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刃疑惑:“你不是说过挖出涡旋就行了吗?”
魔昂解释道:“这里海底太硬,只靠涡旋不定要等多久。自从上次海啸成功,我的耐性就少了一大截。”
“是啊。”小刃笑着说,“上次的海啸太过瘾,我数过,一共有三十九座岛垮了,说不定还有更多我没找见的。我留下和你一起挖。”
魔昂看向我,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希望我和小刃说出一样的话。可是我心中竟然一个字也没有。我无法像小刃那样迅速地融入到他的行列。我甚至觉得,这样挖下去未必是件好事。而好事与坏事,我哪里又辨别得清。
倒是小刃快言快语代我向魔昂说:“无所求没几分力气,怕是一锹都挖不动这硬地,不如给我们送送吃食算了,咱们两个就一直待在涡旋里,看这座破岛能支撑多久。”
魔昂随口问我:“你愿意?”
我木然地点点头。小刃立刻开心地跺了下脚,“就这么定了,我先回去取把铁锹来。”
于是,小刃冲出涡旋,虽然依旧被涡旋困住片刻,但他很快就挣脱了。而我却靠他帮忙,才从涡旋中游出。
回游时,月亮挂在夜空,浑圆如灯笼。小刃的心情很好,在水面上游得飞快。我却觉得心思沉重。
“你怎么了?”小刃问我,“在生我的气?完全没必要啊。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本来就没力气挖岛吗。”
我并不是在意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小刃接着说:“你要是不乐意送饭,也不是非送不可的,海里有的是鱼,我们自己抓几条就行。”
我说:“我会来送饭的。”
“那更好。”小刃哈哈一笑,“来这边就一直吃熟的,对生肉还真怕有点儿不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刃和魔昂便一直留在涡旋之中。我每天早上去给他们送一次吃食。涡旋太强,我不方便进去。开始几天,魔昂或小刃会自己出来。几日过后,我就把吃食放到涡旋里,他们自己去捞。
涡旋越来越大,成了一堵厚厚的水墙。有几次魔兰和嘎达跟我来看,只能看得见里面魔昂和小刃的身影,而他们的面目在水流扭曲中已是浑然一团。我站在外面大喊,问他们要不要停下来。但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听到。
时节来到暑天,大海中一直安稳,每隔三五天会下一场平静的雨。
双火的兴致总是很好,如今有魔兰志同道合,联手实践各种新奇的念头,驯化野兽、培植草木,还在岛上的溪流里架起一座水轮。双火说,水轮就是利用水流的力量,等他再改进几次,就能放到海底的涡旋里去帮助魔昂。
另一件让双火高兴的事情是,花卫的肚子日渐凸出得明显。等到我问起时,她说已经时常有种要临盆的感觉了。魔人娃娃们听说会有比他们更小的伙伴,皆是一脸期待的表情。
岛上所有的魔人都过得开怀,唯有我终日沉默。我的内心自小空落,没有欢喜也鲜有忧愁。可如今,我的心里,不知道被一团什么东西堵塞得没了缝隙。白云犬每天陪我在海中穿梭,它的样子也总是恹恹的。如果在魔人国,这阵子估计是长夜吧?白云犬是记起了长夜里漫长的睡眠吗?我却时常想起,和魔昂在魔人国里的点滴碎片。
无知无觉中,天气渐渐转凉。有一日早起,竟然觉察出冷意。莫非夏天已经来到尽头?我在厨房煮饭时,嘎达冲进来提走一桶水,他说花卫要生了,魔兰正在帮忙。
我带着早饭从花卫房间经过时,门前聚拢着一群看热闹的魔人娃娃。双火开门来撵,见到我,满是汗的脸上扯出一个艰难的笑:“你去给老大送饭吧,这里有我们就行。”
我点点头,和白云犬离开海岛,去找魔昂。今天的海水异常冰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因为刚才看到双火他明明还生着汗。我去摸白云犬,它露出水面的脊背稍稍温暖。
朝阳被掩埋在厚重云层之中。水天间迷茫一片灰白。天上有海鸟飞过头顶,水中有小鱼错身而过。后知后觉地,我才发现到海鸟与小鱼都是与我相反的方向。唯有我和白云犬是寻着北方,越游越冷。露出水面的脊背冷,浸入水中的小腹也冷。
