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你来。”独孤铣说着,牵了宋微的手便走。牟平和秦显远远跟在后头。
宋微身不由己,只得随着他前行。嘉瑞殿离王子住处颇远,好在独孤铣很照顾宋微的步速,加上心情舒爽,走得十分缓慢。
繁星满天,宫灯璀璨,天上地下,交相辉映。人在其中,很容易产生平和愉悦之感。因为老国王新丧,并无烟花鞭炮,反而倍添宁谧温馨。宋微也忘了跟独孤铣计较,在夜色中悠然漫步。
交趾王宫形制与咸锡皇宫完全一致,但规模不过几分之一。走得一刻钟,也就到了。沿途侍卫看见独孤铣的令牌,无不恭谨放行。
宋微跟着他进了嘉瑞殿,上到三楼,是个四面虚空的开阔平台。周围挂满宫灯,栏下花团锦簇。特别是粉红娇嫩的桃花和硕果累累的金橘,层层叠叠,鲜艳亮丽,盎然春色顿时扑面而来。平台中央铺着毛毡绒毯,放了矮几蒲团,几上有酒有菜,还有若干小食点心,一看就知费了许多心思。
独孤铣拉着宋微对面坐下,自己动手给他倒酒。
“小隐,我知道你希望能回西都陪你娘过年。不过眼下只有我陪你,权且将就将就吧。异国他乡,难得故人。今晚留在这,我陪你守夜,好不好?”眼底含笑望着他,端的是柔情似水。
宋微看了看面前的酒菜,又看了看对面的人,略有些艰涩地开口:“那个……小侯爷,我们回纥人,其实是十月过新年的……”
看着那张脸渐渐变得懊丧尴尬,宋微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越瞅越可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独孤氏虽说鲜卑后裔,但同化已久,早与夏族融为一体,一向过的是夏族新年。小侯爷光想着借除夕之机发动柔情攻势,却不料表错了情,马屁拍在马蹄子上。
恼羞成怒:“那就你陪我!喝酒!”
“哈哈……好,喝酒,我喝酒……”宋微勉强收了笑声,在对方怒目瞪视下喝口酒。大概黎均贡献出了王宫里的珍藏,味道还真不错。宋微忽然觉得,面前别扭又霸道的男人,也并非毫无可爱之处。
第〇三七章:此情彼意仍微妙,良辰美景已齐全
宋微酒量是很好的。独孤铣酒量也很好。
两个好酒量的男人坐在一起开喝,不管本来是什么关系,最后一定变成拼酒的关系。
从宋微有记忆起,宋曼姬就在麦阿萨的酒肆里卖酒。波斯酒肆以舶来品为主,同时也兼营中土各地名酿。宋微打小在酒窖出入,加上天生的好鼻子好舌头,只要他喝过的品种,没有说不上来的。况且西域的酒普遍度数比中土要高,所以他的酒量在蕃坊内部或者只是一般,出了蕃坊可说罕逢敌手。
独孤铣出身高贵,少年时又曾行走江湖,于酒道上自当见识不凡,普通人跟他没法比。于是两人十分凑巧地找到了共同擅长的领域,喝了个旗鼓相当。
星光灿烂,清风吹拂,鲜花和金橘的芬芳混杂在酒香中,于周遭萦绕。此情此景,什么也不必说,满斟琼浆,举杯轻碰,抿一口,叹息一声,自然无上好心情。
开始只是单纯喝酒,几杯下去,好胜的劲头冒出来,开始互相比拼。后来发现谁也没法灌醉谁,便开始玩花样。独孤铣让牟平去黎均那里,把王宫中收藏的所有种类都搬来一坛,矮几上排开二三十个杯碗,每一种都不同。两人轮番掷骰子,掷出几点就喝第几碗,猜品种,猜原料,猜年份,猜产地。谁输了谁挨罚。
通常此等场合下的惩罚,往往起头还算正经,越往后越不堪。任你平时如何端方正派,喝到忘形处,出什么幺蛾子的都有。更何况此二人,皆是风流不羁的性子,玩得开闹得起,脑子快脸皮厚,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再加上彼此关系简单,不用遮掩算计,难得无拘无束,竟是放开怀抱玩了个淋漓痛快。
最初几碗很正常,输了的喝酒、讲笑话、唱小曲。
独孤铣给宋微讲士兵们为了交趾美女,如何排队挨板子,讲军营里的荤素段子,讲早年江湖游历遇见的奇人逸事,逗得他捧腹大笑。
宋微给独孤铣讲蕃坊传闻,唱波斯小调。他这边唱着,小侯爷坐在对面拿筷子敲碗打拍子,其乐陶陶。
吃吃喝喝说说唱唱到半夜,不知怎么变成了真心话问答。
宋微输了,独孤铣会问“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第一次跟女人上床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自渎是几岁?”宋微说假话他不信,说真话他也不信,很纠结的样子。反之宋微从来不问他这一类问题,只问“你迄今为止最丢脸的事是什么?”“如果蹲茅坑忘了带草纸你会怎么办?”“如果在女支馆狎女支不幸遇到父亲大人,该怎么办?”
