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环视一周,草木式微,斑驳的白墙暗尘点点,走进前厅,青瓦残破,冷风呼呼灌进来,叹了一口气,“说个价钱吧。”
东家笑的更开心了,“租则按年,每月二十两不二价。您要是买,一次付清,给您个八折,我再从家里指五六个长工过来,添砖加瓦修葺一番,用不了半日功夫,保证里外焕然一新,您住着也舒坦,这……您看?”
青年点点头:“那就买吧。”
东家迫不及待的签字立了契,银票往怀里一揣,哼着小曲走了。
五个长工转眼就到,二话不说的里里外外忙活起来,搬梯加瓦,和浆抹墙,好不利落。
这事不出半日,临湖一条巷传了个遍,钱东家昧了良心,将那死过人的凶宅,卖给两个外地来的兄弟。
青年看着修葺一新的小院,眼里似是有了笑意。
孩童跟在青年身后走进屋里,怯怯的牵着衣角,微低着头,一语不发,显得安静乖巧。但若是仔细,便能看见他用力到泛白的指尖。
沈星渊并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沈府的人来接他们之前,他娘亲不过是拾花楼里的歌女,连头牌都算不上,生下他之后便愈发光景惨淡,他四岁之前虽尚在懵懂,跟在娘亲身边,却也知道世事凉薄。后来到了沈府,深宅后院里的腌臜事不比歌楼里少,所谓最毒妇人心,后院里哪个女人是没手段的,日子过得也极是艰难。
算起来,他过的最好的日子,便是跟在这人身边的这些天。
他心智早慧,早早明白了许多东西。
知道江湖上没有救人不图报的大侠,这世上也没有白来的好事。
眼前这人,看似温善,救下他的原因,或许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可是,这人却有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本事,那些狰狞可怕的黑影在他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说带自己一程来江南,现在已经到了,他会怎么样?赶自己走?也对,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负担而已。
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留在这人身边。他喜欢看见什么样的人?自己这一路上安静乖巧,他没有丝毫反应,那就是要做天真无知,不谙世事的孩童模样了……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念间。
蓦然抬头,灵动的眼中蓄满泪水,稚弱的哭腔带着浓浓鼻音:“你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能干,真的,我会很多事,还会做饭,你别……”
青年闻声回头,倏忽怔了一下,俯下身给怀中的孩子擦眼泪,动作轻柔却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味道。
久久无言,沈星渊暗中思忖这人怕是打定主意要摆脱自己了,一时绝望,面上却依旧哭的可怜。
忽听得一声叹气,“我有一个弟弟,可惜福薄早夭,如果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沈星渊忙开口唤道:“大哥哥,你不要赶我走……”
沉默之后是出乎意料的惊喜,那人说,“……罢了,许是命里有缘。”
沈星渊八岁那年遇见了一个叫白衍修的人。
带他远离那些刀光剑影漫天血色,带他走出夜夜纠缠的梦魇与声嘶力竭的哭喊。带他来到这秀水城。
开始崭新的人生。
从此只剩安宁与平和。
血色燃尽长街,他死命抓住那人的云靴,就像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第41章: 记忆
跳崖不死八年后重逢不认,无良哥哥狠心绝情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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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白整个人都斯巴达了!!这尼玛完全两张不同的脸,身高年龄没一个对的上,这样也能认出来?!男二你绝壁开挂了吧?!小生头上现在闪着红名“白衍修”?!!
