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似乎很久没见过自家老爷子了。
再来方才圣上话语之中意有所指,似乎刻意在映射什么人,只盼这倒霉鬼别是自己才好……
白沐思前想后,脑中纷乱如麻,像是本来只有一根瓜藤,顺着那瓜藤往前摸索,却发现越来越多的瓜藤与之交叉盘绕,正踌躇,无数的瓜藤突然间在脑中生动起来,开始疯狂滋长,互相盘绕又渐渐收紧,勒得人透不过气来。
好在白沐向来不爱跟自个儿作对,既然想不通,索性就不想。车到山前自有路,暂且认为自己已经想通了吧。
周遭一片静寂。白沐长长的出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支着金星乱迸的晕沉脑袋,跪靠在塌沿缓了缓。
此时饿倒还是其次,方才止不住地出虚汗,这一缓下来,始觉喉中干渴难耐,就差没冒青烟没起炊火了。
白沐无奈何的抬手擦汗,顺便看看这龙寝龙居可有止渴甘露,哪知一抬手,发觉手中有物。
刚才提着心思应对皇帝,神思警惕不说,浑身上下也不自觉地端挺僵直,连手中攥着东西也未曾发现。 指节处甚至因为用力过度,泛着青白。
白沐缓缓摊开手来。
手中是一团沾染了血迹的纸,纸上似乎有字。白沐皱眉想了想,想起来应该是被皇帝的人击晕之前,在苏大哥房内所得。那时自己担忧惧怕,无意识之下随手攥住的吧。
大约是这张纸被长时间攥在手里没有动过,不容易展开。好不容易展个边角,却让白沐大惑不解。
那字体清隽雅逸,分明是苏清晗所写,内容……却像极了茶楼里账册的某页。
因有疑惑,白沐手下速度快了起来。
正小心翼翼的与纸张纠缠,外面传来一个虽被刻意压低,却毫不掩其清亮明快的好听声音。
“竟然只有两个人……咦,你把他们毒晕做什么?让我一巴掌拍过去不是更好?”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不耐烦的驳斥道:“你连太监声音都学不好,还想装能耐?”
这两个声音简直不能更熟悉……头一个声音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许羡鱼,后一个声音则是屡次三番莫名其妙拖自己下水的不知天高地厚且不知感恩报德,混蛋透顶且不自知的莫篱!
一个扫帚星,一个惹祸精。
不过这个祸精,倒是来得正好……
白沐扶着塌沿匆忙起身,哪知被满地鲜血滑了一跤,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下子身手就更不利索了。
又听见许羡鱼在殿外耐不住好奇道:“真有热闹瞧?我怎么没瞧见?”
莫篱火大道:“少废话,还是你想让我现在就毒晕你”
许羡鱼委委屈屈的捂住自个儿嘴巴,又透过指缝不甘心道:“你们怎么都过河拆桥……啊!不对!”
许羡鱼大叫道:“毒晕他们,咱们肯定会被人发现,我、我不瞧热闹了,你自己去瞧吧——哎呀!脚下留情——”
一连串的惨叫还没落下,许羡鱼已经被人一脚踢进里间。他爬起身来,正要回头跟莫篱理论,突然间揉揉眼睛,惊喜道:“子季?子季!先前我没留意,你怎么也在这里!”
白沐还没说话,他又急匆匆转头叫莫篱:“有热闹,原来真有热闹!”而后终于发现了地上被一分两半的小太监尸首,不自觉扯扯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太监衣服,脖子缩了缩,惊呆了。
他拍拍脑袋,对着尸体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才远远地绕过去拉住白沐,惊疑不定的问:“子季,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错地方了?”
白沐见他一身打扮不伦不类,喉中干渴,是以郑重点头作为应答。
许羡鱼差点跳起来,慌张道:“子季子季,皇上他老人家没见过我几面,应该没认出我吧?坏了坏了,不对,我是被逼的!”
“一听到有热闹瞧跑得比那兔子还快,你倒是说说谁逼你了?”莫篱好不容易把两个守门太监拖进来藏好,擦擦汗捶捶腰扭扭肩,大喇喇往龙榻上一躺,才转向四处找茶水的白沐:“喂,好久不见别来有恙啊?”
白沐见他神情怡然,丝毫没有不适,往怀里一探,果然解药已经不见了。
莫篱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抛抛接接,随口道:“痒粉能做成那个样子,你们药谷也挺有一套。”
许羡鱼好久没说话,早已忍不住,于是插嘴问道:“什么痒粉?好使不?唉白沐你别藏私,给我一点也好防身。”
白沐灌一口茶水,顿时神清气爽,也不作答,反问他:“闵行,苏尚书真醒了?”
“什么醒不醒?”
许羡鱼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想了想,伸手一指莫篱:“他让我这么对别人说的,你问他。”
莫篱把手中纸包丢给许羡鱼,顺口推的干干净净:“问我?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咦?”许羡鱼一脸欢欣瞬间变成后悔惧怕:“这下完了,我莫不是……莫不是欺君了?”