真心话说到两个人都只肯问不肯答的地步,惩罚变成了亲嘴脱衣裳。当然,这是独孤铣单方面给宋微的惩罚。如果是他输了,则不得不喝双倍的高度酒。宋微打的好主意,就算不醉死他,撑也撑死了。独孤铣岂能让他如愿,喝双倍便脱双倍。天气不冷,一共也没几层,等酒喝得只剩三两碗,宋微已经光溜溜被他压在身下,从脸蛋到脚趾,都是醉人的酡红。
牟平秦显原本在边上伺候,后来忍着笑躲到角落里。当小侯爷脱掉宋公子第一件衣裳的时候,两人拿点吃的喝的直接下楼,坐在楼梯口守着,再也没敢上来。
第二天凌晨,独孤铣被正殿鼓声惊醒。怀中抱着一个暖呼呼的身躯,心中也是满满的暖意。后半夜有些冷,宋微绒毯从头裹到脚,整个紧贴在他身上,只露出一个头顶抵着他下巴。这是个令人沉迷的无限依恋的姿势。独孤铣搂着怀里的人,一动也不想动。
新正第一天,国王早朝受贺,百官入朝参拜。此等场合,独孤将军必须到场亮个相才是。独孤铣暗忖反正已经晚了,索性不去了罢。却不料两个忠心负责的属下及时出现在平台上。
“小侯爷?国王陛下派人来请了两回了。”
独孤铣无奈坐起,充分体会了一把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心情,甩甩昏沉的脑袋:“跟他说过半个时辰到。”
环顾四周,真是一片狼藉。几上杯盘堆叠,残羹冷炙,地上衣衫委弃,丝罗凌乱。独孤铣头一回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助兴且乱性。昨夜喝到最后,肌肤相亲顺理成章,愉快而又欢畅,炙烈而又澎湃,浓厚而又长久。
这才真正叫两情相悦。
床上做不出来的情分,歪打正着,喝出来了。早知道这样,早拉他喝一场就好了。心想昨夜还有一大收获,知道了他的生辰居然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到时候借机庆祝,还能再增进一回感情。
抱着人进了房间,热水已经备好。擦洗的过程中宋微醒了,独孤铣亲亲他,轻声道:“小隐,新春吉祥。”
宋微回亲他一下:“小侯爷,新春吉祥。”
“叫我名字。”
宋微还困得很,眼睛半睁半闭:“嗯,独孤小侯爷,新春吉祥。”
独孤铣待要不依不饶,却见他垂下头靠在自己胸前,又睡着了。心道来日方长,慢慢言周教吧,急也急不来。
新年一过,大夏军队大部分拔营返回南顺关。那些扛过一百军棍娶了交趾美女的,若女方愿意,直接随军出发。也有无牵无挂者,留下来安家落户。阮铭将这些人编入王宫卫队,待遇相当不错。
独孤铣留了五百精骑,专等着护送明华公主。年前时间紧迫,玄青上人计划年后在交趾王室贵族中传道讲经一个月。将玄门道法普及至极南之地,也算得上邦礼义教化的一部分,从政治文化意义上说,不是小事。
交趾国随同独孤将军返回上邦京都朝贡请封的使臣已经定下,乃大公主驸马,即黎均的姐夫,也是国王信得过的亲近之人,身份亦足够尊贵。各色贡品正在紧张筹备之中,因朝中老臣建议,黎均还想借机送一批士子到上邦太学进修,来年考个功名回国,大显荣耀。独孤铣跟玄青商量一番,觉得可以做主,不必辗转上奏请示,直接应允了他这个要求。
正月十五,宋微过生日。除夕晚上喝得糊里糊涂被小侯爷问出来,第二天一清醒,就让他自己忘了个干净。而且这一世他在宋曼姬跟前才过了一个生日,还没形成习惯,所以根本没往心里去。当日入夜,国王陛下设宴,邀请上邦贵客,作陪的除了黎均,就是他的母亲、姐妹和姐夫。
宴席吃到尾声,黎均让人送上来一个盒子,递给宋微。
“贤弟生辰,又是及冠之年。愚兄有心为贤弟备妥玉簪金冠,但知贤弟慈母在堂,族中定有德高望重之长者,故不敢僭越。只寻了两样小玩物,权作贺礼,博贤弟一笑。”
他虽然做了国王,依旧平易谦逊,彬彬有礼。
