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刚到医院,阿庞就和班班一起跑出来,欢欢喜喜的迎我进去,一路拖到二楼餐厅,还没站直,他就兴高采烈的:
“阿威,以后你当医生了,也像钟医生一样开家医院吧,我一、三、五来丽蒂雅,二、四、六就上你那儿,星期天休息!怎么样?这计划不错吧?”
虽然很不切实际,却是个让谁听了都高兴的计划,不由得喷笑:
“你就这么放心把班班交给我?”
“那当然!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啊,不只你,还有韶昕和钟医生在呢!”
阿庞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班班在后头眯着眼,豹尾巴晃得很是开心。
我一阵感动:
“好,有我们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每天开开心心就好。”
说话间,韶昕已经忙完出来了,今晚的菜一样交给他布置,小鹿打下手,想那中间必是其乐融融,才会让韶昕把注意力全放在小鹿红脸上沾染的酱汁,盯了好久,才伸手帮它抹掉。
“阿威你来了!快进来坐。”
钟医生拉过丽蒂雅,起身在席位间招呼。
“好……”
眼神下意识把大家都巡过一遍。
“呵呵,找吉赛儿吗?它在楼下病房里呢,说是有小鬼要照顾。”
小鬼指的就是菲比。
菲比在丽蒂雅举行落成仪式同时,就办理好转院手续,等病房整理好就立刻送过来了,钟医生知道我对它颇重视,照顾起来更加小心,而且别看吉赛儿平常一副傲慢悠闲、啥事都不做的样子,它其实很会照顾人,尤其是年纪比它小的,这应该和它以前成长环境有关,过去新闻报导伍正楷那一堆宠物,最小的才1岁大。
班班是肉食性,虽然不咬人,但吉赛儿见到它都会下意识躲着点,而小鹿有韶昕,且曾经被它吓唬过,故他们俩都不曾体会吉赛儿的照顾,可我却是知道的。
“吉赛儿……”
下到一楼寻到它所在病房,我站在门口轻声唤。
拉张椅子坐在最里侧隔间的人一发现我,立即横眉竖目:
“你来干什么?出去。”
生生被噎了一下:
“呃……钟医生说快开饭了,让我喊你上去。”
“小真这么说就是让你掐时间再喊,没见到我在忙吗?”
它对着我满脸怒气,手上折纸的动作却极为温柔。
折纸是吉赛儿最近新发展出的嗜好,尤其在发现病中的菲比最喜欢它做的纸鹤,折得更勤了,连收藏好几年的蛋糕店纸袋都舍得挑花样剪一剪拿来折,可见这只小绵羊出乎意料完全戳到它心里温柔的那一块,甚至忘了我今天要正式领养它这件事。
是的,几个月了,我至今尚未同它办理正式领养手续。
并非我有意拖延,而是我们返乡一行回来以后,各种琐碎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功课忙碌之外,安娜事件是其一,再来就是我的优良饲主认证彻底过期,想恢复功用,还得跑好多程序,弄得我这几个月来焦头烂额,后悔自己怎么就忘了认证三年一期这回事,难怪钟医生之前提醒我,偏偏我不听,好在证照一换新,就只剩主宠二人汇集文件签名盖章了,否则我真的会疯掉。
见我着急,吉赛儿反倒相当冷静,自确定安娜的认领失效以后,便悠闲地继续住韶昕家、悠闲地等丽蒂雅重建完成,再悠闲地搬回医院二楼,完全不理会我的奔波劳苦,如今它为了熟睡中的菲比忙东忙西,更直接把我上升成透明人,好像我要认领宠物跟它没干系似的。
到底谁比较没心没肺……
勉强按耐住自己满心委屈,我缓步走到它背后,很自然伸手从它手中接过刚折好的纸鹤,打开一旁矮柜放置的透明塑料瓶放进去。这祈福用的纸鹤能起多少作用我不晓得,但菲比最近的状况确实减缓许多,弄得我最近也开始想和吉赛儿一起折了。
朝近处看,吉赛儿那遭到阿庞连续取笑好几个月的圆形秃已然痊愈,头发重新留到肩膀长度,拿一根和它头发颜色相近的翠玉簪子簪住,身上那件月牙白的男式旗袍很是漂亮,背后开出一双好看的弧口,周围镶一圈金布,让翅膀能舒服的伸展,优雅的粉色盘扣从颈间一路绵续到腰间,不知怎的就有种特殊的禁欲味道……戴浩然果真是了不起的设计师啊,不由得红着脸笑起来。
被欣赏的美人却在此时一脸促狭:
“笑得这么恶心,肯定在想下流事。”
“我没有!”