他一点也不想和沈小渊,不,现在是雪衣教教主沈星渊相认,否则有很多问题都解释不了。
穿越小贴士:为什么欠钱不还?为什么喜新厌旧?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以前的人物技能业余爱好全都忘了?应对所有狗血突发情况,一句话帮您解决所有问题:
“……我真的失忆了。”
白衣公子轻轻摇头,烛光下他眉宇间的忧色浅浅浮动,“这位……少侠,你方才说的这些,还有那块玉佩,在下确实没有印象,阁下可是认错人了?”说罢便要起身:“多谢今日佳酿款待,夜色已深,不便叨扰……”
眼前人却骤然倾身上前,生生将他逼回锦榻中,凑在耳边轻声道,“如何会认错?哥哥,哪怕你面目全非,烧成灰,下了黄泉,我也认得清楚……”
明明是柔如春风的语调,却让人生出毛骨悚然的错觉。
程小白恍然想起三天前的月夜小巷,自己刚说出不记得他时,这人周身蓦然爆发出的磅礴杀意……那杀意虽不是冲他,却含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瞬间压的他动弹不得。
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借着摇曳的烛光打量眼前人,细看之下,一时有些怔愣。
玉冠束发,华贵的青衣锦袍像是流转着潋滟波光,周身尽是含而不露的上位者威压。分别时尚显稚气的眉目,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了。剑眉薄唇,仿若仙工天成的白玉雕像,不见半分瑕疵。
近在咫尺,眸色深沉的凝视着他,莫名生出惊心动魄的美,还有……被野兽盯上的战栗危机。
程小白只觉这种姿势说不出的别扭,正想抬手推开,就见眼前人已退了回去,又恢复昨日来客栈缠他时的委屈神色,那双妖冶的美目与儿时清澈灵动的眼眸重叠,“一别八年,哥哥说忘就忘,今夜邀你来此,就是想让你记起些什么……”
程小白看着那双眼,蓦地心中一软,沈小渊就算长成了沈大渊,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依赖哥哥的稚气孩童。他走之后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熊孩子,难免生出不忍。想到这里陡然一惊,自从记忆恢复后,似乎感情也变得充沛起来……
锦袍青年为白衣公子斟满酒,轻轻一笑,“天落雨,留客时。”
话音刚落,只听“哐嘡”一声窗棂被猛然击开,大风倏忽灌进来,带着春夜的寒凉和清冽的酒香,烛火骤熄,青烟散尽。
雪白的电光撕裂天际,锦衣青年的面容半明半暗,眸色沉沉好似不可见底的深渊,直要把人吸进去。
白衣公子举杯一饮而尽。惊雷炸响,细雨接着就来,淅淅沥沥的敲出清脆细密的声响,余音不绝。
夜雨中的碧湖不复白日的秀丽模样,像是一个幽深可怖的黑洞,而其上那座堂皇奢靡的画舫,此时黑黢黢一片,隐在夜色中不露踪迹,随风雨湖波轻晃。
白衣公子起身走出里间,负手而立,站在船头。风雨簌簌打来,衣袖翻涌如流云。
冷风吹醒微醺的酒意。
锦袍青年紧随其后与他并肩而立,笑意温柔。两人未有撑伞,不多时,墨发衣袍皆是水渍氤氲。
岸上的人家早熄了灯火,远山寺庙上的钟声也隐在雨声中,听不真切了。
青年眸中暗光闪动,“十六年前,也是这般雨夜……”
程小白心中苦笑,看来果然是教育方法不对,能记这么久,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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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白以前没带过孩子,也知道再穷不能穷教育。至少魔教教主总不能是个文盲。
等领着熊孩子置办完日常杂物,添了好几件新衣裳,找了一家好馆子祭过五脏,就来到后巷的私塾,给那老夫子送去一壶竹叶青,二斤上好的腊肉,招呼寒暄一番,第二天小私塾便多了一个叫沈星渊的孩子。
