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穑被逼无奈,不得已就此敏感话题作坦诚建议,心中着实捏了把汗。
直到听见宋微说:“我爹也是这么个意思。大人如此剖析,我就更明白了。”声音不大,语调中透着诚恳,襄国公才算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又替皇帝当了回说客。
等姚穑退出大门,宋微跟着长长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咕咚咕咚灌下满杯茶水。
根据皇帝老爹指示,尽管姚子贡肯定站在自己这边,但他毕竟资历太浅。要全面接手中书省,至少三五年。在此期间,悉赖老襄国公辅佐。太子务必恩威并施,将姚老头尽快拿下。
宋微抹抹嘴角的水渍,暗忖,这应该算是……拿下了吧?
爬起来去向老爹汇报。心想,老子也不是不会动脑筋,老子就是懒得动脑筋而已。真心累啊……
第一五二章:前车可鉴说匡护,私库难存暂补贴
景平二十一年九月,对原太子的审判结束,光公开的罪状,就罗列出几十条。原太子宋雩被贬为庶人,永夺其爵。太子一支发配西北,永世不得迁徙。
西北乃宋氏发源地,尚有祖陵在此。太子一支的任务,就是世世代代看守祖陵。这算得是最体面的惩罚了。但实际上,宋氏本中原流落西北的夏人,起初十分之潦倒,故此这祖陵位置偏远,环境恶劣,端的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当初三皇子隶王宋霖,与生母施贵妃合伙谋害皇帝之罪,也是同样处置。若宋霖没死,宋雩倒还真可以和他做一对难兄难弟。话说回来,若宋霖没死,宋雩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
六皇子升格为太子,府邸还好办,换块牌子挂上即可,虽然他恐怕压根没工夫回去住。比较难办的是各色服饰用品。
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向皇帝请示的时候,宋微就站在旁边。听他们商量着,前不久才完工的四时八礼三十二套亲王冠服,许多物件,比方五色九旒冠冕,亲王太子同制,直接使用就是。礼服稍微麻烦些,亲王底色为深紫,太子底色为淡金。然而除了夏季穿的,其他夹衣上的刺绣都是单缝上去的,只需拆下来,将三趾盘龙补绣一趾,变为四趾,再缝到新做的衣服上即可。做衣服快得很,真正费工夫的,向来是刺绣。
如此一来,大大节约了制作时间。
宋微看两位大臣如释重负的样子,深深觉得这一切都是皇帝老爹事先谋划好的。
皇帝斜倚在榻上,道:“别光顾着册封典礼和婚仪。登基大典也要同时筹备起来。”
延熹郡王躬身道:“臣明白。陛下放心。”心知皇帝时日无多,件件桩桩,无不等同于交待后事。不过短短两句话,就忍不住哽咽,又强自忍下。
想起皇帝时日无多,便想起皇帝本人的葬礼来。皇帝年近古稀,久卧病榻,寝陵梓宫之类,早有准备。只是突然得知仅余三月之期,很多细处,必须紧锣密鼓开始筹划。
太常寺卿没别的事,先下去了,宗正寺卿还留着没走。
延熹郡王宋寮做着宗正寺卿,替皇帝掌管内库,算账方面当然也是一把好手。今年一年来,内库的银子简直就像流水,哗哗不停地往外倒。先是翻新原隶王府做休王府,紧接着是休王封爵典礼。眼下又是太子册封典礼、太子大婚。哪一桩,都要花不少银子。哪一桩,都属于意外支出。或者说,凡是与六皇子相关的,基本都属于意外支出。如此巨额且频繁的意外支出,哪怕内库充盈,也有点儿吃不消了。
他一万个不愿意提,可也不得不提。本想避过六皇子,单独跟皇帝提,奈何连续好些天也没寻得机会。这时一面伤心,一面想,六皇子做了太子,也该知道知道当家的难处。遂下定决心,当场一笔一笔给皇帝算起账来。
