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崖独座,风雪陡然静止,彷佛被这一句话冻结,拉出咬蚀人心的寂静。
霜枝啪地折落,崩裂出永远的决绝,在山崖之间盘桓、回绕。
或死……
或与顾长歌恩断情绝……
那一字一句,如世上最尖锐的剑、狠狠贯穿了顾长歌的耳膜。
胸口的伤,至此直入心脏。
染了血的剑被狠狠扔在雪地上,洒染出几滴血点,在一片银白中鲜明晕开。
「一生,不违此誓。」
尉迟律决然转身,不再留恋,不再回头。
方未见,身后那淡白身影自始至终漠漠无绪的清冷脸容,刹那间、像有一层薄霜逐分瓦解,裂出死灰般的苍白,如同此刻他眼里映出的天地万物,尽数枯萎、尽数死去。
一滴血自他指尖脱落,是他用指甲刮烂了掌心的血肉,融到雪地上属于尉迟律心口的血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而他们、却已天各一方、生死不问。
七年的依偎,换来今日的永不相见。
究竟要多少的恨,才能复盖过往那么多那么深的情?他花了七年光阴用心疼宠才让那个倔强的少年全心依赖,却只消一剑便将曾经所有的一切给全数抹灭了。
那些说不出口的伤感、痛绝,化成眉心深深的绞颦,化成手心不断的颤栗。
心上仅有的一丝柔软,像被方才的剑一刀一刀地剥刮,直至完全空荡,馀下一个洞般的荒芜。
没有了,都没有了。
那个人走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飞雪纷舞,狂乱地奔窜翻卷,朦胧了最后的字句,覆掩去那一抹以死为誓的恨恨背影,成为往后孤寂岁月最后的记忆轮廓,成为往后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唯一风景。
从此,也无风雨也无晴。
63.
雪月峰顶,细雪纷飞,如失了色的离枝乱花,凋出生命殒落的美,凋出天与地的相思,藉着那天上落雪、温柔地触碰大地,将世间,纠缠成一片缱绻。
可生命之中,有一些人,一别,便是天涯海角、山长水阔,你是你、我是我。
雪花打落在他身上,一双手让铁枷紧紧铐住,拨不去身上堆积的雪沫,如一身拂不去的红尘,随着爱恨情仇、随着年岁流转,愈沾、愈满。
脚镣磨磕于石阶上,拖曳出刺耳的沙沙声响,伴奏着他往死亡走近的脚步。
他的眸光,落在竞试台外那挨挤的人群之中,又怕、又贪恋,想要看他最后一眼,在他杀了杜十方、或被杜十方杀了之前,最后一眼。
可是人影错落之间,他却遍寻不到顾长歌,遍寻不到那一抹淡漠如雪如谪仙的人影。
直到他被拉扯上天坛,方看见,那一抹自己于人群中遍寻不着的雪白人影,手持长剑、剑锋指地,在天地绵密的细雪之中,孤静得好似一抹风雨不沾的烟尘。
原来他在这里,在这里,等着要杀自己,尉迟律看清,涩然一笑。
「好久……不见。」顾长歌温淡的声嗓传来,尉迟律隔着细雪纷纷,迎上他一双淡漠依旧的眸。那双冷静的眸里,清冷得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温柔、没有宠溺、没有纵容、没有牵挂。
早在七年前,便没有了;又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
一别七年,再见,竟就是生死,上天当真如此不饶人。尉迟律讪然一笑,笑命运无常、笑人生沧桑。
「不,还不够久,因为你还没死,我也还没。」尉迟律眸眼冷冷,睨着顾长歌。还不够久,因为他还未将他彻底忘记;因为七年的爱与恨,都还在记忆中太过鲜明。
可生命要走到了何处,他才能真正忘记这个人?真正淡去与他纠缠的爱恨?或许,真的要等到自己死了、或者顾长歌死了。