立即否认。
“……”
于是吉赛儿鄙夷的眼神就这么持续到餐宴上。
虽说是庆祝,但我们从来就不会准备那些个框框条条的东西,大家很随性的围坐一起,吃个饭、聊个天、欢喜时开个香槟,就很够了。
席间阿庞和班班发狂似的狼吞虎咽,活像几个月没吃上一顿的难民,周围一片狼籍,无人敢靠近,就怕在混乱中被他们夹去配饭吃。
韶昕和小鹿一个耍性子挑食一个逼着喂,不一会就听见韶昕克扣糖果的威胁和小鹿可怜兮兮的撒娇声。
钟医生和丽蒂雅已经开始吃饭后甜点,趁大家热闹,提议边吃边玩宾果游戏,她们来当裁判,话一出口就惹得在场男性热火朝天,很是开心。
吉赛儿没兴致参和,我就给它准备蛋糕红茶,让它一个人在旁边安安静静的享受。
晚餐时间结束的时候,大伙儿或坐或卧的聚在二楼钟医生按韶昕家模式打造出来的房间,温暖的木制地板飘着馨香,彼此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近期的计划。
韶昕说最近又想带小鹿出国渡假,说不定能在我参与学术研讨会期间抽空在外地碰面,由于吉赛儿早早就说好不跟我一起去,正觉得忧郁呢,没想到竟能拐到可爱的小鹿作陪,当下欣然提供我下个月行程和计划住宿的饭店。
“小鹿要去给阿威加油!”
小鹿坚定的朝天握住小拳头,接着歪歪脑袋,对我甜甜的笑一个:
“加油——”
瞧瞧,这都还没出发呢,小鹿就给我加油上了,我那颗心化得……都成软糖了。
而这就直接导致之后韶昕编辑苗晶晶小姐,那如海一样深邃的绵长怨念。
阿庞见小鹿给我加油,心里很不平衡,说是之前被老板扣了薪水,也没听见小鹿冲他喊加油,然而扣薪水这件事虽然的确是有的,但阿庞之后办的一件大Case很成功,给戴浩然赚不少钱,结果扣得那点薪水便以分红的名义重新回到阿庞的账户里,一毛不少还多了,贯彻阿庞的有钱人之路。
若说阿庞现在还有什么委屈,来源肯定是班班,否则以他的能力和财势,谁敢惹他啊,再说现在班班每天跟他一起上下班(无视雇主),那小日子正美着呢。
和其他人相比,钟医生和丽蒂雅就平稳多了,医院重新步入轨道,病人陆陆续续回笼,想必再过一阵子就能恢重建前的光景,新的生活开始,丽蒂雅还向以前一样立在街角,治愈大家。
至于我嘛……
趁着众人都在,我笑容腼腆的把刚出炉的认领文件摆出来,连着红色印泥缓缓推到正半躺在靠枕里的吉赛儿面前。
它斜眼一瞄,不是热心的问道:
“……这是什么?”
“二次领养的文件。”
我将手移到那已然签上我大名、盖好印章的文件,食指对上一空白处,说:
“只要在这里拿拇指画押,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
美人容色平静,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恼怒,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玩自己羽毛。
我不免心下忐忑。
因为怕它不相信我,才特地选在大家面前做这件事,有大伙儿在一旁作证,吉赛儿应该就能好好跟我定下了,一眼望去如我所料,钟医生、韶昕和阿庞都乐见其成,还为了让我办成好事,各各闭口静观其变,文件也处理得万无一失,现在只差吉赛儿高抬它的贵手,往印泥那儿沾一下,把指纹留在文件上而已。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可它却是这般面无表情、不打算动作的样子,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匆匆补上一句:
“我已经想好要当你的主人,你可不能胡乱拒绝啊,就是拒绝了,我也会抓你的手强行画押的,反正……反正这件事算是定了,你抗议也没用。”
说着说着,不由得有些心堵。
见我难过,钟医生赶忙在一旁开口劝道:
“是啊,这事拖得够久,早该办了,吉赛儿你就答应阿威吧。”
其余众人点头附和。
无视周围人的反应,吉赛儿仅扯扯嘴角,一双美目盯得我背脊发凉,说:
“你想清楚了?”
“对。”
坚定的点头:
“之前我就已经说过,我喜欢你,会领养你,一直珍惜你,所以……请你画押。”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会,我暗想,若吉赛儿至此都还不肯就范,就不能怪我了。
所幸对峙半晌,美人的表情终于略为松动:
“……我可陪不了你几年。”
我盯着它说这话时平静的脸,一阵愕然。
心思霎时千回百转。
很快的,我微垂下眼帘,答:
“我知道。”
“脾气也不会因为被你领养了就变好。”
“我知道。”
“更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关在家等你回来。”
“我知道。”
抬眼冲它笑笑:
“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依你。”
眯着眼反复确认着我眼中的意愿,吉赛儿和我一时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它终于干脆的颔首:
“那好吧。”
随即伸出纤纤玉指,迅速在印泥上翻了翻,在指定的空白处抹上一点殷红。
我将文件取回,小心的封起,然后从口袋中拿出老早就准备好的项圈,和先前那绿色的公共项圈完全不一样,我选了大红色的宠物项圈给它。
红色的项圈,配上火一样的人,正好。
凑到它身边,手伸向纤细白皙的脖颈,吉赛儿微低下头任我动作,过程安祥又平和,我慎重的把项圈扣上,按下按钮,项圈发出滴答一声开始启用功能。
饲主姓名
程晟威
宠物姓名
吉赛儿
从此项圈便一直闪烁温暖的微光,成为吉赛儿属于我的证明。
“哇喔!”
