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点头,“嗯。”
殷洛一落座,就拿手指戳了戳楚暮白,凑过去一脸好奇地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的要饭的?”
楚暮白眼珠一转,狡黠一笑:“嘿嘿,想知道?”
殷洛一眼识破楚暮白心里的小九九,故意压低声音恶瞪着眼道:“不许提条件!快说!”只是气势太不足,听上去像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楚暮白从鼻中轻哼一声,嘴角上扬,视线在房顶上来来回回,一副无赖样,道:“那我不说了,除非,”说着收回视线,把脸凑近殷洛嘴边,“你亲我一下!”
“亲你个头!”殷洛赏他一个白眼,又满不在乎道:“不说就不说,我才不稀罕!”
楚暮白不在意,依旧笑眯眯,“没关系,我亲你也是一样的!“说完隔着面纱很快地在殷洛脸上啄了一下。
连初四处张望装作没看见;楚修和楚齐面色不改地垂着眼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其他人更是神色如常。殷洛又是一阵脸红,幸好隔着纱巾看不出来。他捂着脸,睁圆了眼,牙痒痒地压低嗓音道:“这么多人呢!你,你……”半晌没憋出后面的内容。
楚暮白眨眨眼,“你不喜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啊?那好吧,我以后只在没人的时候亲。”说这话的语气听上去还有那么一点勉为其难那么一点委委屈屈。
殷洛一脸无语。
楚暮白又凑近他道:“我告诉你好了。别的乞丐都是双目无神一脸颓废,而那个人虽然衣着样貌很像,但眼神精明有神,一点都没有浑噩的样子,太假了。”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角落处那两桌灰衣人,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不过,话虽如此,更多时候还是靠直觉。”凭本能直觉以最快的速度辨别出身边的危险和不和谐。
殷洛听得似懂非懂,“哦”了一声,顿了顿,嘴角抿出一丝笑,对楚暮白道:“你挺厉害的嘛。”
“那是。”楚暮白嘴上说着得意,面上却没有一丝得色,温和的眼底有一抹说不清的深沉幽暗。
第二十二章
说话间,菜已陆陆续续地上齐,殷洛一把摘下面纱,舒舒服服地透了口气,擦了擦满额头的汗。连初迫不及待要动筷,楚暮白却按住他,用眼神示意楚齐。楚齐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很细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根银针,一样菜一样菜地,仔仔细细地试着毒。那桌眼角有红斑的灰衣人见了楚齐此番举动,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顷刻间化成一抹意味不明的阴笑。
殷洛略惊讶,疑惑道:“你这是,验毒吗?”
楚暮白淡淡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好。”说着,又往那两桌灰衣人那边极快地扫了一眼。
殷洛一想,撑着下巴点点头,忽又眼珠一转,笑道:“天下间的毒物何止多,你用银针也只能试出其中的一两类罢了。”
楚暮白饶有兴致道:“哦?那不知我们的殷神医有何高见呢?”
殷洛调皮地挤挤眼,笑道:“晚上再告诉你,顺便送你一样东西。”
楚暮白只笑不语。连初眨眨眼,脑中一转,突然噗嗤一笑,一副了然的样子。
青平镇附近地带,昼夜温差较大。殷洛许是有些中暑,吃到后来突然感觉有些恶心,没了胃口,便先回了房,说是等会儿再吃。进门后直直地走到桌边坐下,顺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喝进一大口,咽下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茶叶应该是去年的陈茶,有股涩味。
连初不放心他,也跟上来。他本就没有吃饱,这时候捂着半瘪的肚子瞎哼哼。
殷洛笑他道:“没吃饱干嘛不多吃点再上来?”
连初好心被当驴肝肺,撇他一眼,忿忿道:“还不是担心你吗?呃,再说吧,留我一个人在下面,总觉得气氛怪怪的,我也待不住啊。”
殷洛将茶盏拢在手心里慢慢转着,抿嘴笑道:“你不是挺能闹能讲的嘛。”
连初一脸苦相道:“闹什么啊,人家吃饭都是一句话不讲的,叫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边说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喝进一口就吐了回去,咂着嘴道:“啊呸,怎么这么苦啊!”
殷洛扯扯嘴角,站起身往窗户处走去,道:“有的喝就不错了,还这么挑,学人家品什么茶,装什么高雅?”
连初不以为然,放下杯子辩驳道:“那你一个大夫,跟人家学什么弹琴啊?哼,附庸风雅。”
“狗屁,那叫陶冶情操!”殷洛闷笑一声,想了想,又补充,“又不是我自己跑去学这玩意,那时候宁熙不是靠这练那招魔音摄魂,好练习控制内力收放自如嘛,师父觉得我有天分,是块练琴的好料子,就一块儿把我硬拉上了。”
“放屁,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连初被他逗笑了,脏字一个接一个地从嘴里蹦,“那是谷主看你整天闲的都要生虫了,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正好你俩有了比较的对象,学起来也快!”
殷洛瞪他一眼,嗔道:“瞎说!”
