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连初。不知你和殷谷主的关系是……?”
“我爹是殷洛的大师兄,不过我爹现在不在谷里。谷中的大夫就剩我和殷洛了。”
楚暮白心中微讶:“哦,你爹是殷谷主的师兄,那殷谷主今年贵庚啊?”
连初想了想,道:“唔,应该说,殷洛是今天刚满二十。”说着便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今天也是他的生辰。殷洛的娘亲生下他之后就去世了,也不知道爹是谁,生下来就是孤儿。”叹气一声,语气中带了些唏嘘:“殷洛也是可怜,自己的生辰都没法开开心心的过……哎,扯远了扯远了。殷洛以往未时左右能回来,我先安排各位休息吧。”几人边走边聊,说话间已经到了春苑客房门口,连初有事先离开。
楚暮白道声多谢,并未多言。心中不可谓不平静。刚刚听连初说殷洛的事,不是不同情惋惜的,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人没有伤心事,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娘亲。乔若依的病拖的太久,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他不是不知。只是总想着还能不能有法子再延续几年,毕竟是至亲,终究是舍不得。
殷洛这天却没有像连初想的那般在未时前就回转。摆完祭品上完香烛,他席地而坐,抽出其中一幅画轴,也不打开,就着烛火点燃,任其慢慢变成灰烬,又抽出一幅继续烧。
烧第二幅时,殷洛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娘,小洛又来看你了。宁熙那小子,走了也有两年了,这几幅画里,有我凭印象画的。不过他长得也忒好了,我画工又不是很好,总也画不出神韵,一点也不像。不过我画自己和连初,还是有八九分像的,娘你大可以放心看。”说罢,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是我这张脸已经毁了两年了,自己原来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不过这样也好,黑巾一蒙,我画起来也省力多了。”
“娘啊,你是不是很想我呢?其实我很想你。”殷洛说着说着,感觉眼眶有些热,声音委委屈屈:“娘,你和我爹是不是都不高啊?这几年我觉得我都没有在长高了。宁熙老叫我矮子洛,哎,真是烦死我了。”殷洛使劲吸吸鼻子。
说话间,最后一幅卷轴在殷洛朦胧湿润的目光下化成灰烬。
“娘,我要走了。”他挪了挪身子上前,靠在墓碑旁边,哽着声音道:“我不知道这个法子行不行,要是不行,不出一年,我就能下去和娘你见面了……现在想想,要是那样也挺好的。娘,我其实早就受不了了。我真的好痛,每次发病我都想死了算了。可是我看着宁熙连初还有师傅师兄他们都一直鼓励我,我想着不能叫他们失望,咬咬牙挺下来。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又不得不做选择。”
殷洛胡乱抹抹眼睛,深吸一口气,才接道:“其实若不用那个法子,我想我也活不过明年的。不如就堵上一把。我过两天就出谷,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跟娘说话了。”殷洛抬手抚上石碑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地重复描摹着,直到手指磨破出了血觉着痛了,才放下。
之后他开始一直讲个不停,也不管跟自己有没有关系,想到什么就讲什么,讲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就这样不知不觉睡到了傍晚。
殷洛腰酸背疼手脚发麻地被冻醒过来。周围天色已暗,身上没带火折子等照明之物,而他的夜视能力也不好。心里一边唉声叹气暗暗叫苦,一边耐心等着发麻冻木的手脚缓过来,而后颤颤悠悠地扶住墓碑站起来,在原地蹦跳几步让自己不那么冷了,才草草收拾好东西,也顾不得掸去身上的灰,想趁着天还没全黑,快些下山。
他一小步一小步步地挪着,很是谨慎。走了没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在叫着什么,好像是自己的名字。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有一点光亮,晃晃悠悠地朝着自己这边过来,心里顿时一喜,紧接着是满满的感动。这么晚会上山找他的人,除了连初,不会再有别人了。
“总算是找到你了!”连初粗粗地喘着气。见他久久不回,已经觉得有点奇怪。眼看着太阳都下山了,左等右等地不见人,心里愈发得七上八下,最怕他要是这时候发病,身边没有人没有药,那可不就完了。这么一想,干脆提上灯笼上来找人。
如今见到人,除了气色稍差以外,其他看起来都还好,悬着的一颗心终是落下了。“我说,你是打算睡在山上啦?”
“没,坐久了,不小心就睡过去了。”殷洛心中满满的感激,又有深深的愧疚,暗自想着,又叫人担心了。
“真是的,我看你肯定是属猪的!”连初哭笑不得,把手里挽着的披风递给殷洛,又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篮子,皱眉道,“告诉你多加件衣服了,怎么不听呢?”
