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道:“你这些日子只怕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先吃些点心吧。”
“多谢,”柳钟意虽是眸子亮亮的看着那糕点,却并未立刻吃,而是道:“庄主,我有话问你。”
果然还是只会说正事,只怕忍到现在才开口已经不易了,温衍颔首:“你尽管问。”
柳钟意道:“那个说要用哥哥换我回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温衍反问道:“你觉得它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庄主若是如此做,我们之前的努力岂非完全付诸东流?”柳钟意眉头微蹙,但若是假的,萧祁却为什么要那样说?
温衍站起身,道:“是真的。”
“你……”柳钟意蓦地抬眼看他,“为什么?明知道我——”
温衍走到他身侧,一指按在他唇上,道:“莫说。”
柳钟意止住言语,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温衍微微一笑,俯身凑到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温热的气息贴着皮肤划过,柳钟意不自觉僵住半边身子,又莫名觉得耳朵有点麻麻的,十分奇怪的感觉。
半晌,待那人直起身子,柳钟意才松了口气,道:“哥哥当真是那么说的?”
温衍颔首:“嗯,昨夜去看了你之后,我已寄了书信予他。”
“夜离同我说了关于蛊毒的事,”柳钟意刚刚放缓的面色又凝重起来:“谢橪明明是以为我与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的,却为何会下这种毒……”
莫非谢橪一直没有相信他?
却也不像……
还是,后来又生出怀疑?
温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担心,谢橪的目的无非是要带回钟情,钟情也早有打算。”
柳钟意不由露出些担忧之色:“哥哥这么做,当真不会有危险么?”
温衍却是安抚的笑笑,道:“你我都阻止不了他,能做的,唯有同他一道罢了。”
柳钟意思索片刻,终是点点头。
温衍在他左侧的石凳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点心,道:“吃吧。”
“多谢庄主。”
温衍看他拿起一旁的筷子,夹起糕点来放进嘴里,眼眸变得亮亮的,不由得心里便温柔起来,轻笑道:“昨晚那个梨糕吃了么,宋叔特意给你做的。”
柳钟意微微一讶,随即点头,“嗯。”
温衍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又道:“桂花团子,喜欢么?”
“嗯。”
“芝麻糖糕呢?”
“嗯。”
“茶酥?”
“嗯。”
“我呢?”
“嗯……”柳钟意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也只是片刻,蓦地便发觉自己是被那人绕了进去,登时睁大了眼满是诧异的望过去:“庄主,我……”
其实温衍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便问出那么一句,只是说出来也没什么悔意,至少听到他那声被自己绕进来的应答,明知不过是答得快了,却仍觉得心中一软,温柔无比。
他笑了笑,道:“钟意,我也喜欢你。”
柳钟意闻言呆住,怔怔的看着他,好半天,才道:“庄主,莫要说笑了。”
温衍看着他的眼睛,清晰的说道:“我没有玩笑的意思。”
柳钟意受不住他的注视,站起身,垂着眼帘,低声道:“庄主,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感觉不到么?”温衍也站起来,抬手轻轻握住他的,“看着我。”
柳钟意觉得手指硌到一个微凉的东西,目光扫去,发现是温衍指上戴着的一个玉质指环,来不及细想,抬眼看向他的眼眸,那双眼里满是认真,并无半点玩笑之意。
“如果不喜欢,就拒绝我。”
温衍低声说着,微微凑近。柳钟意没有答话,唇轻抿着,略有点苍白,但看起来既不太薄也不过于厚,温软的弧度仿佛十分适合亲吻。
两人呼吸相闻,一时间仿佛身侧的微风也静止下来。
柳钟意闻见那淡淡的药香萦绕在周围,他仍是喜欢那味道的,只是这一刻,心中的不安大于欢喜。
“不……”
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叫了停,就像是打破甜美的梦境,柳钟意别过脸去,挣脱了他的手。
或许是早已预料到这结果,温衍也强忍着心绪,并没有过于失态,只是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
柳钟意一时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心中亦是一团乱麻,只知道无论如何,没有想清楚之前,是不能这样应承他的。想到此处,便咬了唇,转身离去。
走至院门时,却见刘仲锐守在外边,想来那人是过来报告些事务,却不意听到了两人谈话,故而进退不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直直往庄外去了。
刘仲锐待他走后方才进了院子,温衍已收敛了神色,淡淡道:“何事?”