一开窗,暮风柔软,夹着不知名的花草清香瞬间涌进房间,带着殷洛额上鬓角的碎发向脑后拂去,浑身那股无法言语的闷热顷刻间消散不少。远方夕阳早已经落下,天边只残余最后几丝暗红色的晚霞,即将被黑暗无尽的夜色吞没。
来客楼的位置较偏,从殷洛那边的窗口望去,近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矮墙低房的人家,有昏暗的光从窗格中透出;再远些便是一带黑魆魆的密林,在夜色中透着几分神秘可怖。四周一片静谧无声,一群昏鸦一掠而起,飞入夜色,似欲去追逐最后的晚霞。
“咚咚——”有人敲门,连初趴在桌上,用指甲抠着桌角恹恹道:“谁呀?”
“楚修。公子吩咐我来给两位公子送餐。”门外人的声音不急不缓,沉稳明朗。
一听有饭吃,连初两眼放光,瞬间有了精神,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去开门。连初美滋滋地从楚修手上接过一个大托盘,道声谢后一脚踢上门,迅速把托盘放在桌上,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快朵颐。等半碗饭下肚,连初才想起殷洛,嘴里嚼着饭口胡着喊他吃饭。
殷洛回头看那饭菜,摇摇头,继续懒懒地斜倚在窗栏上吹风。连初也不管他,继续埋头吃饭。等到他喝下第三碗芙蓉蛋花汤,才满意地放下碗,抹抹嘴,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打个饱嗝。
“你真不吃?”他看着殷洛似乎还在灵魂出窍,又看看桌上的饭菜,觉得不吃掉实在可惜,本着一颗“糟蹋什么也不能糟蹋粮食”的心,拿起筷子继续扫荡。
屋里没有点灯,楚暮白在黑暗里背倚着窗栏喝酒,漆黑深邃的眸中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晶亮。他一条腿随意地悬在窗外,另一条腿弓起,脚尖顶着另一边的窗栏,整个人好似嵌在窗框上一般。
他闭上眼,修长有力的手指在两眼间揉了揉,眉头依旧紧蹙。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把脑中的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赶出去,将脑海渐渐放空。只是有一张脸,带着淡淡的伤疤,始终挥之不去。
那人一半浮在晨曦中一半隐在暗影里的脸;那人对着自己展颜一笑时,眼里仿若漫山桃花盛开;还有初见那晚,那人持灯而立,清冷幽暗的月光隐在身后,昏黄的烛火照出一双漆黑的眼眸似千尺潭水幽深,刹那间乱了他的心神……
他心下一动,身形微侧,无声地跃回房中。刚走出房门,恰好见连初把托盘交给楚修,手中还提着两包药,两人正要下楼。他几步上前道:“穆公子。”
连初止步回头:“楚公子有事?”
楚暮白笑道:“给殷洛煎药?”
“是啊,楚公子也要一起吗?”连初嘻嘻笑着。
楚暮白笑着应了声“好”,便要跟着连初下楼。倒是连初一怔,自己只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忙笑着摇头道:“方才我开玩笑的,楚公子有事要忙,这点小事哪能劳烦公子呢。”
楚暮白不甚在意道:“没事,我现在闲得很。”一顿,又笑道,“莫非穆公子嫌在下笨手笨脚?”
连初摆手笑道:“哪儿能呢!哎,不是说了嘛,楚公子叫我连初就好。”
楚暮白微微颔首:“那你也别公子公子的叫了,若不嫌弃,叫我声大哥便好。”
楚修将他们带到厨房便离开了。连初熟练地清洗药罐子,将其中一包药拆了倒进去,加入清水,把罐子架在火炉上慢慢地烧着。连初翘着腿支着下巴坐下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把破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楚暮白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盯着药罐子似在出神,两人一时无话。连初看看火,又看看一动不动的楚暮白,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在口中溜了一圈后又咽回了肚子里。
“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楚暮白突然开口,声音温润平和。
连初瞅瞅楚暮白,摸着下巴思考片刻,还是忍不住道:“那个,楚大哥啊,你……你对殷洛是,是真心的吗?”
楚暮白转过眼看着连初,温温笑道:“你说呢?”
连初讪讪地笑着,道:“我又不是楚大哥肚子里的蛔虫,我哪里知道呀……不过,”连初停住,支起下巴,眼珠转了转,懒懒地往竹椅椅背上一靠,手上的扇子给自己扇起风来,话锋一转,半是轻松半是喟叹道:“不过,殷洛啊,你别看他这段时间性子软软的,对人都和和气气的,其实,他脾气可臭了,动不动就冲人发火,耍无赖撒泼;有时候固执地不行,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讲不进道理听不进劝,说话太冲,不留情面,嘿嘿,好多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他骂过,武功高又怎样,有不服的,还不是被殷洛狠狠的教训了一顿;他这个人呢,好吃懒做,胃不行吃不了还非要糟蹋粮食啊。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穿一身黑吗?那是因为黑的脏了也难看出来,他不想洗衣服,他房里的家具简单又少,不是没钱添置,而是他嫌打扫麻烦又累;他虽然治病救人,但心肠有时候并不慈悲,死在他手上的飞禽走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试药的时候,毒死十几只兔子狸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而且,他现在还毁了容,身材骨瘦如柴皮包骨,身子骨又不好,发起病来要死要活,又打又摔,六亲不认,这辈子只怕都离不开药罐子了,养着可费钱了。”
连初笑着絮絮叨叨,楚暮白从头至尾只垂着眼静静听着,面容沉稳。
不待他回答,连初忽然直起身子看向楚暮白,四目对视,收起戏谑,面色一整,道:“楚大哥,你如果对他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那请你还是放手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他受伤害。”从期待希望到失落绝望,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殷洛眼中的希望之光被无情的浇灭,直到死灰不再复燃。
楚暮白沉默半晌,突然一扯嘴角,笑容转瞬即逝。他目光看向别处,淡淡道:“你这么了解他,那你说,他是真心待我吗?”