“我加了啊,可是今天天气挺好,我一出门走几步就觉得热,就又给换了。”殷洛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说话都软软的。
连初见他如此,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只叹息一声,关切道:“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其实说不上累。最近这段日子,来无忧谷中的病患并不多,相比以前,反而是轻松不少。只是他剩下的时间不多,想做的事却有不少,脑子里装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事,压得他很是心累。
连初暗暗思忖一番,斟酌着提议道:“要不,我们出谷一趟吧?当做散散心好了,反正现在没有病人。”
殷洛一怔,看着连初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转了几圈,便已有几分了然,笑道:“说吧,是谁想请我出谷?”连初被他道破,也不隐瞒了,将楚暮白的事全告诉他。
“你要是不想去,我去帮你推了便是。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是应该出去走走了,去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殷洛嘴角含笑,拢拢身上的披风。料子不是很名贵,但是摸起来手感非常舒服,而且很温暖,从身上一直暖到心里。“谁说没病人了?冬苑不是还躺着一个么。”
连初才想起来,想习惯性地一拍脑门,不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篮子。“我倒是差点忘了。那个人怎么样了?你有办法吗?”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现在没法子试。”殷洛想了片刻,接道,“而且,我本也打算这两日就出谷的。”
连初微微诧异道:“啊?你出去干嘛?”
“神川峰的墨陀莲,花期近了。”
“哦,会有用吗?”
“到时候就知道了。”不成功便成仁。殷洛后面一句话没说。
“那,你是答应楚公子了?”连初脸上有明显的期盼。
殷洛不由笑道:“看你急的,他给你什么好处啊?好歹让我先见见他。”
“我见过了,我保证,楚公子绝对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哦,就是比你好看咯?那我答应了。”
“哎,你怎么这样啊!”连初气得跺脚。
“哈哈哈我就这样你把我怎么着……”
“……”
第四章
楚暮白感觉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却不是穆连初。此人内力纯正却并不深厚,性质也与一般门派不同,是他前所未见。故当殷洛迈进房门的那一刻,楚暮白的目光便长了脚似的停在他的身上,移不开眼。他看着对方翻下披风的帽檐,解开胸口的绳结,脱下披风挂在手臂上,而后抬起头望向他,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
殷洛一身黑衣黑鞋,脸上黑纱蒙得略高,几乎贴着下眼睑。一双眼睛灵动澄澈,黑色的眸珠若黑曜石般流光璀璨,双眼周围的皮肤苍白。整个人不是黑就是白,没有多余的色彩,像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明明离的很近,却感觉远在千里之外。但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样一双眼睛,让楚暮白心中感觉似有何物在牵引激荡,不自控地猜想起那段黑纱之下会是怎样一副容貌。
在楚暮白凝视殷洛的同时,殷洛也在细细打量着他。剑眉星目,目光如炬,眼神深邃,鼻梁高挺,脸部轮廓清晰硬朗。个子很高,肩宽背挺,殷洛估计着,自己挺直腰板满打满算也最多只能到他的胸膛位置。整个人有一种凌厉的气势,却又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殷谷主。”楚暮白先开口道,头轻微地点了点,目光却仍是留连在殷洛身上。
“楚公子,坐吧。”殷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调开目光,就近挑了一个相对离他较远的地方坐下,有些宾主倒置的味道,“连初已经跟我说过公子的来意了。”
“那谷主的意思是?”楚暮白还是紧紧地盯着殷洛,目光迫切,眼神灼灼,将殷洛刻意疏远的举动尽纳于眼底,却不说破,神色自若。
“楚公子不辞辛苦千里而来,殷洛也不至于令公子失望。只是我对外界事物实在是一无所知,这幅身体又太不争气,只恐怕到时有很多地方要麻烦公子了。”殷洛说话间眼神有些闪烁,不敢对上楚暮白的眼睛。
楚暮白看着殷洛飘忽的眼神,拘谨的语气,不禁失笑:“殷谷主何出此言,说什么麻烦,倒是在下,冒昧来访,明知谷主身体不适还执意请谷主出谷,实在是深感愧疚,谷主自不必跟我客气。”
“公子言重。不知令堂大人所患何症?”