宋微十分吃惊,转眼便想到,定是小侯爷不甘寂寞整出来的闲事。道过谢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赤露鱼鳔储物袋和一把匕首。宫人介绍,此刀乃提风国商人带来的西洋货,说着演示一番。那匕首不大,外表就是把普通的日用小刀,转动柄上机括,里边还有一层,轻薄坚韧,锋利无比。
这两样东西甚合心意,颇为惊喜。宋微站起身,正儿八经再次谢过国王陛下。其余人也各有表示,多精巧贵重之物。不过玄青上人送了一个据说法力无边的平安袋;黎均的小妹妹,十六岁的三公主,送了一方亲手绣的丝帕。
独孤铣脸色变了变,无法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只好当没看见。他自己的礼物要留着私下里送,怕叫穆七爷看出不妥来,反而惹得宋微不高兴。
深夜时分,宋微快要歇下,果然又被侍卫叫出去,还是小侯爷等在门外。
此时圆月当空,皓然千里,月色如匹练霜纨,与除夕夜繁星满天的景象截然不同,却更适合对坐小酌。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人坐在嘉瑞殿的平台上,没有多余的话,推杯换盏,气氛极为平和,甚而给人感觉有脉脉温情如月华流淌。
独孤铣掏出一个小盒子:“小隐,给你的生辰贺礼。”
宋微打开看一眼,立刻推了回去:“小侯爷,太贵重了,恕我不能收。”
盒子里是串金色南洋珠,颗颗浑圆饱满,色泽柔和明亮。宋微跟穆七爷逛街时看到,曾经很想给母亲带一串,奈何价格无法承受,瞅几眼便罢。也不知独孤铣从哪里知道的。
独孤铣道:“替我送给你母亲吧。害她担心忧虑,算是我给她赔罪。”
宋微摇头:“没这回事,小侯爷言重。”
独孤铣又道:“你不喜欢这个?我还准备了一样。”
宋微觉得此人水磨纠缠功夫日益见长,略有些头疼。
“及冠取字,你不肯收礼,我便送你一个字吧。你姓名里这个‘微’字,意蕴丰富。并非只有微不足道一个意思,更有精深婉妙之意。我送你一个字,叫妙之,怎么样?宋微宋妙之,‘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多好。”
这份礼比那珍珠还吓人,简直要打上一辈子的烙印。宋微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独孤铣捏住他脸蛋,阴谋得逞似地笑:“这样,没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妙妙。”
宋微大怒,差点掀桌:“闭嘴!妙之妙之,听起来像个一辈子考不上科举的穷酸;妙妙什么的,简直就是勾栏的女支女!怎么不留给你儿子女儿用去!”说完才意识到无端送了便宜给人占,连呸几声,恨恨喝酒。
独孤铣也不生气,淡淡道:“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那好,你搬过来住,我就收回。否则的话,我独孤铣的东西,没有送不出去的。”
宋微到底不敢跟他闹翻,三害相权取其轻,最终同意搬到嘉瑞殿来住。
谁知第二天,黎均玄青等人都知道了他的字,纷纷赞好。黎均更是直接就用起来,“妙之贤弟妙之贤弟”地叫唤,宋微郁闷得不行,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随他去。
穆七爷很高兴还能待一个月,新春一开市,就成天蹲守在集市上,甚至还跑了附近几个市镇,去了一趟最近的海港码头。
宋微被独孤铣拘在嘉瑞殿中,不幸错过了穆七爷的海边之行,气得踹了小侯爷好几脚,三天没跟他说话。独孤铣无法,抽空亲自陪他走了一趟海港码头。
来自南海诸岛国,甚至天竺、提风、大食等国的货船在此停泊,风帆起落,桅杆林立,沉重的铁锚溅起朵朵浪花。宋微站在岸边崖石上,看得出神。