忽地,一星凉意飘到我的额头,疑是水花。仰起脑袋,却看到雪片从天而降。只是一眨眼,漫天雪片就密如蛛网。仿佛那雪花并非从天而降,而是预先有谁在空中埋下了无数的雪种子,它们在一瞬间齐齐绽放。
昨夜还吹夏风,今早就生秋意,而此刻却到了冬天?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我虽然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但我要快些见到魔昂告诉他。
很快就来到了那座最大的岛。此时它已经笼罩在一片白茫之中,这里的雪似乎下得最大,而其它地方的雪都是从这里飘出去的。
隐约中,有声音从天空飘下来,听得清了,那苍老的声音在说:“我用心来裁,你要开得足够白。我用心来剪,你要飞得足够远。”
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只雪白的鹏鸟从漫天雪雾中凸显出来,它雪白的脑袋上没有眼睛!竟然是只无官大鹏鸟,越飞越低。看得清坐在鸟背上的,正是那个剪纸的神仙婆婆,此时她正抛洒下一捧一捧的纸屑,而纸屑在天空中变作片片雪花!
这个神仙婆婆是和仙君一派,必定是来害魔昂的!
我扎入水中,拼命地往海底游,接近那团巨大的涡旋,刚要钻进去,却突然动不得了。
头顶上沧桑的声音说:“雪是水之母,冰是水之父。”
我身处的海水已在瞬间冻成了冰。四下里没来得及逃走的游鱼都被冻住了,白云犬也被困在冰中,唯有那个涡旋还在快速地旋转。
透过冰面,我看得见涡旋里面有身影在打斗!我认得出魔昂的身手,他和小刃正被大鱼围在中央。鱼群之外,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像是师父。
一条重伤的大鱼被卷入涡流之中,涡流在顷刻间被染成了血红色。里面打斗的身影渐渐模糊。我听到头顶传来阵阵脚步,还有尖利的鸟鸣,似乎有大批的仙兵赶至。
神仙婆婆把大张大张的霜花剪纸扔进涡旋之中,红色的水流越转越慢。穿着铠甲的仙兵握着各式武器在涡旋边蓄势待发。我却只能在冰中无谓挣扎。
涡旋终于彻底冻结,瞬间被仙兵的利刃砸出裂纹,红色的冰墙轰然坍塌,里面的魔昂正用铁锹疯狂地砍着岛基,而他的脚下倒着一地大鱼、小刃和师父。
密集的仙兵朝魔昂谨慎地围上去,魔昂停下手,凶狠的目光横扫而过,却扫见了冻在冰中的我。我一直在盯着他,碰上他目光的瞬间。我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很久之前,他说过他以后再看我时眼睛都不会带有突兀的力道。而他似乎也记起了曾经的承诺,目光在瞬间变得温柔。
“轰!”
一声响彻天际的巨响!
是这座世间最大的岛屿垮了!
眼前的坚冰,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间碎裂!
我只记得魔昂最后一抹眼神,之后,我的眼前、我的头脑都空了……
“魔昂!”叫着惊醒时,我却躺在一间小房子里。
“魔昂死啦。”房门外传来没心没肺的声音,走进来的竟然是苍耳。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耸耸肩,“魔昂真死了,听说他咎由自取,想挖岛引发海啸,结果在昨天被岛砸死了。”
对于苍耳说出的每一个字,我都抵触,我不相信它们构成的这句话。魔昂的身体里仿佛有天地的力量,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苍耳把我拉出小房间,走出院落,来到仙都的街道上,走过的神仙都在谈论着魔昂死了这件事。苍耳把我带到一处仙宅,门前挂着两只硕大的灯笼。一只上面写着“魔昂已死”,另一只写着“洪水将至。”
苍耳抬头看看夜空,说:“后天就是月中,大海正在酝酿着自古以来最大的一次潮水。你听,海里似乎又垮下一座岛。”
夜色中,苍耳的动作像只木偶。我疑心自己正在梦中,质问他:“你不是在魔人国吗?”