皇帝听罢,不以为然道:“这些都不能省。你去和宇文皋说说,先跟户部借点,明年内库再还他。”转头冲宋微道:“小隐,你登基头三年,正好节俭一些,算是替爹守孝,也省得被人说闲话。”
自从说开之后,皇帝对自己马上要死这回事,基本无所顾忌。宋微知道,老头这是时刻不忘提醒自己。不过如此也有一桩好处,死啊死的挂在嘴边,那悲伤反而压抑下去,足以淡然处之。
宋微撇嘴:“我有的是私房,用不着花你内库的钱。”见皇帝瞪眼,举手认命道,“行、行,我一定会节俭的,保证替你守孝,不让人说闲话。”
说起私房,下意识往怀中掏一把,直接就是这个姿势定住。他身上所有的零碎早都被独孤铣搜刮一空,自然也包括那枚穆家商行分红提款的印鉴。这是他仅有的几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之一,也是独孤铣从前担心他跑路作怪的重大资源,至今没用上过几次,也不知在穆七爷那里存下了多少金子。
宋微呆了一会儿,顺手将脖子上的金链子摘下来,取出套在翠玉瓶口外的玄铁佩韘,低下头翻来复去把玩片刻,递给宋寮:“劳烦郡王差人去宪侯那里,以此为凭,问他要我的一个铜印鉴。”伸出拇指比划下,“就这么点大,刻的波斯文和回纥文。然后再劳烦郡王差人执此印鉴去穆家商行,请穆七爷把我这两年的分红直接送到宫里来。”说完,补一句,“信物本是宪侯所有,就不必拿回来了。”
转头看向皇帝,笑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反正一直也没真孝敬过爹什么,就当补贴家用罢。”
穆家如今已然跃居京城蕃商头一名,穆家商行还承担着许多舶来品的皇室专供任务。其经济实力,宋寮作为宗正寺卿,远比一般官员了解得多。这时听说六皇子居然是穆家股东,不免大吃一惊。待到听说六皇子的私房钱居然归宪侯保管,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眼珠子都直了,半天没恢复转动。至于六皇子脖子上挂着宪侯信物之类,已经完全被忽略了。
宋微叫延熹郡王去要钱,一方面固然因为他根本不想自己对上独孤铣,另一方面,则是这么些天完全没见过宪侯身影。审理太子及其同党一事已然完结,奕侯回归岗位,宪侯没理由还在宫里待着。而必定出席的早朝,自从二十四那天表态支持改立太子之后,独孤铣便借口家中无人操持,需准备女儿婚事,请了长假。
这一天下午,该成国公来讲经史。因为六皇子非睡午觉不可,不睡午觉就要罢工,下午的课于是定在未时末开始。咸锡朝廷延续古制,卯时早朝,申时初散衙。上班早,下班也早。正好这时候宇文皋工作上的事处理得差不多,给新太子上课纯当加班。
宋微看见他来,先掏出醒神香打了几个喷嚏。宇文皋为人绝不古板,但行事方式却正统至极,言行非常之学院派。宋微听他讲话,不到一刻钟,必定犯困。
今日宇文大人到来,却没有马上翻开圣人经典,而是拿出一张纸,双手呈到宋微面前。
宋微出于礼貌,凑过去瞅一眼,好像很难懂的样子。抬头望向成国公大人,一脸无辜加茫然。
“殿下仔细看看,此文是何内容。”
宋微只好努力阅读:“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爱,继世存乎公道……”越往后读,越觉得熟悉,停下来道,“好像似曾相识的样子……不对啊,我要是读过这么高深的文章,怎么可能会忘记?”
宇文皋道:“殿下大概未曾读过,但最近确乎听过。”
宋微耐着性子往下念:“皇太子雩,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抬起头,望着宇文皋,“这、这不是那啥,前两天朝会上宣读的那个……”
成国公点头:“此文正是朝会上宣读的废太子为庶人诏。”
皇帝连说话都费劲,这诏书当然不可能亲自写,而是成国公起草,明国公提建议,最后再由皇帝定稿。
宋微眨眨眼:“今儿咱们就学这个?”
