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歌——烟雨诗意

作者:烟雨诗意  录入:05-04

自家师弟不会叫人,顾长歌倒没有说什么,或许这也是纵容得尉迟律成了如今这个样子的元凶,但显然顾长歌对自家师弟的要求已经降到不能再低,只要尉迟律在回话时恭恭谨谨不嘲不讽,自己便要觉得满意了,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身为大师兄却教出如此不守规矩的师弟实是有那么些许失败。

饭堂中央是几排长长的木桌,四坛弟子分坐于两侧,由低阶弟子将膳食分派,一荤一素一汤,尉迟律正值发育年间,怎么吃也吃不饱,总是要顾长歌开声阻止他继续添米饭的举动方肯罢休。

膳后,顾长歌正偕着他家师弟离去,一抹身影冷不防地截在前面。「大师兄,杜长老有找。」

顾长歌微怔,认得这位前来通报的弟子确是侍候在杜十方跟前的小书僮,只恩师甚少在这个时辰找人,怕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我这就随你过去。律,你自己下去演练吧。」顾长歌应道,不忘侧身向身后的人吩咐一声。

「师兄,我也去。」

「不必,你自个儿先自习片刻,过后我会再仔细教你一遍。」说完,便随着那书僮去了。

尉迟律正要抗议,偏偏想不出抗议的理由,那只不过是对师兄随便就抛下自己的不满,哪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当下只能冷冷地板起脸,悻悻然目送顾长歌的仙白背影而一言不发。

算了,自己练就自己练。

他用了三年时光学成雪月峰剑法的第一重,比寻常弟子快了那么一两年,半是顾长歌悉心教导的功劳,半是自己凭着天姿悟性不辞辛苦的勤练,如今终于到了第二重,心底里不由生出些许得意兴奋,好像自己到达了一个里程碑,离他家师兄隐约又近了那么一点。

午后习练的地方不受规限,看修习的是什么,一般而言,剑法在中庭、心法在暗室。尉迟律自身偏好弄剑,独自一人时爱在中庭外的雪地独练,现下正是着手学习第二重第一式的剑法的好机会。

雪月峰第二重剑法、逍遥九剑。

他兴冲冲地提剑演习了一会,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了一名南坛师兄的叫唤。

「小师弟,怎不见你家大师兄?你们平常两个不是形影不离的么?」严略难得见尉迟律身边没有顾长歌的身影,实在是太习惯这两位同时出现,现下只见其一就怎么看怎么怪。

「师兄被师父叫去啦。」尉迟律心不在焉地懒懒回道,手里仍在专心地挥动着他的长剑。

「嘿,既然你家师兄现下没空理你,不如跟我较量一回,让我瞧瞧,大师兄亲手教出来的小师弟,又进步到什么程度去了。」

这南坛的严略出于好奇,也出于看不过眼尉迟律那种好似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狂狷,虽不至于讨厌上对方而找他的茬,但见到这种态度就是忍不住想挫挫对方的锐气,况且雪月峰里弟子私下较量互相切磋是平常事,从比武切磋的过程也能精进自身武艺,因此师长们只眼开只眼闭,只要不见血都随弟子去。

「不好,师兄快回了。」尉迟律想也不想就拒绝。

「反正大师兄现下也大概没空理你了,午前我在大门碰见杜长老带了个女孩回来,估计你们北坛要多一位小师妹啦。大师兄这会被杜长老叫去,大概也是为了这事吧。」

尉迟律明显一怔,好似霎时未能理解那些字句似地皱紧了眉。须臾,脚步急起,像是焦赶着去何处。

「小师弟,我今天可不会放过你,接我一招再说!」

严略在后头追了上来,一边叫着,长剑自剑鞘抽刮出尖脆声响,在午后的雪月峰异常刺耳。

被人如此撩泼挑衅,换作是平日尉迟律自当奉陪,然他此刻心有疙痞,只想赶去恩师那里看个清楚,心思未曾放在这较量切磋上头。恍惚沉吟之际,没料到严略突然提剑而至,尉迟律霎时间没有防备,臂上倏忽多了一道血口。

「你!」尉迟律吃痛怒瞪,怒气霍地涌上。

「呃、小师弟,你没事吧?你干么不闪不避?不就说了要过几招而已,你小气什么?!」严略显然没想到对方竟不出招,现下见了血,并非他之本意。

30.