楚暮白眼底一黯,摇了摇头,片刻,缓缓道:“现在想想,应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家母先是在走路时,会感觉脚上突然使不上力,经常要绊倒摔跤,那时候大家以为是不小心,也没在意。但是到后来,她走路一直不稳,腿脚变得不太灵活,手也开始使不上力,有时候还会不自主的发颤。再后来,别说没办法走路,站起来也要靠别人搀扶才可以。并且,从一年前开始,家母说话也显得困难起来,一句话要说很久。四个月前,她说有时候会感到胸口闷胸口痛,并且时常咳嗽,染上风寒后很久都没有好……请遍了大夫,但是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善,所以我才……”楚暮白说话时一直垂着眼,盯着手中的杯盏。说到最后,忽然抬眼看向殷洛,眼中带着一丝希冀,又有几分痛苦和哀伤。天下能叫得出名字的名医都请遍了,除了无忧谷殷洛和乔若羽。传闻乔若羽在六年前失踪,无忧谷护山石阵开启。等到再开,乔若羽已经不知去向。如今,找到乔若羽已经不太可能,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的徒弟殷洛。早就听说乔若羽脾气古怪,千金也难请;后又听进谷求医的人说,乔谷主的徒弟,这位新谷主,也是个怪脾气的人。本以为此次前来,必定要费一番工夫,却没曾想竟是如此容易。
殷洛听着楚暮白的描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见楚暮白带着一丝期待的目光看自己,虽然不太忍心,但有些承诺和希望,绝不能轻易许下。他斟酌片刻,开口道:“我大致明白了。我不能保证,但会尽力,还有,我需要带上连初一起。”
楚暮白眼神更加深沉,却只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好,我需要回去交待一下,楚公子就在谷中休息一晚,我们明日便随公子出发。”殷洛抬头,看见楚暮白仍是一副温和微笑的脸,感觉眼前的人似是柔和了许多,不复刚才的犀利之感。他起身对楚暮白说了告辞,随后重新抖开披风,系好绳结,拉上帽檐,对楚暮白点了点头,转身迈出了房间。
殷洛离开后,径直去到秋苑,走到其中一间亮着灯的房,推开门,看见连倩正对着蜡烛穿针引线。她贴得离烛火极近,明黄的火光映照着她整张脸,眼角上细细的皱纹也明显了许多,看上去温暖慈详。殷洛叫了声连姨,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针和线,对着穿了几次,线头乖乖地进了针孔。
“哎,小洛呀,连姨看来是老了,眼神都不行啦!”连姨笑着接过穿好的针线放进针线盒里,站起来拉着殷洛坐下道,“我给你做了长寿面,一直给你热着呢,你等着,我去厨房给你拿。”
殷洛赶忙起身拉住她按回座上,笑道:“连姨,您先别忙,我有事跟您说。面我一会儿自己去厨房拿就行了,不会忘的。”连倩拗不过他,笑笑问他什么事。
“连姨,我明天要出谷去了。今天来跟你道别。”连倩笑容一滞,眼神有些茫然,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殷洛看着她,突然心上涌起一阵酸涩:“以后谷中事就要麻烦您和大师兄了,他估计两三天后就能回来了。”殷洛边说边给连倩倒茶。
“……出谷?你一个人么?要去哪儿啊?”连倩终于明白过来,马上一脸担忧焦急地追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可是你从来没有出过这地炎山,这万一要是遇上个什么事可怎么办?还有你的身体不是……”
殷洛忙按住连倩的手安抚她:“连姨,您先听我说。我不是一时冲动临时决定的,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这次正好菁州楚家让人来请我出诊,我就答应了他们。我听楚公子说了病情,想了一下,还是觉得需要连初来帮我才行,所以明天我会带上连初一起走,小洛在这里先给连姨赔罪啦!等事情一完,我就让连初马上回来,保证不会让连姨思念太久。”
连倩小小的沉默了下,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眉头深深蹙着:“那你呢?你不回来了?”
“我……”殷洛犹豫一下,还是点头说了实话:“我的话,暂时可能不回来了,有些事情想去做。”不待连倩开口,殷洛继续道:“还有啊,我都已经二十岁了,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谷里吧。身体方面,这两年也调养得不错。”
“连初粗手粗脚的,我怕他照顾不好你。”连姨捧着茶,捂在手心里没有喝。
殷洛抿嘴笑道,“连姨这您可就不对了,连初是您儿子,别人都是夸自己儿子好,您怎么就尽损他呢。其实连初很能干,心思也细得很,这几年着实帮到我很多,再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哪还要人照顾啊,您就别太担心了。对了,这是之前汪帮主送来的雨前龙井,连姨尝尝如何?”
连倩还想说什么,看着殷洛坚决的眼神,也知他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只能叹气苦笑道:“我哪能知道如何啊,你连姨我又不懂,喝这些感觉还不跟喝白水似的,要我说,还没白水来的解渴呢。再说这么好的茶叶,让我这个粗妇人牛饮了,怪可惜的。”连姨嘴上说着,但还是捧着茶盅,轻轻翻开盖沿,闭上眼闻了闻茶香,点点头,而后才抿了一口,动作十分优雅好看。
“这话怎么说的,笙叔喝茶才是牛饮呢,师傅就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谷中的时候经常和大师兄和连姨一起品茶,那么多年下来,功夫肯定不差了。”
连姨还是笑盈盈地捧着茶杯,不过一会儿,嘴角笑意又褪去不少,就像母亲送别儿子般的看着他,眼神饱含不舍和担忧:“你明天就要上路,要准备不少吧?连姨就说几句,一路小心,照顾好自己,还有,有空就寄信回来。”她轻拍着殷洛的手背,一下一下,眼神中有无限温柔,透过烛光,似是回忆着往事,嘴角浅浅地弯出笑意。许久,才很轻很轻地叹着气道:“这么多年了,连姨一直把你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其实你刚刚说错一点。你说不会让我思念太久对吧?你看吧,宁熙走了两年了,连姨现在没有一天不想他的。你走之后,我每天又要多想多念一个孩子了。”
“连姨……对不起。”我也希望我可以活着回来。
连倩湿着眼眶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尽力扬起嘴角笑道:“傻孩子,道什么歉啊?记着,不管你去到哪里,无忧谷一直都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