「来人,替他解锁。」顾长歌淡淡瞥了一旁领他上刑台的弟子,凉声要求。门人恭敬地拿了钥匙过来,替尉迟律解去手铐与脚镣,横竖他中了毒,在场又有多名弟子长老,也不怕他逃。
尉迟律望着自己被尽数褪去镣铐枷锁,悄悄地、自体内运起真气,沿走周身,他指尖微微一颤,无人察觉。讥冷的眸底,凝聚起一丝盘算,悄悄觑向顾长歌身后的台边,与三名长老齐坐的杜十方。
「此前一切,今日,一并了结吧。」七年的眷恋、七年的离悲,随着顾长歌话语轻起、轻落,都给一并抹得冷淡、无情。
可心口上、疼或不疼,只有他自己、深深知道。
「你要杀我了?你杀得了么?」尉迟律目光流转回顾长歌身上,讥诮一笑。
「你身中剧毒,还有何能耐?」顾长歌手中指地的长剑一抬,剑尖,隔着一帘细雪,指着他的心口。台下众人、甚至台上的尉迟律,只听见他凉淡嗓音,听得他话中执刑之意的坚决,却未曾看见,风雪疏疏间,顾长歌的眸底,也有着一番心思。
他太了解,眼前这个人,该如何激怒、该如何挑衅。
生气吧、愤怒吧,狠狠地出招,打倒自己,走出你的生路。
「好,那我就让你看看,这七年来,我究竟有了什么能耐、又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语落,雪月峰上午时的刻钟敲响,在山峰飘渺之间回荡,尉迟律手无寸铁,拳一握,朝着顾长歌狠狠攻去,劲势凌厉——如数不清的年月之前,他在峰顶这座竞试台上的狠与绝。
可当爱成了恨、笑也成了泪,还剩下多少,是与那一年的自己相似?
天坛底下那一群观刑的弟子登时让那速度震慑得瞠目结舌、倒抽了口冷息,凝结在霜寒飞雪之间。
尉迟律闪过那柄指着自己的剑尖,蕴劲于拳、直取顾长歌心口——顾长歌闪身掠过,手上长剑登时似有了灵魂一般灵动起来,接连划过他左肋、右腰,扫过发顶,让他俯颈避去,那剑势虽是疾快如影,却不似要置尉迟律于死地,反似一种纠缠,欲将尉迟律身躯、步点困在自己剑势之内,不让远去。
带劲拳掌、直扫顾长歌胸口、中腹,甚至颊侧,皆让他避了开,两人身影旋动错落之间,尉迟律一双如鹰隼般深邃锐利的眸,却分神留意着杜十方——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盘算着趁此机偷袭杜十方,可来往数回,他却发现自己脱离不了顾长歌长剑的导引走势,困在他旋身挽剑之间,他心里暗急,索性狠狠朝他面门挥掌,让顾长歌剑势随着俯身扫下,他纵身高跃,跃开战圈,扭身直取杜十方——
长老们见状,闪身避开,杜十方千钧一发之际、旋身而起,身后一张座椅让尉迟律狠狠击得碎裂。
「你、你的毒——」看见他俐落得惊人的身手,丝毫不受心口毒患所拘束,他暗暗惊呼。
「老天有眼,解了!」回气旋身,尉迟律趁杜十方未及拔剑,猛狠地袭他面门而去,却见危急之际,一道翩然身影闪入,是顾长歌以剑背格挡去尉迟律拳掌、又不划伤他。
「闪开!」见攻势受阻,尉迟律怒斥出声,拳掌交错,出手更是凶狠。
「请师父退开。」顾长歌背着杜十方,举剑因应间、匆忙出声。
「哼,果然是杜十方的走狗,好是忠心呐!」尉迟律嗤出冷讽一笑,可心里却隐隐作怒,起拳落掌,更是凶狠,节节逼退顾长歌。
身后杜十方等一干长老见尉迟律简直发起狂来,唰地一声纷纷抽剑,欲上前一助顾长歌,制服这恶徒。顾长歌眼角瞥见身后凑上的人影,心神屏敛,剑路一歧,脱招刺往尉迟律左肩窝,露出心口、左颈空门,诱他出招攻上。
「呜呃——」顾长歌心口受他左手一击而低咽,忍住透心而过的劲道,踉跄之间,手势随着他又往颈侧来的右掌路径而去,长剑趁隙脱手,在背后众人看不见之际,塞入尉迟律掌心,随即身一旋,脖颈迎上尉迟律手中的剑锋,皮肉抵上利刃——看上去,竟像是尉迟律夺过长剑,挟持了顾长歌。
64.
