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说她与我留有一面之缘,所以见上一面就走了。”自然地,我又把大熊和巨鸟讲给我的幻象说给他听,他听得仔细,却没作何反应。
末了,他才问上一句,“你怎么看的?”
“我?”我正在空落的头脑中搜索时,破门吱嘎一声开了。原来魔昂是在问屋外的来者。
我转身去看,一个年迈的魔人走进来,须发皆白,但步履周正。看得出他年事已高得摇摇欲坠,唯靠着一息坚韧的心智维持着体面的举止。几道横纹堆在嘴边,像狮子的脸。我只依稀记得月光中的他,白日里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轻轻叫出口,“魔君?”
他从容一笑,狮子般的脸豁然成了慈祥的面貌,“小家伙,我们又见面了,这是我们第几次遇到?”
“第二次。”
魔君摇摇头,“这是第三次了。魔昂是怎么了?”
魔昂没有回答他,只微微点下头,仍旧放松地靠在墙上,目光漫散到周遭的墙壁上,似在看我画的画像,已微微入了神。
魔君感受到魔昂的不欢迎,仅仅眯着眼笑了一下,目光又扫过我,接着说:“咱们第一次遇到是在黑土辽原上,正是一个长夜刚刚结束的时候。”
“哦。”我了然,“你是又来看那块墓地的吗?”
魔君点点头,“那墓地里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妻子是什么吗?妻子就是我一生的伴侣,是魔人国里最美的一个女魔人。”说起他的妻子,他的眼神便迷离起来,“她是那么温和又灵动。哪像如今自然凋敝,魔人们长得越来越凶,已经许久见不到她那般的温柔了。世道如此,大伙都担心着以后,把过去早抛得不见了踪影,连妻子是什么,都已没谁知晓了。”
“你们那一代都还有妻子?”魔昂随意一问,目光仍停在墙上,看着黑炭画就的他自己。
魔君回答说:“妻子是更久远的事情。别说我的那一代,早在更远的时候就消失了。但是,天意让我知晓。没谁跟我讲过,但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算再艰难,我也会得到。却是苦了她,生命的多半都在等我中度过。”
魔昂口气略冷地说:“也许是她前世欠你的。”
魔君笑一笑,“我倒是希望相反。希望我们前世没有恩怨,只是从这生开始。我欠了她的,来生她再来找我讨。我欠她太多,却也是世道无奈。魔人国能有今天的境况,不在我的对与错,早在一万年前就定下了。你们说的那个幻象,就是一切的源头。”
我说的幻象吗?魔君看向我,似看得出我心所想,眨下眼睛,温和的目光里突然掠过一抹灼亮,“正是你们的幻象,你们的祖先。我早年也遇到过这种幻象,与你的不同,只有一瞥,却足够我领会。可能上天知你愚钝,所以让你看得久了一些。”
是这样啊。我有一丝丝领悟,去看魔昂,迎上他的目光,看得到一星笑意。
魔君说:“泉主那个时候,男女合意才是正道。而泉主却偏偏是个另类。他和他的伴被拆散了,他的伴又去出海再没回来,这深深触怒了他。
偏偏,他又天赋异禀,于是他把所有的心智都放在了报复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肯定因他而起,魔人国的生灵才开始凋敝,禁欲一说才逐渐兴起,大海也就在那个时候成了禁忌。整个世道就是从他开始,发生了可怕的偏转。
就因为他的一生怨气,这后世多少魔人跟着受累!我和我的妻子,生时不敢见面,死了,也只能趁着每年长夜偷偷来望上一眼。如果你们祖先在天,看到我们这样受罪应该在笑吧!”
魔君说得动容,条条俱是道理。我想起了幻象中,那从泉水边逐渐扩散开的黑暗,如同一大滴墨汁滴入到了海水中,晕染开去。
魔君的眼睛里已卸去一切笑意,满是荒凉与怨愤。“那场火是我放的。”他冷冷地说,“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我就怀疑有谁躲在菜藤的后面,因为我捡到一截虎尾。只是一时心软,听了我妻子生前常说的南风之意。”
正说着,忽地一阵南风就从窗中刮过,轻轻掠过我的脖颈。
屋子中寂静片刻,硕鼠的声音却突然从地洞里传出来。
“卖眼睛啦。”
“谁要买我的眼睛吗?”