尉迟律终究是年少气盛,哪有别人伤他而不还手的理,当下想也不想就拔剑回击。他的剑出得忒快,严略几乎只听到旷然雪影中的一声清响,转瞬间一把亮晃晃的银剑便疾地攻上,直朝自己肋侧而来,严略下意识举剑拦挡时,肋处已被热辣辣地划了一下。

「尉迟律,你什么意思?」严略脸色一变,剑脱了手,捏着血伤处。

「你伤我一剑,我回你一剑,不该么?」尉迟律哼哼声,一脸倔傲不羁的无愧,不认为自己哪里不对了,冷眼睥睨的神态彷佛在说着活该。

「我方才明明是无心的,你却是故意伤我,还在这里大言不惭?!」

「我怎知你是有心无心,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可不知是不是真的。」

「可恶,你——」严略气得脸上一阵青红,正要发难,迷蒙雪沫中一抹仙白冷淡的身影蓦地映入眼角,满嘴骂语登时吞回肚子里去,「……大师兄。」

尉迟律听了这一声叫唤,眼底冷傲微凝,愣愣地回身望向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顾长歌,淡漠相睇的温俊脸容未及开口便教尉迟律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顾长歌徐步靠近,一如既往的清冷脸色看不出喜怒,「怎么了?」

「我可什么都没做。」尉迟律闷声道,哪里还有刚才那不饶人的架势,态度截然不同。

严略大怒,侧身把肋伤露出来,「这叫什么都没做?!啊?!」

「不就这么点皮肉伤,会死人不成?刀剑无眼,流个血就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不是要与我较量,我这不成全你了,你自己避不了我的剑就什么好怨人的?还好意思跟我师兄告状?」尉迟律对上严略又换了一张脸,不屑地反唇相讥。

顾长歌像是习以为常般地无奈暗叹,含着责备的眼神随之落在尉迟律身上,「律,不许再说。」

这话既轻且淡,偏生就教尉迟律闭嘴不吠了。顾长歌淡着脸,侧首朝严略歉声道:「抱歉,都是我师弟不好,我回头一定会好好管教,还请严师弟莫要与他计较。」

这话听上去是对尉迟律的责怪,然而顾长歌音容温和,一点恼怒的痕迹也寻不着,可想而知他口中所说的管教会否兑现,严略非瞎非聋,哪里会看不出听不出,可对方是堂堂大师兄,不看尉迟律的脸也不得不看在顾长歌份上,就算顾长歌明摆着偏私要就此把事蒙过去,他也是半句异议也不能有,再说这事本来就有自己的错,他要吵下去底气也是不足,更不敢跑到师长跟前去说事。

「……我做师兄的怎会与小辈计较,这次就算啦!」严略当着顾长歌的面什么怒气也不敢发作,只能占些嘴皮子的好处,拂袖走人。

尉迟律在严略身后不屑一哼,却在触及自家师兄一脸淡漠后不觉噤了声。

「不是我,这回可不是我惹事生非,是那严略先挑衅我的,说什么要见识一下大师兄教出来的人,我都说不好了,他还一剑挥过来把我砍伤了,我这才回他一剑的。不信,你瞧。」尉迟律闷闷地道,忍不住要把这口怨气吐出来,更怕顾长歌真气上了自己,讨怜般地将受伤的手臂侧过去让他瞧清。

顾长歌垂眸看着师弟臂上的血口,为那伤痕淡淡蹙了眉,话声却一迳平板清冷,「你平日态度若是谦虚一些,怎会招惹人家挑衅?」

「这也能算我错?!」尉迟律瞠目,极度不满自家师兄帮别人说话而不帮自己。

「我早已告诫过你平常待人要再温和些,可我的话你向来是不听的。」顾长歌仍是淡着嗓,不徐不疾的音调让人乍听下识别不出喜怒。

尉迟律与自家师兄到底相处日久,即便是同样的淡漠声嗓,愣是听出了那清冷口吻中半是不快、半是无奈,自知顾长歌并没有真的对自己动气,神色再冷淡也还是第一时间带他回房,从药柜里翻找出一枝药瓶和薄纱,说到底还是拿自己没办法的,淡淡训斥一句便算了事。