沈星渊那日哭过之后,就显出格外的懂事乖巧,白衍修说什么他听什么,从不多话,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点头。他懂得过犹不及,偶尔示弱可以激起那人的怜惜之情,若是每日那般,只能徒惹厌烦。
八岁的孩童每日天光未亮时便起身读书,鸡鸣时分去上早课,晚上继续温书习字,其间还要去收拾被白衍修弄得一塌糊涂的厨房,顺便烧菜煲汤。
程小白当时的做饭手艺,可谓惨不忍睹。
起初他还担心自己这样把未来教主养的营养不良不高不壮怎么办,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带着熊孩子下馆子打牙祭。后来沈星渊进了一次厨房,他才知道教主不愧是教主,无论哪个方面都天赋异禀到令人发指。此后,他负责买菜洗菜,熊孩子负责烧炸煎煮。
饶是这样,还是打心底里觉得孩子跟着自己吃苦了。
他不知道沈星渊每夜都不敢入睡,生怕再睁眼时就回到了那个肮脏的歌楼勾栏,或腌臜的深宅大院,甚至是血光凄迷的夜晚。白衍修带给他的一切平和美好,就像是不可思议的梦境。
这样过了两个月,沈星渊终于敢去确认那人眼里的笑意,是对他发自真心的关切。会因为他多吃一碗饭而开心,会因为夫子夸赞他而笑着揉乱他的发顶,会捏他的脸说“终于长胖了一点,不过还得多吃些”,一切不是幻像,是他真的遇到了一个拿他当弟弟的人。
之后呢?黑暗寒夜中挣扎许久的人,得到了一点温暖微光,就会不由去奢求更多。
哥哥,你的底线在哪里呢孩童浅浅一笑,稚弱的面庞显得天真无害。
一夜惊雷炸响,伴着冷雨打窗,程小白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似乎还带着弱弱的哭音。
披衣下床,一开门就见软软糯糯的小豆丁抱着被子,光着脚站在门外,稚嫩的小脸惨白白的,带着哭腔说:“哥哥,打雷……我害怕。”
两人大眼瞪小眼杵了许久,程小白不得已叹气,“……进来吧,别着凉了。”
睡到半夜蓦然惊醒,只觉腰间被人勒得喘不过气。此时雨已经停了,月色浅淡照进窗棂,怀里的孩子在睡梦中紧皱着眉,他抬手拂过,满手的泪。
那时程小白恍然明白,即使未来这人如何武功绝世,手段狠戾,令整个江湖都为之颤抖,现在的他,不过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失去亲人,内心凄惶的孩子。
心软最是要不得,从此熊孩子每天晚上来跟他抢被子。
不觉间暖雨晴风初破冻,东风吹绿千丝万缕河堤柳。
算算时间,原着中沈小渊该习武了。程小白又叹了口气,毕竟这是要成为魔敎教主的男人,性子太软可不是好事。
却狠不下心把床上的小豆丁赶出去,所以他在等一个契机。一直等到这一夜春雨淅沥。
细密的雨点打在檐上惹人心乱,灯花炸响,墨迹微晕。
沈星渊站在案前注水磨墨,狼毫蘸上饱满的墨汁,一笔一划临着柳公权的《玄秘塔》。笔触虽稚弱失力,却隐隐显出间架之中的神韵风骨。
他身旁的青年靠在扶椅上,端着茶盏,半阖眼帘,似是倦了。
即使风雨萧萧,这夜也是极静。静的反常。
屋里的烛火倏忽灭了。沈星渊蓦然一颤,宣纸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深墨痕。
黑暗中有人拉起他的手,是让人安心的温暖。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青衣男子拉着孩童的手走出屋去,带着凉意的风雨瞬间扑面而来。那青年一副疲懒姿态,像是倚门听雨的文弱公子,却对着沉沉雨夜自顾自的说道:“时候不早,孩子该睡了,客人们还是早些出来为好。”
话音未落,隐匿蛰伏在雨夜中的魑魅魍魉顷刻动了。
数道黑影冲天而起,从院门外,墙头,屋檐上纷纷落下,眨眼间小院里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一时显得有些逼狭。
沈星渊瞬间瞳孔微缩,就是那些人!不,比那次来的人更多!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被再度唤醒无限放大,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眼前人正目光关切的看着他,
“冷了?回屋加件衣服,顺便把我那剑取来……”
沈星渊回神一怔,“什么剑?”
