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元节云川的大小城镇皆是张灯结彩,有彻夜不灭灯火以驱邪的习惯,故而坊市间多有卖些彩纸灯笼,晚间看去,花灯如昼,十分绮丽。
因没什么要事,下山时也是缓行,到达青凝城时已然是傍晚时分。
谢橪带着三人到一间酒楼尝了些云川当地的特色菜式,入夜之后,从酒楼上凭窗而望,便能见着街市上一片灯光花火,游人如织。
待得从酒楼上下来,便已置身于那灯火之中,只见沿途有不少小摊,摆挂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物品,诸如花灯、挂饰、用于辟邪的小物件等等。
街市上十分热闹,柳钟意平时并不怎么上街,记忆中如此热闹的景象皆是小时候逢年过节时,哥哥会拉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去购置些应景的物件,此时他站在人群中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柳钟情似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握着他的手,如同小时候牵着他一般,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好在此时人们都顾着热闹,也并未注意什么。
柳钟意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扣紧了他的手指。
谢橪看在眼里颇有几分不满,开口凉凉道:“此处人多,的确容易走散,若是不小心被人流冲散,我们便约定在街口那棵祈愿树下相见如何?”
柳钟情见他这番神色言语,难得没有露出冷色,或是因为眼下气氛实在太好,便未曾出言嘲讽,反倒微微勾了唇角,拉着柳钟意往前面走去。
柳钟意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一面问道:“祈愿树是什么?”
柳钟情不怎么在意的答道:“街口的一棵古树,据说长了上千年,云川的人都说那棵树有灵,在树下许愿若是被树灵听见了它便会帮你实现,不过只是传说罢了,哪有这般灵验的事。”
“嗯。”柳钟意颇为同意的点点头。
若是愿望当真那么容易实现,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伤心失意?
他们在前面走着,后边谢橪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慢慢跟上来,面上颇有些怅然若失的意味。
温衍略等了等他,淡笑道:“教主何事如此出神?”
依着柳钟意所言,柳钟情对谢橪怀了恨意,谢橪的心思也并不简单,然而观他此番的神色,却似是付了真心的。
谢橪倒也不避讳,道:“我甚少见到钟情露出笑容,此时见了,却不是对我,自然黯然神伤。”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戏谑,像是搬了戏文中的情词一般,温衍听了,只是笑笑,也未打趣他什么。
走了一段,只见前面两人停了下来,却是在一个木雕摊子边上。
那摊子上的木雕最大的有半人高,是只雕工精致的花瓶,虽然个头不小,上面的雕花却是精细得连刻出的花瓣都有重叠的层次。除却大的物件,摊子上还有些木头雕成的簪子,环佩,剑坠……小物件的雕刻更是细致入微,纵然只是木制,看起来也丝毫不比那些珠玉差。
柳钟意之所以停下脚步,倒不是被那些东西吸引了目光,而是见那摊主正拿着一柄小刀飞快的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那刀锋在灯火在闪闪烁烁,十分耀目,摊主的手法更是娴熟无比,甚至快得让人有些眼花。
虽然那摊主看起来只是个毫不出挑的平凡男子,连头发都已经花白,但难保就是什么隐世高人。
柳钟意原是想观察一番他的刀功,然而看着看着竟有那么几分走了神,忽而想到若是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能不能也像这样街头摆个摊子,刻刻木头,平静安然的便过去一天——
杀手总是不能做一辈子的,待有一日他的手不稳了,剑不够快了,也就做不下去了。
不过……大多杀手都是没有一辈子的。
柳钟情见他对着摊子发呆,下意识把他当作小孩习性惯着,以为他是喜欢那摊子上的东西,便道:“小意,你可是看上了什么东西?”
“嗯?”
柳钟意这才察觉自己思绪飘得太远,正想摇头,却听柳钟情道:“这摊子上的东西都是用云川的一种特殊木材雕刻的,这木头有特殊的香气,可以安神,当地人还说有辟邪的用处,你若是喜欢,不如买一个小玩意带在身上?”