“下边将这两月庄上积下的几件重要事务写成书简递了上来,属下原本只想送过来,方才在院门那……便没有进来。”
“放这里罢。”
刘仲锐将东西放在桌上,随即又道:“庄主吩咐属下去查的药材也已经清点过了,药房中基本都还有一些,唯独缺了青蕖根。”
“青蕖根……”温衍略一思索,皱了皱眉。
刘仲锐道:“正是,是否需要派人去采一些?”
“不必了,明日我自己去。”
刘仲锐闻言一惊,劝道:“庄主,那处路途遥远,且十分凶险……”
“无妨。”
“至少……也带些人一起。”
“不必了,此事耽搁不得,我一人去更快些,半月之内必然归来。”
“……是。”刘仲锐只得应了,却未离开,顿了顿,问道:“庄主,方才那人……是柳公子?”
温衍一怔,刘仲锐是庄上唯一知晓他们当年纠葛,也知道柳钟意真实身份的人,故而他也无意隐瞒,便微微颔首。
刘仲锐露出些迟疑之色:“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讲……”
温衍淡淡道:“说吧。”
刘仲锐吸了口气,低声道:“其实,庄主与柳公子……应是曾有过肌肤之亲。”
“……你说什么?”温衍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么一句话,不可置信的道:“这种事……我怎会全无印象……”
“那时你们成亲不久,柳公子尚未搬去后来那院子,有一晚庄主喝醉了,属下听到屋内有异响,故而进院子来查看……”
他是担心有贼人闯入庄内,进了院子听到人声才知并无外人,屋内尽是磕磕碰碰桌椅翻倒的声音,仿佛人在里面动手一般。这样的事他作为下属本不该管,但因知道那两人并非当真成亲,故而想着必要时敲门制止……却未想到那打斗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衣料摩擦的声响,他思前想后,终是退了出去。
刘仲锐将那夜所闻简略说了,温衍听他说完,紧紧握着手掌,克制着道:“为何原先不说?”
“柳公子让属下不要说。”
刘仲锐仍记得第二日自己来这院中时,恰逢那少年从房中出来,脸色十分苍白,眼底是因未曾好好休息而生的淡淡青色,那少年见了他,也未诧异,只是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此事不必告诉少庄主。”
温衍沉默许久,竟是笑笑,道:“那为何……现在却要告诉我?”
“属下方才……觉得柳公子许是排斥身体接触,故而……”刘仲锐说起这些也十分干涩,大致表达了意思便噤了声。
温衍回想起初时柳钟意确是十分排斥同他接触,纵只是靠近一些,那人也会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若是身体触碰,反应更是十分僵硬……那些,竟都是因为自己?……只不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那人明明已经不会再排斥他……至于刚刚,他十分确定并不是因为这个。
温衍摇了摇头,道:“刘叔,我同他之间的事,你不必管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罢,我欠他良多,以后自会一一偿还。”
想来柳钟意不再喜欢他,其实是一件好事。他带给那人的只有痛苦罢了,能忘掉……真是再好不过。
“他房里有个箱子,明日我走后,你让人把它送到摘星楼,交给夜离。”
“是。”
“你忙去吧。”
“属下告退。”
待刘仲锐走后,温衍独自在院中立了一阵,但觉这些年恍如一梦,他少时曾盼着能得一人心,两情相悦,至今回顾,却发觉那仍是一个从未实现的愿望罢了。
大约人越是冀望得到的,就越是得不到,或是……他不配得到那样深重的感情。
这样也好……柳钟意不过是弱冠之年,人生还长着,以后自会遇到更好的人,若一直同自己虚耗,才是当真不值得。
温衍轻轻转动手上的玉指环,那下面掩藏的,正是红线的痕迹。他微微笑了笑,只怕自己当年那个愿望,竟是一辈子都实现不了了。
第24章:人间自是有情痴
“庄主几日前外出未归,公子过些日子再来罢。”
“那……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这个在下不知,公子若是有急事,我便通禀总管一声,可好?”
“……嗯。”
柳钟意虽有些迟疑,却仍是点点头应了。
那小厮转身回去通禀,不多时,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庄上的总管刘仲锐。
刘仲锐向他行了一礼:“柳公子。”
柳钟意知道那日这人恰巧撞破自己的身份,便也没有掩饰,微微颔首,道:“庄主他……做什么去了?”
刘仲锐并未答他的话,只是问道:“柳公子寻庄主有事?”
“嗯。”
“庄主说半月之内便会回来,柳公子不妨到时候再来。”
柳钟意微微蹙眉,道:“你为何不答我,他做什么去了?”
