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痛楚模糊了骆城雪的所有知觉,渐渐竟感觉不到疼痛,反而生出一种轻飘飘的错觉,恍惚间恭儿还是孩童的模样,一口一个爹爹,脆生生;发妻正坐在窗边梳头发,抬头看见自己是一低头的羞涩;父亲不断咳嗽,却背着手要他背书,母亲坐在一旁,给他缝着新衣。如是这般最好,当年一心所求又为了什么。骆城雪忽然觉得他和皖紫霄都很可怜。
灌入的药水比血液要重很多,沿着肌体生生扯开皮肉,不到一刻骆城雪已是皮肉分家。从头顶上把人皮剥下来后,粉肉外翻的血人还有呼吸,饱胀的眼珠子凸出来,只剩下两片生肉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安木达静静地蹲在肉块旁边,棕色皮肤的高大男人像一棵树桩,平静的脸上只有嘴唇不断动着。
驼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朝着安木达用异族的语言大声:“不长眼色的东西,还不把水拿来!皮子洗干净了才好换银子!”
安木达将摆在墙角的水桶拎到驼子跟前,沾满了血迹与药液的人皮被丢到桶里,粗大的双手反复揉搓,狭小的密室里充满了血腥与苦涩的药味。
安木达把湿淋淋的人皮拎出来,轻轻地抖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脆弱的皮肤扯裂。驼子要把人皮擦干,再用蓝色的布包裹好,安木达趁着他忙活,再次回到肉块旁边,伸出手轻轻碰碰,发现肉都已经冷掉了,捡起丢在地上的白色囚服盖在了尸体上。
“又在干这些没用的!”驼子包好人皮,嘻嘻一笑:“安木达,你是个大块头的女人!”
安木达低着头,搓搓手,似乎已经习惯了驼子的讽刺:“他说可怜……”
“你不适合这种买卖”驼子拉下脸,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公子渊说得对,安木达你充其量只能杀个鹿!”
第三十九章:东窗事发
两个鞑子从密室中走出,手里多了个蓝布包,递到皖紫霄面前时,还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皖紫霄只匆匆扫了一眼,却没有打开,递过一块白玉:“剩下的钱在城外城隍庙里,你们到了把白玉给接应的人,就说事情办妥。”
驼背鞑子接过白玉,扯着大个子便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唤作安木达的大个子忽然转过身,紧盯着眉目清秀却满身戾气的青年,用生涩的语音道:“为什么……他说……可怜……他说……谁可怜……你还是……他自己……”
皖紫霄看着手里的蓝布包戾气减退,脸上竟多了几分莫名的悲凉:“不论我还是他,到头来都是可怜人。总想着比别人精明,结果还不是害了自己也误了别人的性命。刑罚再厉,也不过皮肉之苦,内疚才是入骨的毒,万蚁噬心,却偏偏解不得,死不了。”
安木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单手捂在胸口,弯腰行了个大礼。
从城隍庙出来,安木达没有随着驼子往东走,他带着仅有的赏钱一路北上。回草原吧!再也不用夜夜惊醒了,安木达依旧低垂着脑袋,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来的总是挡也挡不住。
骆城雪横死大牢,尸体粉肉外露,面目难辨,其中最可怕的是周身不见寸皮,血腥残暴之甚令人发指,此案一出震惊朝野。
骆城雪死了不到三天,弹劾皖紫霄的折子就像雪花一样覆盖了整个内阁。虽然郑毅作证当天他与皖紫霄在东来客饮酒至深夜,但显然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这样的证词。曹党自不必说,言辞激烈,恨不得分分钟就把皖紫霄拖出去就地正法;支持皇上的保守党,大声痛斥朝中众人蔑视皇权,定要杀一儆百;道观里的道士敬业地参合进来,不停对外宣称朝廷里有妖孽作祟;就连晋王党中不少人也是一片心寒,终日奔波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任谁都不愿站出来为皖紫霄说一句话。
韩景与皖紫霄的关系早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是人在赣州,刑部也不敢贸然抓捕晋王的心腹,只能以证据不足为由一拖再拖。哪怕是朝廷闹成一锅粥,嘉佑帝不下令,就没有人能奈何的了皖紫霄。
“混账玩意儿!”