独孤铣道:“海上狂风巨浪,变幻莫测。比起陆地,不知凶险多少。”
宋微明白他什么意思:“我没有出海的想法,我就看看。”
独孤铣觉得他长在西北,大概因此对海格外感兴趣,又道:“你愿意看海景,买海货,其实交州、越州,乃至于青州、兖州,沿岸港口都有外邦商船进入,不用非得跑这么远……”
“我知道。”宋微极目远眺,“不过是觉得既然到了大陆的最南端,就该来海边看看,才算不虚此行。”
独孤铣点点头。他向来认为自己胸襟开阔,抱负宏大,一贯把京都苑城的王孙公子们看作燕雀,把自己看作鸿鹄。认识了宋微,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好比鹳鹤沙鸥,生来以飞翔为乐,以天地为家。
第〇三八章:情如天际风飘絮,思若门前子落枝
景平十八年二月,护国将军独孤铣助交趾平定内乱,再护送玄青上人结束传道大业回国。与他同行的,是交趾国王派往上邦朝贡请封的使者及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余名年轻士子。
交趾献给咸锡皇帝的贡品计有:驯象二十头、极品沉香一百斤、各色珍珠一百串、朝霞布五十匹、火齐珠五十颗,其余螺钿香木珊瑚玛瑙制品,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贡品之贵重,规模之庞大,史无前例。不过黎均完全不用担心赔本,按照上邦惯例,使团带回来的皇帝赏赐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招待规格也绝不会低,所以朝贡向来是件轻松愉快的美差。
一行人在苏沥城北门外告别。
国王发表了一个公开的送别演讲,勉励士子们一番,之后单独为上邦贵宾饯行,大队伍在一边远远等着。
因缘际会,患难与共,数月相处,情谊深厚,此刻别离,重会无期。交趾位于天涯海角,黎均又是重任在身,独孤铣等人回去之后,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彼此心里都十分清楚,临到动身之际,格外依依不舍。
黎均最舍不得的,首推宋微。在他心里,一趟逃亡借兵,除了成就大事,就是交了这个真正平等相待,推心置腹的同龄好友。酒过三巡,拉着宋微的手,红着眼眶道:“妙之贤弟,归家之后,代问令堂安好。切莫忘记给愚兄捎封书信来。”
要不是形势不允许,当事人亦不情愿,他是一点也不介意把宋微留下来做妹夫的。
国王身边的内侍官捧着个托盘过来,上边放了绢帛笔墨。黎均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愚兄再作依依儿女之态,定要叫贤弟笑话了。就此题诗一首,赠与贤弟。文辞鄙陋,聊表心意。”
交趾王室深受夏风熏染,黎均学得一身咸锡朝文士派头,赠别题诗,理所当然。就见他执笔挥毫,淋漓写就。写完了,又深情朗诵一遍:
“古道频折柳,长亭共举杯。
不堪金盏醉,唯恐马蹄催。
春朝流水去,秋日远鸿归。
珍重别离意,清风俯仰随。”
玄青等人听罢,无不赞叹。诗其实写得一般,但作为一个偏远属国的国王,能如此一挥而就,也算难得。
宋微肚子里墨水有限,不过这首诗意思浅近明了,十分易懂。双手接过绢帛,用心叠好收进怀里。笑道:“亭匀兄,写诗我是不成的,唱首骊歌,多谢你这般深情厚谊。”
说着,手掌在桌案上有轻有重拍几下,起了个前奏。随即放开嗓门,高歌一曲。他唱的是一首咸锡朝十分流行的夏语骊歌,还是头年刚认识玄青上人那会儿学的。因为喜欢它的歌词和曲调,就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