了,现在他应当才过花甲,还在做着五经博士之一。
当然,这人对比前世也有些变化。因为习武的缘故,此世中人寿数都比前世长了不少,外貌也显得更年轻,六十余岁的老翁看起来还像而立之年。若不是这位崔博士右眼下一溜垂着生了三颗泪水般的黑痣,五官轮廓大体也没变,他还真不敢这么肯定。
任卿认出他来,态度就更从容了些,拱手答道:“弟子任卿,与师弟徐绍庭都是关山武学院郑大宗师的真传弟子,今日是来太学院报道,并带师弟来长长见识的。”
好学生怎么都有主了!崔远不由得暗暗叹息,因为见了这两个好学生而燃起的激动火苗像是被水泼了,顿时只剩一堆不冷不热的余烬,说起话来都不那么端着了:“你们来得太早了,太学入学测试要到明年三月才正式开始,过了初试的学生只能在驿馆等着,不能随意出入太学。”
任卿从储物玉佩里掏出令牌,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沉稳地分辩了一句:“弟子接了旨意,可以提前进入太学熟悉环境。”
他手里那枚令牌和徐绍庭的完全不同,玉料选的是昆仑灵玉,上头刻了能与太学院幻阵气息交融的阵符,正是太学院正式学生用的令牌。崔远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自然也知道这份旨意背后的缘由,接过令牌看了一回,打量他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暧昧:“小郎是便荥阳任城主的长子?”
“正是。”任卿略一点头,任由他打量着,不卑不亢地问道:“还请博士教我等如何用这令牌。”
对着这样神仪清湛的少年,崔远许多打趣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维持着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把令牌放在任卿手中,指点他将真气输入令牌中,然后把令牌贴向大门。令牌上的气息与大门处的幻阵交汇,原本看起来像是厚实铁门的地方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半月型通道,露出太学内部的真正面目。
任卿向他道过谢,就携着师弟并肩踏进门内。
门内与门外,完全是两个天地。从外头看来,太学是一片精致宏大的学舍,而真正进到这里面来,却发现之前看到的亭台楼阁皆是幻象,太学不在宫城里、不在闹市间,而在一片比关山更峻丽清幽的山水之中。
周围天地一片青碧,远处有几座高拔入云的孤峰,峰顶和山腰间隐约可见几处高大的朱漆建筑。大片白云横贯山腰,在空中结成一片云海,其下隐隐露出几个骑鹤飞行的潇洒身影,无论是向前还是左右望去,都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壮阔山河,哪里还有半分长安的影子。
唯有他们身后像是有道琉璃屏风,将这个世界与外头人流喧嚷的朱雀大街完全隔开,虽能影影绰绰地看到街上的景像,却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崔远就从那片无形的墙壁中穿了过来,温文含笑着说道:“这片小秘境才是真正的太学,外面那片馆阁都是幻像,吃惊了么?”
……还没有任家的小灵境大。
这种带着嫌弃意味的话语虽然没真正说出口,他们两人过于淡定的神情就已经表达出一切了。崔远自我调节的能力相当强,轻咳了一声,就浑若无事地走上前说道:“我带你们去中枢阁登记身份,即日起你就能在弟子馆住下,而你师弟么……若要留下,就只能以随从的身份与你同居一室,或者留在外头等着复试。但住下来也不能进入学堂听博士们讲课,不能进入藏书阁、不能在太学里随意走动。留与不留,你们自行选择。”
“我留下来照顾师兄。”徐绍庭答得理所当然,几乎是压着他的尾音就开了口。任卿却既不答应也没反对,只拍了拍师弟的手,对崔远说道:“弟子想看看住所条件再作决定。”
“你们师兄弟感情倒是深。”崔远对两人的印象更好了一层,含笑点头,弹指召来一头胁生双翅的巨大黄罴,轻身跃到罴背上,招呼二人:“上来吧,太学秘境地方极广阔,殿阁之间不是凭双脚能走到的,一会儿登记之后,你们也可以领一头灵畜来代步。”
黄罴四爪腾空,双翼展开有数丈长,比普通的飞马速度更快,不一时就腾入云海之间,飞向一座高大嶙峋的竖直山峰上。山腰间奇松怪石环抱着一座灵气氤氲的瀑布,在这座瀑布边上的密林中,便座落着一座比从前的太学更高大宽阔的殿阁,殿门上挂着一座大红牌匾,上书“中枢阁”三字。
黄罴驯顺地落在阁前,崔远率先走了下来,领着他们两人进了中枢阁。阁里有两名助教坐镇,因为没有学生过来,正互相辩难武学招式,见崔博士这时候带了两个少年人进来,都有些惊讶,起身相迎时便问:“不是明年才招新弟子进来,崔博士怎地这就带人来了?”