韩景把京城来的密报砸在案几上,一张脸成了铁青色,白牙一寸一寸反复抵磨,前头的战乱未平,后面又生是非,满心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能焦躁地原地打圈。
高展小兄弟第一次上战场,做梦都想像堂兄般大展身手,却不料遇到了这么些杀不得、劝不下的对手。憋屈!太憋屈!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心思哪比得上身经百战的将军,看见晋王爷躁得快着火,以为又是京城里那位皇帝老儿来催战,凭着一时脑热顺口说道:“王爷不如速速平了乱民,省得他人口舌!”
“你算什么东西!”一声大喝吓得高展浑身一抖,定睛发现站出来凶自己的正是本家的“大英雄”——堂兄高拱,冲冠怒气涨得黝黑的脸色发紫:“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吗?!还不快给王爷跪下请罚!”
本就沉闷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致,韩景黑着脸,摆摆手很是不耐烦:“都出去吧!”
不知道这句“出去”具体对谁说,军帐里的将军、侍卫具是面面相觑,不一会儿都自觉地退了出去。
“你不出去?”韩景声音上扬,一股子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小弟莽撞,王爷勿怪!”高拱没了刚才怒吼高展的气势,壮硕的身子微微勾起。听了半晌不见晋王开口,心细如发的将军揣摩着往下说:“王爷,可是皖大人出事了?”
一句话点燃了炸药的火线,韩景的一肚子火气再也憋不下去,恶狠狠的口气却怎么听都是一股子委屈劲儿:“不是他还有谁能这么大的本事?本王在外面忙活,他就尽情在后院放火!你自己看看,他都做了什么糟心事情!关于骆城雪这条老狐狸,出征前本王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过会管的就定然不会失言!他把我的话当成什么了?骆城雪这么一死会冷多少人心,皖紫霄,好个皖大人,他是要将本王辛辛苦苦攒下的根基一把火全烧了呀!”
到了五月,北方也开始热起来。风尘仆仆的一队人马在官道上疾行,太阳高悬在头顶,晒得人后背发烫。
骑在头马左侧的向导,夹紧马腹,抬起身子指着前方不远的镇子道:“王爷,前方就是焦邑!”
晋王韩景紧皱着眉头,声音急促:“此地距京城还有多久?”
作为向导的汉子,压住身体往前倾:“回王爷的话,过了焦邑,还有三日路程就到京城了。”
韩景手上用劲儿,微微收紧缰绳,双脚猛磕马腹:“快马加鞭,两日后到京城。”
一直紧贴在韩景右手边的侍卫,往里靠靠,神色担忧:“王爷,您已经连续多日未好好休息,卑职只怕……”
韩景声音不大,却能听得出烦躁:“哪来的废话!”
贴身的侍卫吓了一跳,连忙放缓几步:“卑职多嘴,请王爷恕罪。”
紧闭的大门被粗暴地踹开,前一刻还在小云手中的瓷勺应声落回汤盆里。长途奔波的尘土还未散尽,立于万人之上的尊贵气质已昭示了来者的身份,周围的侍从纷纷跪地请安,唯有坐在餐桌旁一身白衣的青年依旧缓慢的进食。
皖紫霄并不转头看向来者,只如平时一般问:“王爷可用过膳了?”
韩景立在门口,把身上的披风扔给属下,冷笑着反问:“紫霄近来睡得可还安好?”
皖紫霄不急不缓地为自己盛了碗鸡汤,低头吹吹,小口喝了半碗,眼角向上挑起,抿嘴一笑:“自是安好,劳王爷挂念了!”