声音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硕鼠没有露出地面,而窗子中射入的阳光正强烈得刺眼。
我想起硕鼠从前说过它因为看过不该看的,一直担心被谁挖去双眼。心里不由一阵发凉。偏头去看灶台,嘎达送我的那柄小刀刚才明明就在那里,此刻却不见了。
三十念
魔昂终于看够了墙上的画,收起散漫,应对起魔君来,开口道:“你既然相信南风有意,又何必违反。”
魔君哼笑一声,微微瞪起眼睛看向魔昂,脸上的表情却难以捉摸,“你以为我放火,就只是怕你们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实际上,我早就当够魔君了,你们拆穿我又如何,我不过是没了身份,照样活着照样变老。”
他平复一下呼吸,瞥了一眼窗外灼亮的日光,叹气说:“这魔人国并不是什么世间乐土,当魔君除了比普通子民更操劳更焦虑以外,真没任何好处!我早就盼着上天能给我一个明示,让我放心把魔君的位置禅让出去。可我苦苦等了这么多年,恨不得时时都向上苍祈祷,却偏偏等来了你!”
“我?”魔昂也不禁微微惊诧。
“就是你!这个外来的破坏者!从我听说起你,我就在暗中提防着你,但我却终究没看透。你一直和异恋们站到一起,我差点就信了你的诚意。但异恋出事之际,你却坚决不肯接纳魔兰,我才明白你取悦异恋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做盘算,你只是在利用异恋!”
魔君说得激动起来,止不住发咳嗽,但他克制住自己紊乱的气息,指着魔昂继续数落:“如果异恋没了利用价值,你就只会冷眼旁观。我想不通上天为何觉得你是合适的继承者,我也看不到你能让魔人国有什么出路,反倒不如交给魔藏安稳。所以我才放的火,顺便也给魔兰一个解围的机会。”
原来那场火是因此而起。我猜魔昂也是刚刚明白,但他没任何愤慨,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你放的火未免太小。”
“不是火小,是你命大。你以为,那些天天在你房前屋后转悠的小娃娃们,都是崇拜你的吗?他们之中有我派去的。”魔君说着看向我,“当晚听说这个呆子用果子酵把你给弄醉了,还有你的跟班你的狗都倒下了,我就知道机不可失。水火无情,魔人本来不惹。谁叫你家呆子却给过一个娃娃火引子。这一切都安排得太妥当,我如果不出手才叫枉为魔君。只是没想到,你命这么大。”
看到魔君气馁,魔昂反而笑了一下,“你的周全,却都败在了你口中的呆子身上。”
“是啊。”魔君也随着苦笑起来,“这呆子软趴趴的却是剑鞘,能保护起你这柄快刀。考虑得再周全也想不到,他竟然怀了冰啊。”
魔君的语调终于平缓起来,“这么多年,不时有好奇的魔人去试那泉水,全都好好的,都以为这泉水是被讹传的。但我的妻子在泉水边住过,她偶然间得知泉主当年确实有下过咒,但咒只是针对那个负心的出海魔人。没想到这一万年过去了,出海魔人化成灰,他的后裔却偏偏回来惹了泉水。”
魔君说得如此明白,看来我果真是那位出海魔人的后代了。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我却更好奇魔昂的,不知他到底是不是泉主的转世。
还有巨鸟与大熊讲述的幻象、泉水边的石碑,连同着魔君刚刚说过的话,接连在我贫乏的头脑中浮沉。究竟出海魔人欠下泉主的债,是否真的衍生成了今世我对魔昂的债。这一切朦朦胧胧,咋听起来不可思议,琢磨起来又千丝万缕。