连初愣了一会儿,低头把弄着手里的蒲扇,须臾,开口道:“殷洛常说,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所以,他一肚子的坏水我都知道。只是这心,我就进不去了。不过,”他抬起头,“自从他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接连离开,这两年下来一直很忙,我记忆中,已经很久没见他真心笑过了,直到遇见你。”他又一次看见那簇希望的火星在殷洛眼底深处复燃。
楚暮白抿了抿唇,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梗住,最后只不咸不淡道:“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没跟你说?”
楚暮白摇摇头:“我之前有提及,但他好像不愿意多说,我当然也不没多问。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不想知道。”
“既然楚大哥想知道,那给你讲讲吧,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连初张开手脚舒展筋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续道,“我听我爹和舅舅说,殷洛他娘怀他的时候就已经中毒了。他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要不是有……”连初略一思忖,还是照实道,“要不是有血魄镇着,殷洛早就没命了。当时这毒不是不能治,只是那时候殷洛太小,一套解毒工序走下来,他的小命也玩完了。长大以后毒入骨髓肺腑,现在想完全解毒已经是不可能了。期间会不定时的毒发,厉害的时候血魄都镇不住,只能硬生生地忍下来,”说着,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长叹一声,“唉,哪一次不是生死关头,每次都为他捏一把汗。不过现在好多了,只是每天的药不能停。”
“那,他的脸也是因为毒发?”
“是。血魄不能保他一辈子,殷洛说横竖是个死,死马当活马医,倒不如铤而走险下猛药用险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至于结果,照现在来看,应该算是不错了,那个法子的最后道工序,也是最关键的就是用墨陀莲做药引。据殷洛自己说,现下虽然身上毒没有除干净,但至少不出意外是不会再毒发了。不过我对毒经药理这方面并不擅长,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连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打开盖子,将另一包药加进药罐子中。
他对着炉上的药罐子发怔,忽然轻叹一声,声音轻了许多,带着股忧伤和隐隐的自责喃喃道:“说起来,也是我没有用。要是我能参透金针渡穴之法,或许就能救他了。”他苦涩一笑道:“我爹和舅舅,包括我,都没那么好的天赋。乔谷主倒是会,但他在殷洛十二岁的时候就走了,不知所踪。殷洛天资过人,自己倒是学全了,但是没用,他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自己。”最后一句话更是伴着深深的无奈和苦涩。
楚暮白一时间心里想过很多。他强自压下心头的汹涌和不平,声音依然平静,略微沙哑:“一会儿,我去给他送药吧。”连初没有理由拒绝,便应了他。楚暮白端起药碗走之前,连初思量一番,还是叫住他,微低着头,手不停的抠着扇面,有点不好意思道:“楚大哥,殷洛和我,都是生在无忧谷长在无忧谷,很多世事人情待人处事方面都不明白不了解,所以有时候行为做法可能会让你为难……”一顿,又倏然抬头,道,“但是,但是殷洛对你是真心,我跟他这么久我明白,所以……所以就算有什么地方他做得不好,也请你不要怪他。”连初原是想起他们父母一辈的事,但殷洛不想说破,他也不能明讲,只能如此含糊地点到为止。
楚暮白却不知他所想,只当他说殷洛爱耍脾气,温柔笑道:“我当是什么呢,你放心,我不会怪他的。”
第二十三章
殷洛靠在床头看书,有人进来,他以为是连初,也没抬头。等到来人坐到他身边,他抬眼一瞧,怔了怔,道:“怎么是你?连初呢?”
楚暮白从容地来到他身边坐下,道:“你每天让连初这么忙,好意思吗?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殷洛收起书,往里面坐了坐,咕哝道:“他哪儿忙了,闲着呢。”又瞅瞅楚暮白手中的药碗,不由勾起嘴角,道:“就会窃取别人的劳动成果。”
楚暮白好笑道:“哦,那也好过某人坐享其成。”
殷洛扯出一丝淡笑,道:“自己给自己煎药,总觉得怪怪的,那一碗东西看着就恶心,怎么都喝不下了。”
楚暮白失笑,伸手捏捏殷洛的鼻子,道:“就你歪理多,我看,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