阿庞终于憋不住发出怪叫:
“臭鹦鹉今天倒是出运啦,终于拐到阿威这新好男人当饲主!可见圆形秃这条苦肉计还是很有效果的,不容易啊不容易,肯定要开酒庆祝一下!”
说完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一打啤酒重重砸下,以表欢喜之意。
吉赛儿眯着眼反唇相讥:
“总比某智障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一年多这条苦肉计高明。”
“你说什么!”
阿庞作掀桌状:
“我那是光荣负伤好不好!光荣负伤!”
“好光荣啊,我眼睛都被刺得张不开了。”
“你……!好、好,臭鹦鹉你等着……”
愤怒的卷起袖子。
钟医生满眼的笑意:
“哎呀,你们真是的,可别在我医院里打起来!”
和阿庞气急败坏不同,他们俩一来一往拌嘴逗得大伙儿都很高兴,还真把阿庞那一打啤酒开来喝,一罐接一罐,不够了还冲去便利商店买,大半夜的几个闲人肩膀搭着肩膀,摇摇晃晃的一路唱歌,把邻居都吵起来了。
看着周围表情欢快的友人,我不禁想,若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该有多好。
因为实在太开心,我们没多久就喝高了,钟医生趁自己还有一点神智,把大家留下来过夜,各自安排着回房间。
我自然是到吉赛儿房里的。
茫茫然被吉赛儿撑着走,我一路走一路笑,异常愉快,结果被身旁的人连骂了好几声笨蛋。
我也不生气,一直笑,躺倒在床上翻了翻,把脸往床单上满足的蹭蹭,蹭着蹭着,意识越来越迷茫,只觉得有人正千辛万苦把不住手脚乱挥的我拖上床,拉起被子盖好,我却很不配合的一踢再踢,踢到最后那人怒了,被子一掀把我裹成高丽菜卷,任我耗尽力气都挣出不来。
人被绑住一样的越挣越累,我的脸渐渐苦下来。
醉酒的人,总是比较脆弱,大概是我平常忍耐惯了,一醉酒便原形毕露,不管不顾的呜呜哭起来:
“好累……我好累,一个人……好辛苦啊,吉赛儿……”
红着眼眶不住痛哭,我突然爆出力气挣出棉被,一把抓住身边的人,口齿不清的反复念叨:
“我好想它……好想它啊,好多日子一直想、一直想!可越想……就越见不着,连梦里见一见都没办法,我已经太久、太久不做梦了。我以为我能一直记得,但是我却……我忘记了,我把它、把它忘了,声音不记得了,长相也……怎么办?怎么办吉赛儿……呜呜……怎么办……我忘了……蓝尼……蓝尼……”
恐慌如山洪般爆发,我哭得头痛心也痛,不由得开始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我是这样的?像我这样的人,干脆死掉算了!蓝尼死了,死掉的人是没有需要的,我这么一个不被需要的人,多吸一口气都是多余,死掉好了,就不怕不被人需要了……”
模模糊糊间,又想起父母提着行李离去的背影、奶奶在棺木中沉睡的容颜、蓝尼逐渐枯瘦的身体。
“别……”
颤抖着抿住嘴唇,我抱住头,不住拉扯自己头发,不停的忍耐、再忍耐,终于还是哽咽着说出这辈子最痛的伤:
“别离开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告诉我啊,不告诉我的话,我不知道啊,不要这样,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吉赛儿你以后……你以后也会离开我吗?我不要……不要……”
告诉我,我都去做,只要知道还有人需要我、还有人能给我方向,不管路途多遥远,我都能走。
就是不愿在绝望中独活。
正哭得死去活来,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一把纤细的男声靠在我耳边,呼着暖暖的气,道:
“程晟威,你……领养菲比吧。”
闻言,我瞬间止下一切动作。
趁我低下声抽噎,那人用手抹去我的泪水,接着说:
“如果你现在功课很忙,就专心做好,我替你待在医院照顾它,有什么遗憾,好好照顾完也就结束了。”
“别老想着不被人需要就去死,你又没病,哪那么容易就死的,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想我成天在你身边跟前跟后、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吗?小鬼才干的事我不屑做。”
“离开不离开什么的,日子都还没到呢,想那么多,这不是咒我吗?真是不能让你喝酒,一喝酒就胡言乱语,哭成这样算是什么事啊,我又不是保姆……”
中间的诸多抱怨我听不清楚,下意识朝暖源靠,才又听清楚了。
那人语气温和的:
“……就像你说的,好好读书,考第一名,当上优秀的医生,以后忙起来的时候,就努力工作,不忙的时候呢,就出去逛逛,不管我在或不在,只要你能把这辈子人家做过的事全做一遍,就没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蠢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