我正反刍着这些奇妙的经历,内心乱如海浪潮涌之际,忽觉眼前一道明光闪过。微微愣神,才发现嘎达的那柄小刀出现在了魔君手上。他晃了晃手中的利刃,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瞧向倚靠在墙上的魔昂。
突然一阵南风刮起,裹挟着窗外干燥的尘土,让我不禁眯起眼睛,明明想去拦魔君的手臂,却在风中扑了个空。
当双目再次睁大之时,那柄利刃已经隐没进皮肉之中。
魔昂依然坐在床上,我依然立在地上。而站在床边的魔君却一点点垮下了身子,斜靠着土墙一点点溜坐到地面,他的右手正扶着插在自己左胸口的小刀。
我不知道在眯眼的瞬间发生了什么,仓皇去看魔昂,他并没有恢复力气,唯有双眼带着狰狞的力道。
风渐渐住了。
魔君堆坐在地上,向上看着床上的魔昂,发出喑哑的声音:“上天要你接我的位置。我曾经尽力地忤逆过,却招来了天谴。如今,长夜换做长昼,锐减的猎物又遭此长昼打劫,恐怕再无繁衍之力。没了猎物,魔人族的大限就要来了。现在,我用我的命来祭天,祭我曾经的忤逆。但是,我死不瞑目,我要一直睁着眼睛,看看天意到底是什么?我要看看,你们两个到底如何偿还你们祖先欠下的万年孽债。”
魔君缓缓说罢,右手用尽余力将小刀又深捅一截。刀身本来就短,如今连那木质的刀柄都已陷入到皮肉之中。他的脸终于松弛下来,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大大睁着。
“你出去吧。”魔昂对我说。
我茫然看向他。他深吸一口气,“你到外面去,或到小房间去,把魔君留在这里。”
我木然迈出脚,走过魔君身边,经过灶台,出了门。外面光芒白热,四下看去,只觉得泉水、草地在光照中俱是一片白茫。
刚刚因惊恐而冰凉的身体,在光照里慢慢回暖。我僵住的头脑似也渐渐解冻,终究觉得心里悬着,便转了个身,走去窗口。
看到魔昂依旧靠墙而坐,只是闭了眼睛,浓重的眉毛坦然如一。他似在想什么,又或在放空。我看不懂,却一直看着,直到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恍然转身,看到天边浮起一片久违的晚霞。
太阳已在远方沉没。月亮并没有瞬时升起。持续多日的长昼终于到了尽头。想起魔君临死说的话,不知这长昼是否真因为他的自灭而罢休。
夜晚静临,我躺在小屋子的木床上,透过窗口看着高远夜空中镶嵌的繁星,它们忽闪忽烁、不可捉摸。有的星星暗了又亮,而有的星星则说不定灭掉之后就再也没有亮起来了。
我在睡着之前,从窗口望了一眼魔昂,他仍旧如早前那样坐着。黑黢黢的轮廓似乎要一点点融化进黑黢黢的夜色之中。
整天的惊惧,却是一晚无梦。
早上醒来时,在窗口看到魔昂站在泉水边,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自如。
走去爷爷的大屋去看,仅仅一夜之隔,魔君的身体已变成灰白色。胸前伤口流出的血一直凝结到刀柄,把刀柄包裹成一株红烛。
魔昂走进屋,躬身把魔君扛起来,叫我拎上铁锹,说是去找我说的“吾妻墓”。
我们出了门,走上黑土辽原。魔昂的精气还没恢复满,少有开口说话,只是闷头扛着魔君走在我身边。
有很长一段日子没去过那块片墓园,在辽原上找到中午才寻见位置。在菜藤草丛间,大概确定了魔君妻子的葬处,便在附近挖一个深坑,把魔君放入其中。
拢起新土,抬头看天,只见蔚蓝之中飘荡着浮云,太阳似比往日小些。
想来魔君已然入土为安,我和魔昂便坐到菜藤下休息,他顺手摘下一根黑瓜掰开,递给我一半。
他两口就把自己那一截吃掉,然后仰头躺在了草地上,望着天空。
我还在仔细啃着瓜瓤,细嚼慢咽间一斜眼,瞅到他却正在看着我。
他开口说:“墙上的画,你画得不像。”
“嗯?”