意识至此,尉迟律总算安了心,放松了倦乏的身体趴上床塌,闭着眼假寐,直到顾长歌撩起他左手的袍袖,往剑伤倒上小量药粉,修长十指缠着他的伤臂细心地包扎起来。

这个情景,让尉迟律忆及顾长歌第一次强行为他上药的当时,细水流长之间,自己竟已习惯了这个人的照顾,并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关怀。

「师兄,方才你怎么到空地来啦?」尉迟律见他动作温柔一如往常,神经不由松懈随意起来。

「我在中庭一直不见你来,才出来寻你的,谁知你就又给我惹了事。就算别人真欺了负你,你还手也是不对,今日路过的若是师父或者其他长老,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我知道了,就只有师兄对我好。」一听师兄又给自己说教,尉迟律马上认错卖乖。

「你还给我得意。你哪一回不是说知道,又有哪一回是真正听过话?」顾长歌已然没好气,只面对这样的师弟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再无奈也只能无奈下去,反正自己也是习惯了。

眼看顾长歌起身欲离,尉迟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急急出声唤住他,「师兄?方才师父找你为了何事?」忆及刚才严略的猜测,尉迟律紧张地盯着顾长歌淡漠如常的神情,看着对方漠然启唇——

「师父收了一个小师妹,让我着手教导她基本武艺。」

31.

「师、师妹……」尉迟律一时间脑海里恍惚成一片空白,明明先前已经知晓了,可自顾长歌口中听到时,又是另一番心情,他嗫嚅着话语,一时竟语无伦次了起来,「师兄……难不成答应了?」

「你说什么呢,当初师父让我带着你练功,可有我反对的馀地?」顾长歌失笑,不懂尉迟律突地支吾起来那背后的心思,「能同在一门修练,便是缘分,互相提携也是应当。」

顾长歌云淡风轻地说道,见药上妥,便自尉迟律床边走离,绕过了矮屏,来到自己床榻边,望着窗外的天色,欲深未深。

雪月峰早膳前的功课是四方弟子齐聚一庭,演练各自修行的剑法,亦算是对于前一日所学的复习。而白日里则是由长老或者辈分较长的师兄姐们指导,或演练剑谱新处、或修习更上层的心法。晚膳后到峰内熄灯前,便是自主练习的时间,若想更精进自己的武艺,端赖在自己在这段时间的练习。

其他坛内的弟子,有时晚膳后懒了,便聚在那饭堂里聊天嗑牙,横竖觉得自己进度够了,便也不那么苛求自己。可顾长歌自入门来孑然一身,起初门下就自己一人,峰内也没有相熟的弟子,自是将那段时间全拿来练剑。

大家只道顾长歌天纵奇才、资质过人,故能在入门后方五年光景,便直练上心法剑法第三重。却不曾看见,顾长歌孤身一人时,便是练剑、再练剑,一丝懈怠也无。

自三年前杜十方把尉迟律交予他管教以来,杜十方竟就对他完全放心似的,偶尔才来指导尉迟律的进度,只师弟态度不怎么好,常常把杜十方气到不行,渐渐地,就干脆让顾长歌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要闹事惹祸也全是当师兄的去善后,直把顾长歌忙不过来。

然而,也未见顾长歌因为这些事而有丝毫懈怠,至少尉迟律知道,顾长歌没有。在自己尚未孰悉第一重剑法第一式、不能在早课时有所演练时,顾长歌便日日早起一个时辰,练过了自己的份后,再于早课时分指导自己。

尉迟律嘴上虽不曾说,但心里早让顾长歌的专注、执着给激励着。三年来,他一路望着顾长歌的背影,知晓在这条路上,顾长歌走得快,于是尉迟律也卯足了心力,就怕被那道背影拉开、抛下一丝一毫。每日晚膳后的练习时分,尉迟律不曾在饭堂里耽搁丝毫,总是随了顾长歌到中庭练剑,横竖他那一身倔傲的性子,让他在这峰里,除了同门的顾长歌以外,压根也没半个亲近的人。

顾长歌探看了窗外天色尚早,回过身,望向矮屏另一端、那个早从床上坐起了身的尉迟律,淡声道:「你今日既伤了,便别练了,好生休息吧。」

语落,他浅步轻移,往外室走去,却听见身后尉迟律又急急喊住了自己:

