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得像是一只愤怒甩尾的暴龙,怕秦翊在弯弯绕绕的路上撞得鼻青脸肿,陈迹只好从后面环绕住他,这样结结实实地把人抱住陈迹有点尴尬,但更多的却是讶异。
他穿得是一件看起来非常旧的白色衬衫,旧得几乎有点发黄了,和下面一看就是名牌的裤子搭配起来显得不伦不类。但这并不是陈迹吃惊的原因。
那天在公司远远一望陈迹就觉得秦翊瘦得有点过头,就算为了在宽屏幕上好看,明星几乎都瘦得厉害,但偏偏秦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正常。
隔着衬衫薄薄的衣料,陈迹都能摸出他根根分明的肋骨,那么高大的一个人靠在他身上居然没什么重量,陈迹只觉得被他后背突出的肩胛骨硌得慌。
深深下陷的眼窝,苍白的嘴唇,还有削瘦到凹陷的脸颊,陈迹凝视着这张完全褪去了青涩却憔悴不堪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从电视上看风光无限的人,在没有华丽的行头没有妆容修饰的私底下居然能疲惫到这种程度。
“那个……”陈迹抬头对阿蛮男友说,“能不能把空调开高一点?”
“怎么?他醒了?不会吧?”
“没有,他身体好像很冷,是不是生病了?”
陈迹刚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么大热天他的手居然一点温度也没有,简直像从冷藏室里挪出来的似的,吓得陈迹一下就缩回了手。
而且,哪有人被这样撞来撞去还不会醒的?肯定是病了吧?
阿蛮男友听到没醒这个回答,好像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把着方向盘,也没有调整空调,口气反而更加恶劣起来:“没醒就好,我就说刚刚吃了有助眠效果的药怎么可能那么快醒。哎呀,你不用管他啦!”
陈迹刚想说什么,结果话头一下又被他自己拽回去,阿蛮男友开始大吐苦水:“他本来就一身病啊,而且人那么烂,呵呵,所谓的冷血动物就是这种温度的吧。嘁,真倒霉,和我同期进公司做助理的人跟的艺人个个都很好,就我跟到这种目中无人的自大狂,嘁,以为自己拿了几个奖就了不起似的,有什么用,脾气那么烂,搞得大导演甩都不甩他,现在光拍一些小成本电影和烂剧了吧,自作自受!再过几年看看,到时候谁还记得他啊,嘁……”
原来他是秦翊的助理,前几天听阿蛮说什么“提名”“一线演员”,还以为秦翊过得很好,但现在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陈迹有点听不下去地低下头,结果却对上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被他抱在怀里的秦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驾驶座的年轻助理还在不停抱怨,说得话越来越难听,还泄愤般重重捶了一下方向盘。
“听阿蛮说你是他粉丝?呵呵,我知道你和阿蛮从小要好,有的事情我不用瞒你,等下你和他拍过戏就会立马幻灭,整个剧组没人理他,上次他打粉丝的事情你听说没有?肯定没有吧,事情被公司压下来了,不然不知道要闹多大!有个粉丝找他签名,结果挤到他,把他钢笔挤掉了踩坏了,他马上就变了脸色,一把把人推倒,人家是女孩子唉,推倒也不去扶,反而马上蹲下去捡那支烂笔。天哪,我真没见过这么没常识的人,艺人好歹要注意一下公众形象吧?后面为了帮他收拾烂摊子我好几天没睡,就知道给人添麻烦,一根笔而已,一看就是便宜货,又破又旧,还宝贝得不行,嘁,我怎么那么倒霉跟到这种人!”