“正是。”
宇文皋为了这篇诏书,废寝忘食好几天,可说绞尽脑汁。事后皇帝虽没明说,但看他只改动了几个字,就知道十分满意。因为是最正式的公文,骈四骊六,修辞用典,极尽文采之能事。里边又引述了很多圣人言论,历代史实,非常适合拿来做教材。宇文皋因为六皇子一上课就瞌睡,无奈得很。向皇帝诉苦,皇帝却说,怎么不见襄国公抱怨,六皇子还直夸襄国公讲得精彩。成国公深受打击,回去就使劲儿琢磨如何改善教学内容和方法,于是有了这一幕。
宋微不知此番内情,瞅着面前这张废太子诏书,忽然有点不舒服。距离答应老爹要求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起头那股狠劲慢慢消退,一天天早起晚睡上朝听政上课听讲连轴转,渐渐每时每刻都像文火慢烤,钝刀子拉肉。他很担心自己无法坚持,又因为这担心而愈加烦躁,更觉难熬。
盯着“废太子为庶人”几个字,问:“宇文大人忽然让我学这个,是提醒我千万吸取皇兄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么?”
宇文皋愣住。他最初意图并非如此,但要说完全没有,却又不是。遂整整衣襟,肃然道:“殿下,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陛下于此诏书内历数史实人事,正可为鉴。”
宋微懒洋洋地扒拉着那张纸:“朝会那会儿我没仔细听,这时候重读,宇文大人,你知道么,我就想起一个词。”
宇文皋问:“殿下想起什么?”
“兔死狐悲——怎么样,我成语用得还不错吧?”
宇文皋顿时变了脸色:“殿下怎可如此想!殿下置陛下与臣属一片心意于何地!”
宋微撇嘴:“我当然不会跟我爹这么说。你也肯定不会告状,对吧?”
宇文皋还在脑中组织语言,就听宋微又道:“老大上蹿下跳,为的就是保住太子之位,说废也就废了。我这里左推右挡,死活不愿意,说立也就立了。废立之间,太子本人,其实没什么发言权。你们今日觉着我好,焉知不是觉着我好搓捏?回头觉着我不好了,等我爹一死,几个人一串通,皇子皇孙里另挑个顺眼的,逼我灰溜溜滚蛋,不是反掌之间么?”
宇文皋听他这么说,倒不急了。理清头绪,慢条斯理拱拱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有此忧虑,并非全无道理。”
嘎?这下轮到宋微傻眼。他以为成国公必定当即否认,重表忠心,谁想完全出乎意料,竟然就这样认了。
宇文皋接着道:“敢问殿下,可会目无君父,骨肉相残?”
成国公提及的这一桩,正是前太子第一大罪。宋微摸摸鼻子:“你这不明知故问么?”
宇文皋又道:“敢问殿下,可会滥举女干佞,妄杀忠良?”
宋微继续摸鼻子:“别说我不想,就是想,也做不到吧?……”
宇文皋笑了笑,随即敛起笑容,接连发问:“敢问殿下,可会倒行逆施,戕害百姓?敢问殿下,可会屈膝外敌,奴媚外邦?”
这问得实在离谱,宋微干笑:“开、开什么玩笑。这样还用等你们把我撸下来?直接亡国了好吧。”
宇文皋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此四问皆无可能,殿下何愁不能成仁德之君,贤明之君?”
宋微听罢,静静考虑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说,只要不犯这四种错误,别的都无所谓?”
宇文皋摇头:“殿下,微臣并无此意。”
咦?!宋微指着他鼻子:“你、你、你,说话不算数!”