“……昨天杀鸡那把。”
沈星渊出来时正听见一声嘶哑的冷笑,“七煞堂做生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斩草除根,讲究一个信字。你带走的这犊子是小,七煞堂的信誉是大,你坏了我们的规矩,无论你是何来历,今日也是留你不得。”
青衣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七煞堂的规矩啊……”
沈星渊只觉心猛然被揪起,仿佛下一刻那人就要说出:失敬久仰,这孩子与我素昧平生,你们便带去吧……
只听身边人淡淡开口,“没听说过。”
回头接过他手里捧着的剑,浅浅笑了,一如那夜血光凄厉,青莲初绽。
沈星渊忽然发现,似乎这个人,不一样了。
原来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白衍修。
屋檐下细密的雨帘,打在门前的青砖上积成浅泊,那人一步步走下石阶,踩水啪嗒的脚步伴着被溅湿的衣摆。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乌黑的剑柄,雨水打在剑鞘上,扬起水雾迷蒙。
忽听得一声怆然龙吟,长剑出鞘寒光乍现。这一瞬间,青衣公子的气势陡然一变,周身充斥着凛冽杀意。仿佛天地间的飘摇风雨,都要避他三分。
厉声喝道,“如此我便用剑一战,也不枉你等万里远来一趟,埋骨江南! ”
春风吹雨,杀人夜。
雪亮的剑光斩破黑夜。雨骤风疾,剑刺破雨帘比却落雨更快。沈星渊只听一声痛呼,方才说话的黑衣人直直飞出去,狠狠摔在院墙上。随即凄惨的哀嚎连成一片,黑夜中漾起的寒光,似是九天之上的游龙,又似万顷荡漾的碧波,淅沥的细雨洗去流淌的血色。
他在春风夜雨中杀人,美得光华耀世,惊心动魄。
多年之后的沈星渊,阅遍天下精妙武功,却不再见过那样的剑。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剑光也静了。那人越过满地的残尸,一步步向他走来。
语气轻的像问今晚吃什么一样:“收尸会么?”
沈星渊认真的点头。
那些人黑衣尽碎,鲜血横淌,好一点的一剑穿胸,更多的是骨裂脏显,肢体残破。瘦弱的孩童走进雨夜,纤细的胳膊搬动沉重的尸体十分吃力,触手所及,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温度。喘着气把这些残尸拖去小院角落的枯井,填完了井,又盖上一层枯木碎石。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却显得沉稳娴熟,像做过无数遍一样。干净利落的料理好,接了一捧雨水细细洗了手。
回屋时却做出满脸凄惶神色,直扑进温暖的怀抱里,久久不松手。
而那双曾持剑的手,此时捏捏他的脸,似是安慰,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杀人读书别样累,这道理你以后便会懂得。”
忽而看见那人袖口沾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落在青衣上,与水渍混在一处,几乎看不真切。
这才想起今早问白衍修的话,哥哥怎么不穿白衣服了?当时那人只是笑笑说,不耐脏。
原来这就是不耐脏。
风停雨歇,怀里熊孩子声音闷闷的:“哥哥,我想学武。”
程小白笑的如愿以偿,以为熊孩子明白了学武自保的好处。
没看到沈星渊眼中一闪而逝的暗芒。
掌握他人生死,或被人掌握生死;跟在他身边成为负累,或变得强大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如何选,很简单。
这一夜,满含春风与血水,温情与杀戮,相拥的两人心思各异,彼此不知。
第二日倏忽放晴,清淡的日光洒过树影,小院干净如初,青衣公子把孩童的发顶揉乱,“我今日会去给夫子打个招呼,这两天你便先在他家住下,我要出去一趟,你用功念书,不许偷懒,听夫子的话。”
沈星渊认真的点头。
第三天夜幕时分,白衍修来后巷私塾接他,青衣染了风尘,隐隐显出疲惫,却眼神清亮,笑的开怀:“昔日有孟母三迁,如今也轮到我们效仿先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