陈迹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脑子一团乱,触碰到秦翊睁开的眼睛后他紧张到自己后背都要烧起来似的。不用听阿蛮男友的话陈迹也知道秦翊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长大以后暴躁的性格就越来越明显。陈迹开始担心秦翊会不会扑过去给阿蛮男友狠狠一拳,到时候就惨了,司机被打,车子失控,他估计又要来一次车毁人亡了。
令人意外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秦翊只是用空洞无神的眼睛望了望车顶,随后又疲倦地慢慢合上了眼皮。
期间,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向陈迹抛来一个。
阿蛮男友对秦翊的抱怨渐渐变成了谩骂,什么“拽得二五八万,难伺候的要死!”“最近又生病,天天要带他去医院烦都烦死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吃下去还要吐,靠,一个大男人纸糊的吗!被他当狗一样使唤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这种人干嘛不干脆病得重一点直接住院好了,就为了给他拿药现在上山又耽误时间,到时候挨骂的人可是我啊!真烦人!”
秦翊只是闭着眼静静地靠在那儿,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似的。若不是微微颤动的睫毛,陈迹以为他又睡着了。
车窗外是斑斑驳驳的浓烈阳光,生长在山壁上的茂密茅草倒伏下来,车子急速掠过的时候就会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听起来有点像夏天的阵雨。
陈迹看着飞速从眼前掠过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
或许是因为刚刚低头的时候,不经意注意到秦翊衬衫口袋上别的那支钢笔吧。
好像经常使用的样子,笔管上银白色的漆被磨掉了不少,看起来又旧又难看。笔身有点弯,似乎被人踩裂了,仿佛为了保护它一般,上面被人仔仔细细地缠绕着一圈一圈白色的布胶带。
那是秦翊七岁离开时,陈迹送给他的那支。
第6章
风中传来房屋被焚烧的焦糊味,那掩映在山林中的古代建筑昨天才搭建完成,结果今天就付之一炬。而在房屋前的空地上无数尸首堆叠,血流成河。
作为死尸中的一员,陈迹背后插着一把刀,做死不瞑目状趴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场大战,这场戏拍完差不多就该杀青了,想到很快就可以结束每天被一群一群蚊子采血的山居生活,陈迹就想诈尸跳起来庆祝。
他觉得自己是最惨的了,不仅每天扮成不同身份的人被杀,躺在地上装死还要装很久,就算听到嗡嗡的声音也不能把该死的蚊子拍死,反而要任它为所欲为。等起来的时候往往就是一身红包,痒起来简直想把自己撕烂。
光是这么想,陈迹就觉得身上又开始痒了,他只有咬牙忍耐。
快开打啊。
陈迹继续死不瞑目地瞪着站在前面装酷的男人。
一身白衣的秦翊背对着他,很有型的假发被旁边的鼓风机创造出飘逸的感觉。他演的是天下无敌的大侠,只身一人打入敌人内部,现在刚好进行到过五关斩六将杀光小喽啰与大魔头对决的场景。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下垂的剑锋还残留着鲜血,秦翊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尸横片野的中央,任由山林中回荡的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衫。
造型确实很酷,那就快点打吧。陈迹已经快忍不住把手伸到裤子里了——全世界最惨痛的事莫过于蚊子亲吻了自己的蛋蛋,而蛋疼的自己却只能憋着不挠吧。
话说,这只蚊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咬那种地方!
就在陈迹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魔头终于出场了,他来到秦翊的面前说:“看来,杀子的仇恨还是要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来报才行啊。”这个台词一说完,身边的小弟立刻将刀递到魔头手中,他一点一点拔出了刀鞘,仿佛在欣赏阳光在刀锋上流水般的舞蹈,他喃喃自语,“你是如何割下枫儿的头的呢?是这样么?”
话音未落,魔头已将长刀举过头顶,如开山裂石般狠狠劈落。秦翊立刻闪避,威亚吊着他以最炫酷的姿势飞起,旁边的道具师激动地将鼓风机开得更大,飞沙走石,剑气凛然,两人铿铿锵锵地打了起来。
陈迹看着秦翊飞来飞去的身影恍惚地想到,自从那天意外搭到他的车上山后已经十几天了吧,他们两个竟然再没有说过话。
那时,陈迹在车上的一路都盯着窗外发呆,以至于车子在拍摄现场缓缓停下都没发觉。
“放手。”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冷硬到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陈迹呆愣愣地转过头来。
“叫你放手!”