“我昨天就飞回来啦,在海上捡到你,不必谢我,但记住这次是你欠我一条命了。”
“飞?”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对啊,”苍耳低声说:“我终于掌握了炼云的诀窍,炼出来的云乖乖听我话。不过,你要暂时替我保密,现在仙人们正缺良云避难呢。他们不愿意躲到寒酸的高地,而炼制的云又乱飞。”
苍耳把我带回小房间,白云犬寻着我的味道找来了,但我仍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于是躺下睡了,每睡一会儿就起来一次,希望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样,希望梦醒来一切都没发生过。然而,我每次醒来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旁边还躺着打鼾的苍耳。直到,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醒一次。无论梦或现实,哪里有魔昂,我就要留在哪里。
但天亮后,苍耳硬是把我叫了起来,我只感觉眼睛肿得难受。
“你哭过?真丢脸。死了就是死了,别想没用的事,和我一起干活。”我被苍耳拉到后院,他指着一堆白色的小石子说:“这东西叫云主,你把它们洗干净,一会儿我要送给仙人们。”
我蹲下来,木讷地洗刷着白石子,白云犬蹲在我旁边。
我听见苍耳的声音从前院传来,他正跟众仙人说:“只要让云主碰过你炼制的云,云就会记住云主,无论飞多远,都会在你想降落时,回到云主所在的地方。”
众仙人和他探讨一番,我在后院还看到一朵云飞上天又降落下来。不多时,苍耳就把我洗过的一堆白石子都搬走了。
许久,热闹的前院才安静下来,苍耳满面红光地走回后院,见我仍蹲在地上,不由叹出一口气。他说:“忘掉魔昂吧,别成天发呆,要多做事情。我当年就是化哀伤为力量,一心专研炼术。你看如今,我在危难时解救众神仙,连仙君都要感激我。”
我没有动。
苍耳接着说:“再跟你说个好玩的,其实我给他们的云主都是下品。最上等的云主我自己留着呢。用下等的云主,要把它一直留在想要降落的地方才行。而用上等的云主,只要带在身上,想让云朵在哪停就在哪停。”
我仍旧没动。苍耳生气地说:“真是块木头。”
我一直蹲着,麻木到忘了双腿。过了夜,天渐明。我睁着干涩的双眼,看到不时有云朵升上天空。苍耳打着哈欠从房里走出来,对我说:“大潮就要来了,我要乘云飞上天,你跟不跟我?”
我想摇摇头,却发现脖子已经麻痹得无法动弹。苍耳见我没反应,自言自语说:“反正你会浮水,那我不管你啦。”然后,我看到前院升腾起一片苍白的云,苍耳站在上面越飞越高,直至看不见了。
其实,我终究还以为一切是梦,直到奔涌的潮水袭来,把我卷入浪中。
大水向北冲,淹没遇到的一切,我茫然浮沉在潮水里,任凭它把我带向远方。有时我卡在树丫间,有时我搁浅在房顶上,而我身后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
我的眼前没了青天与黑土,唯有排山倒海的巨浪。我在翻滚的潮水中,时而打横,时而倒立,仿佛要随波逐流永不停息。
不记得过了几个日与夜,潮水终于在身边退了,我停在一横山脊上。山风一阵阵,把我身上吹干。白云犬跑到我眼前,仰起头。它黑黑的嘴巴里衔着一颗白色的石子。
我没有动,白云犬把石子放下后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衔来一颗白石子。
我在风中终于打出一声响亮的喷嚏,眼角浸出泪来。瞬间,我终于彻底醒悟——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魔昂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昂了。那要这个世界做什么?
高高山脊之下就是陡峭的悬崖,看起来像是梦里见过的家。
“汪!汪!”
白云犬把我的眼神从山崖叫回来,我看到我的身边摆着一堆白石子。白云犬低下黑黑的鼻头去闻,让我生出些许熟悉感——这些石子似乎是苍耳送给神仙的云主。
若把云主藏在山顶,待水消后,神仙的云就会落回山顶。若把云主埋在山腰,神仙的云就会落回山腰。若是云主没了呢?