刘仲锐沉默了片刻,道:“庄主的行踪向来不对外人说。”
柳钟意一怔,点点头,“是我逾矩了,告辞。”
他刚一转身,却听刘仲锐道:“柳公子,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什么意思?”
“彻底离开他,从此再无关系。”
“……”柳钟意一时答不上来,这确是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的,但此时从他人口中说出,他听了竟觉分外薄凉起来。
刘仲锐道:“在下知道庄主亏欠你许多,但这五年,他其实也从未比你好过多少,连笑容亦是极少的……或许柳公子会觉得是在下偏袒了,在下亦无可反驳,此番已是多言,柳公子若是不喜,便当作从未听过罢。”
“……”
“庄主此番只是去寻些药材,半月之内必会回来。”
柳钟意没有转身,只是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刘仲锐说的那些,他自然知道是真的,他从未怨恨过温衍半分,但同样的,也早就断了同他在一起的念想。所以那日,当温衍说出那句话时,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无法相信。
回到摘星楼后,第二日却收到温衍命人送来的东西,那是他曾托夜离去取回的东西。温衍把这些送来的缘由,他也明白,那人是打算遂了他的意愿——若他想要离开,那么就放手,不挽留,更不会强求。温衍这么做,正是因为觉得亏欠太多,故而纵然想留他,亦不会说出口。
柳钟意忽而发现自己竟是这般了解那个人,只是纵然如此,还是无法相信他口中的喜欢。
他立在路边的树下,从怀中取出在云川时温衍给他的那只木雕小兔子,还记得春元节那天晚上温衍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时脸上少有的一点局促表情,映着四周的灯火,让他心底温热。
不是不喜欢。
其实,他从来都是喜欢的。
温衍回到百草庄时已是夜里,恰是半月之期的最后一日。
刘仲锐见他平安回来,心下稍安,将柳钟意曾来找他的事说了。
温衍虽有些诧异,但此时已临近子时,纵然要去找人,也只能明日再做打算。他回房之后洗去一身风尘,披上衣裳时便觉心口一痛,想来应是子时到了。
他这次出去时用了那压制红线的药物,故而这次药效过了发作起来应是比寻常更厉害些。
温衍扶着床柱坐下,心口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仿若被利爪撕扯,一点一点揉碎,碾成齑粉。往常红线发作起来已是十分痛苦,这次痛楚却更为强烈,手上的那道红痕撕裂开来的疼几乎感觉不到。
温衍握着床栏闭眼忍耐,采药时肩膀受的伤因太过用力而迸裂开来,他也无力去管,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神志有点昏沉,但那痛楚似乎渐渐消失。温衍放任自己倒在榻上,却听房门轻轻响了一声。
也许只是夜风,他这么想着,因疼痛而僵冷的身体一时还动弹不得。
“庄主。”
那声音响起时温衍蓦地睁开眼,只见一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立在榻前,脸上还蒙着黑巾,只一双眼里流露出担忧之色。
“钟意?”
温衍强撑着坐起来,那痛楚虽因这人的到来而消失,但刚刚仿佛到达极限的身体似乎有几分不受控制:“你怎么来了?”
柳钟意没有答话,扯下脸上的面巾,道:“你受伤了?”
温衍低头一看,且不说因红线而手上染了血迹,左肩上迸裂的伤口更是染得身上的单衣一片鲜红。他取过布巾将血迹擦了,从床边拿出药膏来,道:“无妨,只是一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
柳钟意不语,从他手中拿过药瓶,抬手轻轻拉开他肩头的衣裳,却见那伤口极深,竟似几个血洞,好在不大,看起来不像是刀剑所伤。他皱了皱眉,打开药瓶,将那药粉撒在撕裂的伤口上止血,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温衍道:“去采药时在林子里被猛兽咬了一口……不碍事。”
柳钟意帮他将伤口包扎好,道:“以庄主的身手,应当无恙才是。”
温衍不在意的笑笑,道:“人有失手,是我疏忽了。”
青蕖根所生之地本就十分凶险,他平时去倒也无碍,但那夜遇到那头狼时恰逢红线发作,身体的灵活度差了许多,那狼扑上来欲咬住他脖子时闪避不及,便被咬在了肩膀上。虽然后来用毒将它毒死了,但肩上伤口若再移那么几分,或许死的就是自己了。因此他才用了压制红线的药,以免再遇到相似的境况。
柳钟意低眼看向他戴着玉指环的手,轻声道:“庄主,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温衍一怔,对上他的眼,那眸子里沉着万千情绪,他一时也读不清楚。
柳钟意道:“我此番来,只是想问庄主一句话,希望庄主如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