看着他从容的姿态,韩景皱起眉头,脸上怒气尽显,咬牙道:“这半个月本王可是寝食难安!皖紫霄!你……”
皖紫霄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嘴,满不在意地笑着:“王爷要是来问罪的,那可问错人了!当日我与郑毅郑大人在东来客喝酒,直至深夜才酒醉回府,至于骆城雪的事我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半是敌意半是嚣张的神情再配上死气沉沉的白衣,摆明就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韩景觉得此时的皖紫霄格外刺眼,不由怒火攻心:“来人!给我拿下!”
不待他人过来,皖紫霄便从小云手中拽出衣角,自己走了过去,行至韩景面前忽然回过身,幽幽道:“小云,你恨过我吗?”
第四十章:再生冲突
晋王府的地下密室具有议事和私牢双重用途,对于此皖紫霄并不陌生。当年多少东窗计在此谋划,多少细作叛徒在此终结,一念注定大起大落,一言便是生生死死,如今轮到自己,皖紫霄反而出奇的冷静。
自古不论是大狱还是私牢,阴森似乎成了一种特色。如此想来那地府也必定如志怪集子里描述的那般:百万幽冥徘徊在忘川的彼岸,等待赎清前世的罪孽,幽幽地火衬着十殿阎王阴暗的面孔,黑衣墨冠的地府之主翻看着前世的因因果果,提笔一挥便决定你入拔舌地狱还下刀山油锅。
思及此皖紫霄不由一笑,摆正跪姿,挺直腰身看向紫杉木椅上怒气冲冲的贵胄:“王爷,你说像我这等恶人下到地狱,阎王会怎么判?”
从走进大门韩景皱在一起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长久地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骇人,直到皖紫霄都不耐烦了,才带着几分怒气道:“你既知后果,又为何如此。杀人剥皮?皖紫霄我从未想到你会如此狠毒!当初我便说过‘骆城雪是该死,只是时候未到’。这一个月来,你可知有多少人……”
不待韩景把话说完,皖紫霄厉声打断:“皖紫霄罪该万死,却不是因为杀了一个惨无人道的骆城雪,而是随了你!我的晋王爷!”
韩景眼睑下沉,双侧的咬肌绷得紧紧,一拍椅子上的扶手猛地站起身,前跨几步拉住皖紫霄的前襟,生硬地挤出一丝笑意:“哦?我又如何?不妨说说看。”
皖紫霄发狠般地扯出衣服,身体后仰跌坐在青石地上,满脸的嘲弄更甚:“既然王爷不知道,那紫霄就直言了!
第一, 你意夺兄长江山,为臣是不忠!
第二, 你陷害舅父性命,为幼是不孝!
第三, 你征战纵部滥杀,为人是不仁!
第四, 你因利见死不救,为主是不义!
最可笑,你竟痴情一名男子!男男相恋,伦理不容,真恶心!”
皖紫霄一言一句如根根钢针扎得韩景浑身发疼,若说前几条还能勉强忍受,最后一句就真是心尖儿挑血,痛到发麻。
韩景俯下身与皖紫霄四目相对,靠得太近连一路奔波留下的土腥味都能闻得到,随意扎住的长发垂在肩头,细碎的发丝贴着脸庞垂下,嘴唇因为缺水有点起皮,锐利的眼睛眯起显得狭长阴厉:“那你又如何,我的皖大人?”
皖紫霄挑起嘴角笑笑,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韩景,字句咬得极重:“自是罪该万死!皖紫霄心思狠辣,手段残暴,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理当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再者他思慕男子,竟痴心妄想百年交好,为天理之大不容,死后定轮回入畜生道,世世掏心取肉以为惩戒。”
散落的缕缕青丝贴在惨白的脸颊,熟悉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嫌恶,瞧不得他嚣张,更看不得他这副自我厌弃的模样,一口闷气堵在韩景的胸口:“皖紫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怨我?恨我?”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皖紫霄起先还是低笑后来竟笑得浑身发颤,不管韩景的难色如何难看,直到笑够了才扬声道:“为什么要怨你?当初又不是你拿刀拿剑逼我的?我恨的、怨的只有自己,一片痴心,一条贱命!自以为至少是什么生死之交,到头来也不过是王爷你养的一条会咬人的狗,平时千好万好,一朝咬了主人还不是要被剥皮食肉!”