“眼睛尤其画得不对。”
怎么会?虽然我没跟画师做过学徒,虽然我没有精巧的画笔,虽然是仅仅凭着记忆画就的,但听他否认我画出来的像,我竟然有种想要争辩一下的欲望。只是没有和谁争论过的经验,我只能咕哝着说:“本来就是那样的。”然后继续低头啃黑瓜。
但魔昂已经听到了我的意见,于是躺着的他伸出手指揪了揪我的衣角,引我把目光从黑瓜移向他。
“你看我眼睛。”他说。
我遵从去看,此时他是一种放空的状态。眼睛因为要给我看,所以去除了外射的力道,敛起光芒,静如夜空。
“这样是有不像。”
“我以后看你的时候,就都这样。”
“嗯?”我没懂,再去看他,他却已经闭上了双眼,面容如静水般无意,而淡淡的红晕却悄悄爬上他脸周那钝钝的轮廓。
我不由发怔,就如同看到……一只黑瓜不可思议地红了。
忽又听到黑瓜、不、是魔昂轻声开口道:“白云犬如今跟双火住在岛上,过得很好。”
我还失神于刚才的红晕,只是听后随口问:“有被仙人发现吗?”
魔昂闭着眼睛摇摇头,“仙人都不敢下海。”
哦,对啊,我稍稍缓过神来,心思也从红晕转移到仙人国的大海上,不由想到那些银光闪闪的鳞片,“那大鱼们呢?”
“大鱼又不敢上岸。”
这样一来,双火他们的确会过得舒坦。
仙人国的岛上物产丰饶,完全能供给生存。如果我和魔昂能回去仙人国,也会住在小岛上吧。白天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如果阳光太盛,就用沙子把身体埋起来,再在头上盖一张绿蕉阔叶,嘴巴里叼一根空心草茎,插到熟透的椰子中,让清甜的椰子汁顺着茎管一只流到口中再缓缓流进肚子里。
然而,一想到喝东西,我就难免不想到另一个问题——我现在能离开泉水了吗?
“魔昂?”
听到我叫,他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果然没了突兀的力道。
我认真看着他的脸,看向他眸子的深处,想去寻找一点启示,“你,果真是泉主转世吗?”
他微微一笑,似乎对我的问题很有兴趣,“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中了泉水的咒,而魔君又说那个咒本是对出海魔人下的,所以我八成真是那个出海魔人的后代。但你呢,你不是我的哥哥吗?还是说,转世和血缘不相干的。”我想我一定是没表达清问题,因为魔昂也不禁微微迷惑起来。
“当时在矮树林,大熊和巨鸟说要让我还上等待的债。如果你是泉主的转世,那我把你等回来了,就算还清债了吧?”
对这个问题,魔昂倒是立刻摇起头,重新闭上眼睛说:“债是肯定没还清的。至于泉水的咒,这种玄的事情瞬时间断不清,不过你离开泉水试一试就知道了。”
这种事情好试吗?我分不清魔昂是在认真说话,还是在戏弄我。总觉得这次回来的魔昂有所变化,过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突兀的力道,看谁都是一个样。而如今,他看我的眼光却总在变。
这让我想起师父讲过的一件事。从前有一个仙姑长得俊俏,常有神仙不请自来地给她画像。天长日久的,仙姑身边就积累起很多很多自己的画像。
有一天,仙姑闲来无事,便一张张去翻看那些画像,却发现每张像上都有一个黑点。她就纳闷了,赶紧找来一枚光亮的铜镜仔细照,才发现自己脸上果然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痣生得隐秘,本没被她注意,而如今经画像的提醒,她便不得不时时将痣挂念在心里,以至于寝食难安、幽念成疾。后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求到师父。师父自然不会去除痣,只是用松脂把她关于痣的惦念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