那一瞬间,尉迟律暗地一愣,察觉顾长歌的作手,他握着那柄长剑,抵在身前顾长歌的颈上。
「你做什么?!」他惊愕地在顾长歌耳边微声低喝。
「师兄!」台下,年飞雁心口狠狠一紧,担忧顾长歌安危,不禁惊唤出声。
「你这孽徒做什么!快放了长歌!」杜十方见状,与众长老赶紧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进,唯有四人手中一排长剑,亮晃晃地、与天地飞雪相映,映出一方肃杀戾气,在众人错落的喘息之间。
「趁现在,快逃。」顾长歌背着尉迟律,微声低道。
「你——」尉迟律不敢置信,望着顾长歌的后脑杓,心里的疑问宛若纠缠在情绪的藤蔓之中。可一望前方,四名长老早已长剑上手,步步朝自己逼近。
尉迟律鼻息逐渐急喘粗重起来,望着眼前态势,评估着自己的胜算。他此际虽长剑在手,然豁命与四人一拚,胜算亦低,若自己死了,那杜十方必定会……他不能莽撞,不能冒险。
明日就是掌门武决,杜十方必不可能在此紧要关头,让自己杀了顾长歌,或许,带走顾长歌,可以暂时保他无虞……寻思间,眼角馀光,瞥见天坛一侧,一条通往山壁后方的隐约密径,半晌,他心思一定。
「谁敢追来,顾长歌就没命!」尉迟律狠狠撂话,挟扯着顾长歌,纵身跃下高台,往天坛后方退逃而去。
「这恶徒!我就不信三人一起上,保不了顾长歌杀不了那厮!」朱天凤不受威胁,握了长剑便要追上去,却让杜十方突地出声制止。
「朱长老莫急,长歌性命要紧,峰顶四周有我们四人所设机关,那厮必定不知道,就算闯得过,也要耗去他半条性命,此时我们不宜自耗气力,不如我们分头各领一路弟子,把守这峰顶往山下的出口,我就不信他能死守在山内。至于长歌,他是杜某最重要的徒儿,自然由杜某前去营救。」杜十方话语正义凛然,字句铮铮。
三位长老深觉有理,决定分头看守雪月峰上各路要道,便召来天坛外那群早让事态发展吓得目瞪口呆的弟子们,急忙解释、分配起任务来。
众人手忙脚乱之际,没有人察觉,杜十方眸中闪过的一丝阴狠凌厉。
另方,尉迟律挟持着顾长歌,绕过天坛,来到山壁背后,是一处窄窄的孤崖,崖下是望不见底的深谷,而沿着孤崖而去,则通往山峰另一边的幽林。
尉迟律扯着顾长歌,急急逃离天坛,深怕身后追来的人,奔走的步伐愈催愈快。两人,一路默然不语,无人先开口,不知是急于奔命而未曾注意,抑或是注意到了、却不敢提起。
那是当初,顾长歌在月下,对着尉迟律起誓之处。
可这段记忆,已经斑驳、斑驳在那一年的生死决绝、斑驳在那一夜的红艳霜雪。宛若一道伤,被深深埋在雪月峰常年不褪的积雪之下,却仍是疼着、痛着,折磨着天涯两处,至死方休。
穿过那道窄窄孤崖,来到一片树林入口的宽阔腹地时,蓦地,脚下松软的壤土之中,迸穿出细细银针,窜土而出。两人脚步惊顿,惊愕之中仓皇闪避起暗器来。
两人腿侧、双臂、甚至颊边,都让那细细银针擦摩,割划出一道道血痕,衣裳绽开了几处。
「是长老们的机关。」翻袂闪身之间,顾长歌认出机关,赶紧呼告出声,「律,往前、往前走,过了这段,机关自会停止。」
尉迟律听清了,可却为了顾长歌那一声亲腻的「律」、恍了心神,一道细针疾来,划绽了他颧骨的皮肉。顾长歌见他发愣,反急得扯过他的腕,踩起剑法步点,旋身转步之间,一一避过飞针绵密之处。
出了针阵时,两人身上早布满了细细伤痕。
「顾长歌,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尉迟律莫名地恼怒起来。为什么顾长歌要帮自己?为什么他还要把自己唤得那样亲腻?