韩景直起身子,压了一路的火气不断往外喷,恼怒地指着跪伏在地上的人大声骂道:“你以为嘉佑帝是吃干饭的!他要看的就是曹国公怎么落井下石,本王怎么失去人心!为了你的一时之快,我要处理无数麻烦!皖紫霄,若不是我有意保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端端的在这气我!”
皖紫霄抬眼看着气急败坏的人,偏头一笑:“我求你了?你以为我还稀罕这条贱命?晋王爷原来也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怒气爆增,韩景将皖紫霄搡倒在地,高高举起的手掌却生生停在了他的鼻尖前。死气沉沉的眼神,颤抖的睫毛,倔强的模样实在是太讨人心疼,韩景愣在原地哑然失笑,用力将地上的人扯进怀里,不等一刻犹豫唇齿便紧密地贴合上来。接吻?粗暴地更像是惩罚性的食咬。
“疯够没有?!”皖紫霄用手肘撞开紧紧扣住他的男人,手背反复在唇边擦拭:“韩景!你做戏上瘾了?!”
韩景勾唇一笑,狠狠捏住皖紫霄的下巴,磨着牙反问:“我做戏,你就没有?也不知你我中是谁更喜欢演?既然皖紫霄你不求活路,当初又为何要找郑毅作伪证?说得这般那般,做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你口口声声说的痴情,又有几分出自真心?谁晓得你是不是也如此事,陪着我做戏,演个令人心疼的角色,明着说是一无所求,暗地里却是别有用心!”
原以为早已麻木的心此时依旧疼到窒息,皖紫霄脸色越发惨白,嘴唇不自觉得发抖:“本想着不牵连晋王千岁,没料到竟成了另存心机。活该是贱人!真是狗当惯了,改不了见到主子就摇尾巴的旧习!”
时间好似凝固般,过往种种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笑、他怒、他尖酸刻薄、他勾着嘴角一派温柔。韩景松开手,愣了好一会儿,再次环抱住皖紫霄颤抖的身体,声音变得无比轻柔:“紫霄,你看轻了自己……从前是我错了,现在是你……”
说罢再不看那人的脸色如何变化,韩景转身离开了密室。
从赣州到大都,十几天的路程韩景就没有一个正常脸色,好容易挨到王府原以为能有所缓解,没想到他脸上的阴云会变得更加浓重。随从刚舒口气,递过来的茶水还没有喝完就见王爷浑身低压的回到大厅。他是这么个状态,明眼人自然不敢多言,一个个迅速地跑到马棚,牵着马候在王府门口,连头盔都不敢解下。
韩景稍作休整,快步出了王府,随意地披上斗篷,翻身上马,手里扯着马缰怒道:“都傻呆着做什么!速回赣州!”
第四十一章:夜袭
尘土飞扬的驿站门前摆着个简陋的挂摊,没有寻常的签筒、骨牌,只一副番挂摇摇欲坠地垂在桌旁。对面茶水摊上的客人不断,这头却没有一个主顾,身穿着破旧布褂的白首老道也不着急,既不招揽生意,又不与人闲聊,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直到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人跃下马,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高声道:“韩公子,老道在这等您多时了?”
两个时辰前,韩景快马离开京城时,曾在城门看到过这个算命的白首老道,虽然只是一瞬,但他那看透尘俗的眼神却异常熟悉,好像早在千百年前他就认得自己。
若说先前还可能是因为奔波劳累产生的错觉,那此刻在这个临时歇脚处的再次相遇就显得格外诡异。
韩景微皱眉头,不愿多予理会,便径直朝驿站里走去。
尽管不被理睬,老道士也不多加计较,依旧高声道:“韩公子,老道有一言相劝。”
韩景脚步放慢,斜扫了眼老道士,快马疾驰两个时辰才到此地,他又如何能早早等在这里,是邪魔妖术还是仙人指道?韩景心下疑惑更甚,既不敢莽撞相据,又不敢放任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