柳钟意听着便知道他仍是将自己当孩子宠着,不由渐渐微笑起来,却摇了摇头,道:“太香了。”
——这样的东西带在身上,极容易暴露目标,对于他来说,并不安全。
柳钟情不知他这番心思,只以为他不喜那香气,便有些遗憾的作罢,同他一起继续沿着欢闹的街市走了下去。
不一会走至一个摆卖小吃的摊子前,只见那摊子上的虽是些普通吃食,却都被别出心裁的做成了各种形状,诸如刚蒸好的馒头,大约是除了面粉外添了些其他材料,竟有淡黄,淡紫等等颜色,还被捏成了白白胖胖的兔子形状,看起来十分可爱。一旁的发糕切成了梅花状,而拉丝糖更是形态各异。
那摊上身材有几分圆胖的师傅正在做包子,混合玉米、香芋等物的包子皮显出不同的颜色,柳钟意在摊前站住,被各色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吸引了目光。
小摊子十分热闹,不少带着孩子来街市的人都在小孩子的缠闹下买下一份吃食,众人拥挤着不时有些推搡。
柳钟意看着各色糕点发了会儿呆,又不愿去同周围吵吵嚷嚷的小孩子抢,回过神来却找不着柳钟情的人影,站在原地等了一阵,便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哥……”柳钟意笑着回过身,却怔住,强收住了原本叫出口的称呼,改口道:“庄主。”
温衍见他收敛了笑容,恢复原本淡淡的神色,不由得心下黯然,忽而想起谢橪方才那句似乎是打趣的话来,颇有些自嘲,却仍是压下那几分黯淡神色,执了他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掌心。
柳钟意抬起手掌,只见那被放在他掌中的是一个系着红绳的木雕小兔子,只有拇指大小,雕工精致,木头散发的淡淡的香气,想是在方才那个摊子上买的。他不由得有些茫然,看了半晌,疑惑道:“给我的?”
“嗯,”温衍颔首:“我看你似乎很喜欢那些木雕。”
柳钟意微微垂了眼帘,道:“为什么是兔子?”
温衍见他并无什么欢喜神色,有几分局促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买了个与你生肖相同的,你……是不是不喜欢?”
柳钟意心下一跳,微微咬了唇,平复那多余的情绪,道:“没有,我很喜欢,多谢庄主。”
这般客气的回答,倒不如他一个无心的笑意。
只怕是再也得不到……
也罢,他亲手断送的东西,也没资格再要回来。
“喜欢就好。”
柳钟意将那木雕小兔子仔细收好,低头的瞬间,却也错过了那人脸上掩饰不住的一丝神伤。
“庄主,你过来时看到哥哥了么?”
“没有,方才我在那摊子上买东西时同谢橪走散了,来的时候也只看见你一人站在这里。”温衍见他微微皱眉,便安抚道:“此处人多,走散也难免,我们就如谢橪所说到这街市尽头的祈愿树下找他们罢。”
柳钟意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得点点头:“好。”
温衍看了一眼那拥挤的糕点小摊,猜到几分他的心思,便道:“我去买些东西给你吃,在这别走。”
“……”
柳钟意看着他的背影,心下生起些奇怪的感觉,却也说不清是什么。他忘不掉方才听到那人答话时心口微热的感觉,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心了,却还能因为那人的一句话死灰复燃不成?
明明是不被需要的感情,却为何那般强韧绵长,斩不断,也放不下,他理智的希望那人能冷酷些,将那些多余的东西连根毁去才好。
可是看着他居然为了自己挤在那闹腾得让自己都觉得怠懒的人群里,心口却不受控制的泛起温热,暗中希望这一刻长些。
情感不受理智控制,许多时候是人最可悲的地方。
温衍回来的时候,便见他立在原处,面上神色似是有几分茫然,便柔声唤了他一句,将那裹着刚做好的热腾腾糕点的油纸包递到他手里。
柳钟意道了谢,接过来咬了一口,糖糕的甜腻味道在唇舌间弥散开来,香甜温软。
温衍见他捧着油纸包,微微埋下头吃糖糕的样子,不自觉弯了眉眼,轻笑起来。
两人沿着街市一路走着,并无多少言语,气氛倒也安然。走了一段路后恰好到了初来青凝城时投宿的客栈,二人便进去结清了银钱,将原本安置在客栈的东西也取了回来,马匹却不方便带,便与掌柜商量了几句,付了些零碎银两寄放在客栈的马厩里。
被柳钟意连同行李等物一同安置在客房里的蓝色鸟儿见他回来,颇为不满了啄了啄他的手背,爪子挠着原本盛放花生米而如今已然空了的小碟,仿佛在控诉他的失职。
柳钟意将还剩下一点的糖糕放到那小家伙跟前,成功的阻止了它继续往自己手上啄。
离开客栈到达街口的祈愿树下时月亮早已高高悬着,那祈愿树生在河边,树下的人亦是熙熙攘攘,不少双手合十闭目许愿的。而那传说中的千年古树果然不小,巨大的树冠遮掩了一大片天穹。
柳钟意仔细的看过去,并未找到柳钟情的身影,不由得有点不安,人群吵嚷,他便沿着河走了一段,往较为安静的地方避去。
温衍陪他走在河边,开口道:“不许个愿么?”