「师兄,你又要去哪?!」望见顾长歌走出房,尉迟律莫名急慌了起来。

「我方才简单地教了师妹一些步法,让她在中庭反覆练习,是见了你迟迟不至,我才出来探探的,师父把师妹托给了我,我自然是要从旁指点,总不好把她丢在那儿。」顾长歌伫了脚步,朝着身后解释道,见到尉迟律一脸不安分,仍是忍不住多叮咛了一次,「你先歇息吧,我晚些就回来了。」

「我、我也去——」尉迟律急急喊出了声,不顾自己臂上那刚止下血的新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顾长歌说起「师父将师妹托给了我」,心头便让一股郁闷给勒得死紧,畅快不起来,方才顾长歌那温柔地替自己上药的得意愉悦早不见踪影。

顾长歌不懂尉迟律心里的百转千回,只是淡淡皱了眉,并未劝退尉迟律,只是淡声告诫,「你要去可以,毕竟她亦是你师妹,也该让你们二人认识,但你有伤在身,切莫不可妄动拳脚。」

「……知道了。」尉迟律闷闷地应道,从床榻上跳下,匆急地来到顾长歌身边,与他同行。

在苍凉的月色下,他与顾长歌并肩而走,月光将他二人差了约半颗头的身影,映在那片绝白无尘的雪地上,拉得幽长,浓黑得宛若此际尉迟律心里的忧郁。

顾长歌性子清冷,在峰里也不见跟谁走得近,唯独自己,因是他唯一的师弟,因而有幸看尽他不为人见的温柔与体贴,不知不觉间,他早在心里认定了这是自己的特权,不会有人侵犯、夺取。

三年之间,他见其他坛的长老一一收了新弟子,师兄姐不免有几分忙不过,无暇一一分心兼顾,而自己依旧得以独占顾长歌一人的指导、一人的看顾,便让他错觉了,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变。可突然猝不及防地听见,听见有一个人要占去他的师兄,心里便闷闷地不是滋味,有股莫名的气,在顾长歌温柔的面前却发作不出来。

32.

尉迟律让心里的郁闷揪扯得失落深深,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与顾长歌来到了中庭,只见旷阔的庭埕中央,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身姿轻灵,尽管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生涩。

那道身影随着尉迟律脚步的走近,愈见清晰,却也让他心里的闷气愈见庞然。

「师兄!」见顾长歌回转,女子停下了动作,恭敬地朝顾长歌一揖。莫说两人本有辈份之差,才踏入雪月峰不过数个时辰,她便心里了然,此处对于辈份分际之看重。

「律,这位便是师父今日新收的弟子,白清桐。」顾长歌走至白清桐身侧,朝身边的尉迟律介绍着,方转向白清桐,嗓音悠淡,「清桐,这位是你二师兄,尉迟律。」

「清桐见过二师兄,今日起就要请二师兄多多指教了。」白清桐一见一旁尉迟律,亦恭敬地唤声。性子中可闻得一般女子没有的爽朗大方。

「……大师兄自会指教你,哪轮得到我这个学艺未精的二师兄……」见那女子同自己招呼,尉迟律只是微微瞥过了头,冷冷地咕哝。

「律……」顾长歌低低一喝,瞬间皱了眉,「不得无礼。」

白清桐素来大而化之,也不把此事放心上,只是笑了笑,朝顾长歌说:「清桐方才已按师兄嘱咐、将那步法踩过五十回,师兄可要验收?」

「嗯,你开始吧。」顾长歌拉了尉迟律,往一边退开,好让白清桐有些空间。

白清桐神情一凝,开始按着剑法的节奏,脚步一点、一扭、一旋,踩出雪月峰剑法第一重第一式的步法,在月色下宛若跳了一支柔中带刚的舞。

顾长歌眼神淡漠依旧,却专注不移地落在白清桐身上,随着她的身姿流转。

白清桐步法踩得甚是不错,尉迟律一双眼却看得不耐,老往身旁的顾长歌瞥去,一见他专注凝神,眼中只看着白清桐,尉迟律就莫名来气,在他身侧刻意重重哼出不耐的鼻息。却见顾长歌只是瞥了自己一瞬,随即目光又放在白清桐身上,心里怒火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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