崔远就介绍了一下任卿的身份,要他们现在就为之登记,发下房舍、衣裳、代步灵兽之类正式弟子该有的东西。任卿彬彬有礼地谢道:“多谢博士这一路上的指点,任卿与师弟来日必当刻苦修习武道,早日通经明义,以报圣上栽培之恩和博士的指点。”
崔远微微含笑,一派慈爱师长的模样:“不错,你们二人虽有天赋,更重要的却是这不骄不躁的心态,勿以自己年少,就放松了追求武道的心念。早日打通全身经脉、跨入武师境界,才能在太学院立住脚,也不辜负你们这一身根器了。我是学院的拳经博士,将来你们若有兴趣学拳法,尽可以在休沐日单独找我。”
好!拳经好,有个拳经博士比有个毛诗博士指点对他更重要!任卿从没这么感谢过前世熟人们身份上的变化,立刻拱手谢道:“弟子以后便要学拳掌,到时候还要多劳老师,万望老师不要嫌我打扰。”
他现在因为圣母系统作祟,手碰到的东西都会变得无法伤人,若能好好利用这一点,这双手便可以制住所有敌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自己也不能伤到对方……可他不是还有师弟吗?只要下回提前沟通好,别叫他受惊杀人,两人配合着也就能抵御所有强敌了吧?
他的目光不由得从崔远身上挪到了徐绍庭身上,抬手摸了摸他比自己已经低不了多少的后脑。
崔远得了个好学生,虽然不能收成真传弟子,也颇觉心满意足,就在这殿上指点两人一些锻体功法中的疑难点。年轻些的助教丁湛便替他们作了登记,叫担任职事人的太学生取来衣裳、丹药和灵谷灵植之类的吃食,又替他们挑了一只温顺的白鹤作代步灵兽。
灵鹤虽然不及飞罴威风,但胜在乘坐起来既安稳又能显出仙人般的姿态,大部分学生都喜欢用。徐绍庭也特别喜欢跪坐在鹤身上,紧抱着师兄的腰身,整张脸和大半儿胸膛都能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当场就替任卿拍了板:“还是灵鹤好,让我想起了在舅父家里乘鹤飞行于山间的日子。”
他师兄原本还想挑个更有男儿气概的灵兽,听了这话顿时怜惜起他小小年纪就要背井离乡,一语不发地在登记册子上填写了自己的名字。
另一位助教霍纲纪则去后殿挑了一处位置上佳的房舍,拿着令牌走过来亲热地说道:“这间学舍位在成均峰竹林下,正邻着成均峰的灵脉,位置清幽,灵气也充足,你们师兄弟两人一同修行也不会有灵气匮乏的问题。旁边还有一间空学舍我已经替你师弟留好了,将来他通过入学测试,就可以到我这儿来领取。”
他的态度十分亲热,倒不像是助教对学生,更有几分刻意结交的意思。任卿不晓得根底,未敢回应,只跟他客套了几句,就随着崔远去往弟子馆那里看自己的新学舍了。
他们两人离开之后,霍纲纪还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那头白鹤消逝在云间。回到枢机阁内,他脸上还带着几分回味的笑意,低声问丁湛:“你觉着任郎如何?”
“任郎固自佳,与你我女有什么关系?哪怕他没拜过师父,也有崔博士抢在前头,轮不到咱们这样的助教。”
霍纲纪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浅浅,显得高深莫测:“我家中有两个女儿,都在碧玉之年,虽然修为不值一提,容貌却颇不恶……”
丁湛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到殿中坐下,指着头顶低声说道:“任卿是宫中禁脔,你莫胡乱打主意。”
“难不成是……”霍纲纪的目光也随着同僚的指头落向头顶横梁上:“皇长女何时选的驸马,我怎么没听到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