白云犬靠着嗅觉不断找来云主放到我的身边,远处的潮水正在渐渐退散,我记起魔昂看我的最后一眼,多么温暖。于是,我捡起一条坚硬的岩石把一颗云主砸成碎片。
那溅开的白色石末,多像漫天洒下的雪花。剪纸的婆婆也在云端吗?哪一颗云主才是她的归宿?
我不断砸碎云主,手臂已经被震得麻痹,身边累起小山一样的碎屑。最后,剩下的大块白色,唯有白云犬了。
最终念
看着我手中的岩石,白云犬露出警惕的眼神,让我哑然失笑。
云主皆被砸碎,神仙无法着地,只能永远留在云端喝风饮露。我终于报了仇,畅快的心里明亮如白昼。可是那白昼是那么短,一瞬间就过去了,只剩下漫长的黑暗。
想起魔昂最后一次和我长谈。他说,他看到海洪爆发的那一刻,快活到了极点,可一刻过后,快活的感觉就淡了、手又痒了。我清晰记得他拿到我眼前的指腹与掌心,在月光下布满了深深的纹路和交错的疤痕。
魔昂说,能把过去的一切通通忘掉,也算好事。
我心里想着这句话,站起身,走下陡峭的山坡,向更北的地方走。不知经过几个日与夜,终于走到北方密林。我找到一棵粗壮的松树,掀开一块鳞状的树皮,熟悉的松脂香气瞬间在鼻子前绽放。
松脂在树皮的伤口一点点聚集,凝结成眼眸大的一滴,即将滚落到地。我站到那颗松脂下,让它落在了我的头顶。
白云犬安静地趴在我的脚边。不知名的虫子在枝头嗡嗡鸣叫。偶尔树丛中扑棱一声,飞起一只惊乍的小鸟。松脂悄无声息地在我头顶一丝一绸地累积,终于撑不住散开来,粘稠的液体顺着发梢流下。我闭上眼,感受着松脂缓慢覆盖我的全身。
天黑了、再亮起。开始,阳光透过松脂,还能照进我闭合的眼底。几天过后,凝结的松脂上覆满落叶鸟羽,不再通透,已经变成一块新鲜的垢。
我的感官里只剩下松脂浓浓的气味。那气味牵引着海边的童年。犹记得第一次去北方密林时,我的个头只及得上师父的膝盖。那时他的胡子就已经花白,他跟我说:“北方密林的松脂得天独厚,不但能伸能缩,还能消除记忆。无论是快活的或是憋屈的,通通忘掉,永远不会再记起。”
如今,我已活了百余年。其中,一百年里都是空空泛泛,唯有那余下的几年,也便是最近的几年,日子才变得生动。我遇到了神仙、魔人、白云犬,我经历了天上地下的幸运与凄凉,我重逢了我的哥哥、爷爷与母亲,又一个个与他们离别。过去只是听说过的喜怒与哀乐,终也在我空旷的心底渐渐萌生,却在瞬间荒芜一片。
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因为魔昂说,忘掉也是一种好事。
我已有多日未眠。此时心中做出决定,终于松下心神,沉沉入睡。
再次醒来时,却是一惊。我只发觉眼皮睁不开,身子被困得难受。挣扎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我是在松脂中。只是经过长久一眠,我却淡忘了自己把自己困在松脂中这件事。莫非,松脂是从记忆的顶端开始吞噬?那我接下来忘掉的会是什么?是来北方密林这一路,是砸碎的一地云主,是铺天盖地的浪潮,是巨岛垮塌的轰鸣,然后就是魔昂看我的最后一眼!只是单单预想到记不起魔昂的最后一眼,我已不能忍受!
我在松脂中发疯地挣扎起来。我气愤自己的糊涂决定。我怎么能想忘掉魔昂呢?我宁愿一直痛苦地记着啊。他是我的哥哥,他曾经因为一点点把握就出海来寻我。我已经忘了和他的儿时记忆,再不能抛下这刚刚过去的几个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