听来,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然顾长歌压根无暇听他说话,因他隐约记起,这个方位应当有会两道机关——正寻思,尉迟律身后那一片茂密的林中,倏忽疾射出一簇飞箭,直攻他背门中心——
「小心!」顾长歌惊忙推开尉迟律之际,却让那柄飞箭割过左臂皮肉。然避过了第一发、身后却又从不知何处、疾射出另一发,鲜血在他仙白的袍上缓缓晕染了开,可他看也不看,拉着尉迟律,急忙奔离原地。
顾长歌臂上的血,灼刺着尉迟律的眸眼,他长剑一提,灵动地舞出盈身流光,一一砍落如雨疾箭,死拖着命,奔出第二道机关,磕磕绊绊到一处山壁浅洞前,方缓下了脚步,气息喘急。
两人身上,皆是细伤累累。
「顾长歌,你到底在做什么?施舍我?还是同情我?」尉迟律眸眼苦涩,隐怒瞪着顾长歌。他左臂的一小滩鲜红整整缓缓地拓染开来,刺痛着尉迟律的眸。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一件白衣上染着血。心口处,莫名疼着,好像被这个情景勾起什么不堪的回忆。偏生有些回忆,宛若荆棘,让人撩拨起时,带着刺,自心底深处、割过层层血肉,方浮上心头。
顾长歌眸眼淡漠,望着尉迟律那一张让岁月刻蚀得陌生却又熟悉依旧的脸庞。他成熟了、也沧桑了,再不是那个镇日跟在自己后头、血气方刚的少年。
「……我不想杀你,律。」他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贪恋,瞳眸中浮生一抹恍惚。顾长歌以为,当初那一剑,断了一切,便是决绝,此生再不能见到他,于是把有关于他的记忆,封存在心底最深之处,听其荒芜、听其湮灭。
如今方知,心底那角,不曾荒芜,而是随着年岁流转、恣肆爬满了野生的蔓草,名为相思。
「你不想杀我?」尉迟律嗤出荒谬的笑声,「你可知道,当初你肯不信我时,已经杀了我一次?」
65.
「若你想活命,我现在就送你到山下;若你想报仇……长剑,在你手上。」顾长歌望着尉迟律,面容哀戚,七年前,他早有觉悟。
「我要杀的,是杜十方,不是你。」尉迟律冷眸以对。他若真要他死,何必回来?
「你究竟与师父有何恩怨?为何都过了七年,还不愿意放过他?」顾长歌不解。当年之事,他曾哀求过尉迟律予以解释,谁知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他最终只能相信杜十方的片面之词,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抗拒着这样的说辞。
他当初急迫地想要知道真相,就怕自己委屈了他,可是等到尉迟律走了以后,真相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
「放过他?顾长歌,杜十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尉迟律扯出一抹荒谬的笑容,笑顾长歌的无知、也笑自己的痴傻,「我放过杜十方,那他肯放过你吗?」
「什么意思?」顾长歌惊觉他话中的蹊跷。
尉迟律却扯出凄凉的笑,一步步、逼近顾长歌,好似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看清楚他的反应:「若我说,杜十方与当初的掌门人一样要害你、要取你体内奇骨,好让他在明日的掌门武决上,赢得大位,这样,你会相信么?若我说,杜十方早于七年前在你身上下了同命蛊,威胁我不能将一切告诉你,你会相信么?若我说,当初掌门人是杜十方所害,连他自己的伤、都是他自己装出来的,你会相信么?」
当初,他以为自己撕裂了易骨经的译文,便再无人能伤害顾长歌、无人能再觊觎他一身绝学。可却在出了峰后,因缘际会,又读到这部武籍,才恍然——原来当时在地牢中看见的、杜十方腕上的血痕,是易骨经的烙印,因为——杜十方也修炼了这套邪法。
原来,他之所以利用自己、借自己的手杀掉掌门人,不是因为他想保护顾长歌、又想保有自身清名而嫁祸,而是因为——他比谁,都更觊觎顾长歌身上的奇骨。
然后,他又听说,一个月后,雪月峰上,将举办一场武决,由四方长老出战,定夺掌门之位。那刻,他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律,你……胡说什么!」顾长歌让尉迟律铮铮的字句说得混乱,这些讯息太突然、太荒唐,他一时思索不清,反射性地驳斥他的荒谬。可是在斥责他荒谬的当下,尉迟律的一句句控诉,好似有意识一般,在他心中迳自拼凑出一个朦胧的事实,心底,好像有一处被动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