柳钟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这些。”
温衍淡淡一笑,就立在那飘着几盏河灯的水边,闭了眼,双手合十,并不言语。
柳钟意一怔,看着那熟悉面容上温和的神色,忽而便有那么一点失神,直到见他睁了眼,才蓦地移开了目光。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从见到那人起,似乎就知晓了这几个字的确切形容,从他的眼角眉梢到指尖衣袂,都显得温柔清润。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人也会有恨,也会冷面对人。
即使对陌生人亦是温和有礼的,唯独对自己一人,从来冷淡疏远,纵然仍是从未苛待,却也伤人得很。
柳钟意垂目掩去眸中神色,暗暗自嘲竟是又被他乱了心绪,转身抬步往前走。
温衍不知他心思,也猜不到他为何突然转身离开,只得移步跟了上去。
两人沿河走了一段,人渐渐少了些,走至一条小巷子口时,柳钟意蓦地顿住了脚步,温衍便也停了下来。巷口经过的人多是向着祈愿树去的,也没有谁注意到两个人立在巷子口。
温衍原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却听那小巷子中传来低低的人语,若不是身怀武功耳力甚佳,旁的人根本听不清。
温衍凝神去听时,却是怔住了——
“……谢橪,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声音十分熟悉,原本无比冷漠,此时却染上了一丝愤恨,竟是柳钟情。
温衍心下一惊,便听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游刃有余仿佛是猫逗耗子一般。
“我还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好生招待你的亲人,你却来质问我?”
“我五年前就说过了,小意并不是我亲弟弟,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你要报复冲着我来便好!”
“钟情……你总是如此,我真想狠心毁了你。”谢橪声音微微低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沙哑。
柳钟情沉默许久,才冷笑道:“你已经毁了我。”
“……呵。”
“武功全失,变成你的玩物,任你摆布,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不如给我一刀来个痛快。”
“……那我如何舍得?”
“放开!”
“当真要我放开?你莫忘了,红线发作的时辰就快到了。”
话音落下,那面安静了半晌,才听柳钟情低声道:“……当真可笑。”
柳钟意紧紧握拳的手上掌心已经掐出了鲜血,温衍覆上他的手,将那手指一根根展开,感觉到他全身冰凉,甚至轻轻颤着。
柳钟意摇摇头,一言不发,放轻了脚步往回走。
温衍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也未挣脱,只是一味的往来的方向走,直到靠近熙攘的人群,才停下,站在无人的滴水檐下,一动不动。
“钟意……”
“让我……冷静一下。”
柳钟意靠着外墙,微微闭目,再度握紧了手掌,鲜血顺着指缝一点点渗出,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第18章:残宵犹得梦依稀(上)
一直待到柳钟情同谢橪来到祈愿树下,柳钟意都没有说话,那两人来后,他却收敛了情绪,倒也没有强作欢颜,只是表面上已然平静。
此时月已西斜,谢橪便领着他们到城中一处休息,此地表面上是间普通得很的客栈,实际上却是鸣沙教在城中一个收集消息的据点。
回房时柳钟意拉住了柳钟情,如同小时候一般,只是轻轻扯住衣袖的一角,带着一点依恋讨好的意味。
柳钟情却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向他。
“哥哥……”柳钟意轻声唤他,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一分一分握紧那片衣袂。
“小意,”柳钟情心中柔软起来,抬手轻抚他的眉眼,微笑道:“怎么了?”
柳钟意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乌黑的眼瞳里满溢着无法言语的神色。柳钟情对上那目光,心中莫名的微微酸疼起来,对视的几个瞬间,像是能心灵相通,感觉到他藏在心里沉默的情感。
这种无法言说的感受,旁人是如何也不能明白的。
半晌,柳钟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哥哥早些休息。”
“好。”柳钟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有些不舍的转身去了。
柳钟意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进了屋,阖上房门。
温衍坐在桌前翻了翻从原先的客栈里取回的包裹,见他过来,便开口道:“手给我。”
柳钟意有些疑惑,却仍是照做了。
温衍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另外一只。”说着自己拉起了他弄伤的手掌,从桌上的一个小铁盒里沾了点药膏,用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抹匀。
那药膏温润细腻,抹上伤口之后除了开始有一点刺疼,几乎没什么痛感。
柳钟意没料到他这番举动,下意识的想要把手抽回来,温衍却捏着他的手腕,半分也不松开。
柳钟意手掌僵硬的任他处理完了伤口,道:“多谢庄主。”
温衍沉默片刻,才道:“钟意,我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何况,纵然钟情并非你亲哥哥,也并不影响他真心待你。”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并不是为这个。也许血缘关系确实很重要,但这世间有人抛妻弃子,有人兄弟反目,哥哥待我远胜他们许多,没有血缘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眉头蹙起,望着那人,喃喃道:“只是……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哥哥也不会离开,如果……”
柳钟意并没有说下去,温衍却懂他的意思——无非是自责,觉得现今的一切,皆是因为那不应有的情爱一念。
五年前他一样恨柳钟意萌生那般的爱念,但时间冲淡一切之后,他也看清,情爱并不由己,否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爱恨纠葛。情之一字是很复杂,但也不过是心中一念,由心而生,故而只随心而变,大约是世上最不可强求之物。
他想,若是柳钟意可以选择,也绝不会愿意喜欢上他的。
若是他可以选择,他倒情愿自己一开始喜欢的,便是柳钟意。可惜那时钟意在他眼里终是个孩子,怎能令他生出爱恋之心?若他们相遇得晚些,也许结局便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