陈迹终于回过神,慌忙松开仍环扣在秦翊胸前的手。
秦翊摇摇晃晃地用手撑在沙发座上直起身,他的脸还是苍白到毫无血色。陈迹垂下眼帘,克制不住地看向他整理衣领的手背——浮着淡蓝色经脉的手背上面一片淤青,肿起来的地方是挂吊针留下的针孔。
陈迹没有看多久,因为秦翊很快拉开车门走了出去,绕到副驾驶对着黑白相间的猫咪招呼了一声:“阿笨。”
坐在前面的猫咪“喵呜”了一声,立刻矫健地窜上秦翊的肩膀上蹲着,长长的尾巴垂在秦翊的后背上,随着他的步子一甩一甩的。
这过程他没有再看陈迹一眼,好像没这个人似的。
陈迹心里莫名升起异样的感觉。他本来担心和秦翊在同一个剧组不可避免会有交集,想到要和秦翊多说两句话陈迹觉得既尴尬又别扭,好像那些刻意压抑的往事又要在他心里复活似的。所以在来之前,陈迹假想了很多能够刻意躲避秦翊的办法,结果现实却是人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倒是显得他自作多情似的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
他心里甚至有点失落,明明是相熟的人,却被当做陌生人一样无视。
不过这种反应也是正常吧。陈迹想,现在的自己他怎么可能认识。连陈迹自己每天起来照镜子都还会愣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看别人的照片一样,完全找不到认同感。
渐渐地,陈迹就释然了,这种状况不是正好吗,免得又出现什么意外。
但是后来陈迹又发现被无视的不止自己一个。秦翊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谈,也完全不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除了拍戏的时候必须念台词直视对方,一到休息他就换回那件旧得发黄的衬衫,独自抱着猫坐在阴影里打瞌睡,或者和猫小声聊天。
他身上散发着“别理我”的气场,有谁过去和他说话,都会被他用凶神恶煞的眼神逼退,渐渐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怪人一个,就没有人理他了。
最后只有一直抱怨咒骂的阿蛮男友会常常找他说话,给他冰过的毛巾和水,提醒他按时吃药什么的,但每次秦翊都没有好脸色,不是说:“滚!”就是“你烦不烦!”
然后阿蛮男友就会被气得抓狂地跑来找陈迹诉苦,经常被迫当垃圾桶的陈迹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阿蛮男友姓田,因为大家都叫他“小田”。
小田每次被秦翊气到破口大骂,经常咒他怎么不去死之类的,但看到秦翊坐在树底下睡着,又会骂骂咧咧地过去给他拿毛巾被盖上。陈迹觉得小田只是嘴巴比较坏而已。
不过今天之后这些事都和他无关了,回去还是问问阿蛮合约到底签了几年吧,当演员这种事还是不太适合他。陈迹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想,后来干脆睡着了。
不知道半梦半醒地睡了多久,陈迹终于听见秃顶导演那声天籁一般的“咔!”,四周躁动起来,陈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耳边零零散散地响起了“辛苦了”的声音,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人焦急地叫他名字,陈迹打着哈欠往声源的方向望去。
“陈迹!陈迹!过来!快过来!”
小田像火烧了屁股一样拼命朝他挥手大喊。
“怎么了?”陈迹挠着手臂上新增的红包,哈欠连天地走过去。
“那个……等下导演请我们下山吃饭的事你知不知道啊?”小田一副“哥俩好”的笑容勾上了陈迹的肩膀,引着他往休息的帐篷里走,“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
小田的笑容更璀璨了:“你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帮我照顾秦翊?”
“哈?”
“都是刚才那个白痴,ng那么多次,害秦翊被威亚吊来吊去,搞得胃病复发,现在正在里面躺尸啦。”小田一脸哀怨指着其中一顶深蓝色的帐篷,“一边被他骂才让他把药吃掉,我怎么那么命苦。”
“可是……”
陈迹用眼神示意小田——这是你的工作吧?