莫篱突然从龙榻上坐起身,小声道:“闭嘴。”
第43章:水落石出(一)
莫篱突然从龙榻上坐起身,小声道:“闭嘴。”
话音刚落,听见一串急促的小跑声,有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四处叫喊:“小徐子,小徐子——”
三人屏息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出。许羡鱼甚至被吓得躲到龙塌之下。
太监的声音一路喊着,就要渐渐远去。
莫篱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腿往塌下狠狠一踹。
许羡鱼捂着被踹疼的地方从塌下蹦了出来,委委屈屈的瞪他一眼,捏着嗓子一连声道:“在在在,我在这儿。”
那声音折转回来催问道:“在哪儿?皇上那边找你找得急,我先过去回个话,你快些回来。”
许羡鱼霎时间面如土色。
白沐想了想,毕竟朋友一场,于是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儿,皇上要靠你许家镇守西北边关,想来不会为难你。”
许羡鱼面如死灰:“就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
白沐知他心大胆儿小,怕他一个害怕,拔脚淘宝,惹出些别的乱子,赶紧打断他:“没关系,你也算救我一命,等我出去了,一定冒着被逐出家门的危险,求我家老头子来救你。”
许羡鱼瞠目结舌:“原来你还不知道!”
白沐一把抓住许羡鱼,连声问:“不知道什么?出了什么事?”
许羡鱼正要开口,莫篱在旁边开了风凉腔:“白沐,他要立刻跑去见皇帝,倒不见得会有什么事儿;但要是在这儿磨唧个没完,一会儿被人找见,就说不定是要丢半条命还是整条命了。唉,念你以前收留我一场,咱们相处也算融洽,你想知道些什么——”
莫篱突然来了精神,从榻上一跃而起,不耐烦地把许羡鱼推搡出去再送上一脚,查了四周形势,才依旧回来坐好。想了想,又抬一只脚也上了龙榻,伸手一挥,不知是跟什么怪人学来的动作,显出几分异族豪气:“来!只管问!”
白沐想了想,倒也不客气:“今日宫中有盛宴?”
莫篱摆个惬意的姿势,悠然道:“当然有了,小皇帝今天晚上要娶亲立后纳宠。啊对了,还有突厥的王爷来求和……不过这位王爷似乎是个不怎么说的上话的主儿,狗皇帝也不待见他。”
求和这种事白沐并不关心,对另外一件事倒是怒火难平,于是打断话语质问他:“为什么要在苏清晗的药里动手脚?你不是喜欢他?”
莫篱猛地翻身坐起,神情不忿,似乎受了莫大冤屈,正要分辨,看见白沐面色一转。
“那天你醉酒后说,咳咳——”白沐把莫篱那日的言语学给他听:“你说,‘我喜欢了一个人,我一看见他,便心跳如雷,难以自已,只要他在,我的手脚就不听使唤,说不出狠话,也发不了脾气,甚至连笑一笑,也……咳咳咳!’”
原本是要学舌,但说到最后,竟不知在说人还是说己。莫篱还没怎么样,白沐就先说不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莫篱的怒火已经略略消了些,但却有些疑惑:“我当然喜欢他了,牵机在我们的书册中没有记载,难得见到一个活体,我自然要小心翼翼的伺候好,他咳嗽两声喘一下,我心里都要跟着抖三下,生怕他不等我大展身手,就一个跟头栽下去合了眼。”莫篱一边说,一边还心有余悸的抚抚胸口。
白沐有些哭笑不得,竟然是这样……不过这样一来,倒也一通百通,皇家用来掌权的秘药,又岂容这世间有第二个人知其解法?自然是要追杀殆尽了。这也就不难理解莫篱为何屡次三番行刺皇帝,没准儿楚南莫家早被三代老小皇帝暗中戕害数百次了。
莫篱还在喋喋不休:“再说了,我要是想动手脚,就不会忍痛拿那条小金环给他做引子了,你别白赖人。” 说到这儿,他仔细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加上一句:“不过我也不算全然没错,只知道他中了牵机,却不知道他身上的蛊已经起了变化——要不是刚才溜进去确认,连我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变化?真是陈疣未去又添新疾。
白沐心里一紧,问:“你可能解?”
莫篱脸红了红,难得的没有嘴硬:“我暂时还没那个能耐,怕只有皇帝才知道。”又拍桌子岔开话题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
白沐来回踱了两步,试探他道: “你和严凤诉那厮早就认识?”
“你怎么不问我跟他爹熟不熟?”莫小少爷对于这个问题极其不满,然而又等不及白沐换问题。他阴森森一笑,强压兴奋之情迫不及待的倒豆子:“大爷我暗地里可帮那姓严的老头杀过不少人哦。”
像是有一柄利刃,轻易两下就斩开了脑中的缠藤。原来竟然全都猜对了。
白沐猛地回头:“在哪里杀的?”
莫篱憋着秘密太久,今日终于能一气吐出,似乎平了些往日被茶楼众人明里暗里戏弄捉弄的倒霉角色,对白沐的反应也相当满意,于是反问道:“京中死了什么人,你就一点儿也没听说?”他凑过头来,本就妍丽的眉目笑得越来越好看了:“一个月前打赌,你不就在当场?听说你睡了两日,别是脑袋给睡坏了?”