“殿下,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大节固须坚守,细处亦应谨慎。只不过,坚守大节,在殿下心中所持信念。谨慎细处,在臣子日常多加劝谏——此臣子匡护君主之义也。”
因为知道六皇子文化水平一般,成国公措辞尽量往直白了说,但总忍不住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下。
“皇嗣关乎国运朝祚,三公五侯有协助君主甄选皇嗣之责,废立有常,绝非儿戏。殿下但能坚守大节,又何必杞人忧天?皇嗣确立之后,我等更有劝谏匡护之义。殿下仁厚,自不会肆意妄为,亦无须瞻前顾后、固步自封,但能纳谏容人即可。”
宋微听到这,大致明白成国公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了。他见多身居高位却狡猾虚伪表里不一之徒,这时候却觉得宇文皋此番话说得很真诚。
成国公把六皇子看一眼,见他若有所思,顿了顿,才道:“恕臣直言,宪侯劝谏殿下选妃成亲,此即诚心匡护之举。”
说完这一句,成国公再看六皇子一眼,见他变了脸色,却没有发作,遂继续往下说:“殿下执意要娶宪侯嫡长女,臣以为,不过意气任性。宪侯无奈应允,随即退让避嫌。臣闻说,宪侯已然请得陛下允诺,殿下登基之后,即与英侯对调,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如此公心为上,不着言语,忠谏自在。拳拳赤诚匡护之心,望殿下明鉴,万勿……以私怨妨害公义。”
宋微听他提起独孤铣,脑筋就开始打结。想要出声制止,又觉太过刻意。硬挺着往下听,听到“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整个人都僵了,成国公最后那句大胆直谏,压根没往心里去。
第一五三章:此去断情难断念,今宵合卺不合欢
进入九月之后,有关六皇子的各种流言谣传,在其本人完全没注意的情况下,以西都和京城两大都市为中心,向大夏四面八方传播。
咸锡风气,最是好奇开放,民众娱乐精神极强。六皇子生母身份神秘,本人流落民间二十年,回归不久即被立为太子,年轻俊俏,风流多情,能喝酒,会唱歌,好骑射,擅击鞠……所有这些,无不足够吸引眼球,制造话题,迅速刮起一股强大的八卦皇室隐秘风潮。
普通老百姓一般不会从政治角度考虑谁适合做太子,大概更类似后世娱乐节目海选活动。谁身世悲惨,长相出色,多才多艺,谁就比较容易获得绝大多数人气票。新太子浑身上下都是故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知名度迅速暴涨。可以想见,再来几个月,只怕要超过前太子二十年低调累积的总和。
而当初宋微自己在蕃坊波斯酒肆敷衍出无数个版本的南疆历险奇遇记,也终于通过各路蕃商及四处游走的玄门弟子之口,传遍大夏内外。如此一来,六皇子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形象也建立起来了。
自从三年前皇帝生病,随后又是三皇子施贵妃宫变,皇室很久没有大操大办热闹过了。于是朝野万民翘首以盼,等着看新太子册封大典暨大婚仪式。
九月中起,皇城内外、太子府以及京城主要街道就开始装点。城中许多商铺人家,将八月中秋刚刚收起的花灯彩幛重新拿出来,悬挂铺张,一派喜气洋洋。
宋微被宗正寺卿一遍遍催着试礼服的时候,还没什么别的感觉,只莫名烦躁。等到被明国公押着仔细学习演练大婚各种礼仪,成亲娶妻这事儿才算实实在在印到了脑子里。说真的,回思几辈子残存的记忆,此等经历,尚属头一遭。感觉诡异荒诞,还有点儿无所适从。
册封太子大典与当初认祖归宗,赐封休王爵位典礼大同小异,没什么压力。而婚仪则繁琐又陌生,各种奇奇怪怪偏偏郑重其事的注意事项、礼节要求,简直闹得人抓狂。对比这场婚姻的实质,这些充满了象征意义的表面形式尤其显得荒唐。宋微本着荒唐着荒唐着,于是荒唐习惯了的敬业精神,把那纳请、铺房、催妆、合卺等等环节死记硬背下来,就当是参加百科知识竞赛。
虽然在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已经知道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当所有这一切,真正一样一样实质化,步步紧逼,宋微隔不多久,就仰天长叹一口气——压力山大,郁闷水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