“求求你,看在阿蛮的面子上你帮我一次吧。”小田双手合十对他向拜佛一样拜了又拜,“今天晚上阿蛮说会到山下来看我,你也知道我跟着秦翊四处跑很少能和她见面,陈迹,你就帮我一次吧,今天是她生日我真的很想陪她过!”
陈迹被小田闪烁的星星眼看得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秦翊他吃过药就睡觉而已,我只是怕他还会痛,你只要偶尔帮他揉一下肚子就可以了,要是他醒了,你记得让他再吃一次药,药我放在他边上的盒子里,你一眼就能看到……”
“可是我和他又不熟,他可能不喜欢我碰他……”
“不会不会!”小田自信地连连摆手,“那天你在车上把他抱得那么紧他都一副躺在父母怀里很享受的样子,妈的,要是我碰他一下早就被他连踢带踹揍死了!真奇怪,我猜可能是气质问题,你身上散发着别人没有的母性光辉,嗯,没错,一定是这样。”
“……”
母……母性的光辉?这种气质鬼才要啊!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次请你吃饭!”
小田快乐得一路旋转跳跃地离去。
陈迹忧郁地站在原地,直到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地乘车下山happy去了,他都没勇气撩开那顶蓝色帐篷的帘子。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白天积累的热气被山风一丝丝吹散,草丛里的虫子开始喧闹。
陈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拉开了帐篷的拉链,钻了进去。
他不需要害怕,他已经改头换面,和帐篷里的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没必要这么紧张,只是帮朋友的忙而已。
一拉开帐篷就有一双警惕发亮的眼睛猛地投在陈迹身上,陈迹脚步一滞,两三秒后被吓得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原来是秦翊养的那只叫阿笨的猫啊。
看到这只猫,陈迹又有点恍惚起来,他曾经也有喂过一只这样的猫。
以前住的宿舍楼下经常会有野猫出没,他经常把吃不掉的剩饭拿到楼下给它们吃。其中最缠人的一只就是黑白相间的花色,和秦翊养的这只一模一样,连鼻子上一块黑斑都一模一样。想起来,那只猫因为反应没有其他野猫快,每次都挤不到饭盆前,只能等别的猫咪吃饱后,舔着碗壁上仅剩的几粒米饭而悲惨地喵喵叫。
每次看到它这样,陈迹就想把这只猫咪抱回家里养,可是把这个想法和秦翊说过后却被一口否决。那时秦翊总是臭着脸说:“我讨厌猫,而且这种笨猫拿回来也只会添麻烦。”
陈迹想了想,觉得自己总在外面跑车也没时间养,就算了。只是每次碰到就会给这只黑白色的猫买几根火腿肠,但十次有八次也会被别的猫抢走。看到这种场景,连讨厌动物的秦翊都叹气:“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猫,干脆叫阿笨好了。”
想不到曾经讨厌猫的秦翊,自己却养起了叫做阿笨的猫。
帐篷里光线昏暗又窄小,陈迹只能看见一个人形无声无息地裹在被子里,他猜是吃过药睡着的秦翊。而猫咪就毫不客气地蹲在鼓起的被子上,用发光的琥珀色眼睛打量着他。
没什么事干的陈迹抱着膝盖在角落里坐下来,他冲猫咪招招手,小声地说:“阿笨,阿笨,你是我认识的那只阿笨吗?”
猫咪歪了歪头,细细地“喵”了一声,从被子上一跃而下,用脸蹭着陈迹的脚。
“你真的很像它啊,它要是有平安长大,也是你这个样子吧?”陈迹摸着它的头,又挠了挠它的下巴,“不过你比它胖多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本来惬意地闭上眼享受陈迹的抚摸的猫咪霎时就睁开了眼,一脸不爽地扭过头,长尾一甩,生气地把胖乎乎的屁股对着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