白沐低头沉默半晌,背过身坐了下去,良久不发一言。皇帝情绪反复敏感多疑且手段狠毒,严相自知功高震主,为求自保干脆起了反心……也不足为奇。严家莫家目的一致,沆瀣一气便是再寻常不过。
“……所以啊,人心隔肚皮,别说是皇帝,就是那位严相爷,谁能想到背地里竟有那么多个看不顺眼又不能把人家怎么样的死对头?”
莫篱兴冲冲说了半天,扭头一看,白沐两眼直盯前方,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莫小公子见自己三言两语竟能造成如此震撼的效果,感到万分高兴!只觉得往日被白沐捉弄那都不算什么,大爷现在扬眉吐气了,照样狠狠地耍他一回。
于是心情大好,伸手拍拍白沐:“喂,我这次又没打算要杀你灭口,你怕个什么?”
轻轻的一巴掌下去,白沐应声而倒。
莫篱被吓一跳,心道莫不是被惊傻了,这可怎么办?难不成待会儿还得想办法把他搬出去?正苦思,看见白沐皱眉闭眼,伸出手来揉了揉头,还喊了两声疼。
莫篱放心了,这才兴致盎然的接着地盘点:“这下可好,严家老头子走了,我也不用守着这秘密啦,等看完热闹也赶紧回去好了。唉,说也奇怪,这老头子拔腿跑了,一儿一女却被人硬生生地给扣下了。”
他捅捅白沐:“哎哎——常见那姓严的和姓苏的走在一起,他们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京城里的人真难琢磨。哼,今晚的戏一定格外精彩。”
莫篱正在兴奋,突然想起一事,收了笑意:“白沐,我费心费力来救你一命,你可不要反过来害我。”
他想了想,补充道:“你害我,就是害你的好友严凤诉。谋逆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等了半晌,才等到白沐开口附和:“对,你说的极对。”
第44章:水落石出(二)
莫篱得意的点点头,正要说话,听见远处有丝竹之声时断时续,间或还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隐隐约约。
“喂,”莫小公子笑靥如花:“天色差不多也黑了,咱们该出去了,可别误了好戏!”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迫不及待地跑去剥下先前被毒晕的小太监的衣服,一套自己拿着,另一套又丢过来给白沐。他早就不愿意守着一具被人一刀两断的尸首聊天说话,加上此刻急着出去凑热闹,于是手忙脚乱的穿着套着。
白沐胃里火烧火燎,稍一动作就头晕目眩。心想别得是饿出什么毛病了,也觉得赶紧出去为妙,勉力套好衣服,看见莫篱急不可捺的奔向外殿门口,脚下一停顿,心里一琢磨,为了平安稳妥,转身去爬了内殿的窗子,强忍胃痛纵身一跳。
人算不如天算,正巧落在一人身后。那人转过身来,竟是一张熟面孔。
眼前之人并未穿着甲胄,一袭淡色锦袍,像是文官模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好像是一位姓高的令史,几日前刚去过茶楼找过苏大哥。
既是熟人,不管乐不乐意尴不尴尬,白沐勉强自己笑了一笑。
然而对面高令史的表情就不那么简单了,他可能想笑,但是没笑出来。
愤怒、焦虑、震惊、疑惑……各种不同的表情奇妙的、有层次的、先后在一他脸上展现出来,然后互相糅杂掺兑,最终就变成了轻微的面部抽搐。
白沐觉得也许这是个机会,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开溜?但白沐又觉得也许还得确认一下他到底在这墙根下待了多久听到多少,又是……为谁而听?
心里迅速挣扎了下,决定成大义而舍小我。正要开口,有人帮他问了。
“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来的?”莫篱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此地僻静无人,虽然隔着个拐角,但也隐约能辩。
“不是皇上找我,是苏尚书,他让我再见到你的时候,记得代他跟你道谢,我左右也没事,就回来找你们,但是……”许羡鱼语调慌张:“我好像听到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你听到了什么?”莫篱也开始紧张起来。
“前面的只听到半截也没听懂,后面的,我好像听到你说——严相他、谋……谋反?”许羡鱼茫然困惑地盯着莫篱,突觉得头顶苍穹轰然间塌了一块,仓皇失措道:“可我只是想跟你进来凑凑热闹的啊!你知不知道隔墙有耳啊?你——咦,白沐呢?”
刚问完,看见两个身影从转角绕了过来。
许羡鱼转愤怒为吃惊:“高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高令史拱手一礼,淡淡道:“苏大人见许大人着装怪异,怕大人惹出乱子,是以让下官尾随而来,以护周全。”
是怕惹乱子还是觉得行止蹊跷势必事出有因?白沐心里一盘算,就明白过来个大概:许羡鱼本来就不容易藏住话,苏清晗略一询问便知就里,只怕随行相护是假,尾随跟踪是真。
许羡鱼呆在原地,又惊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