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墨陇的侧脸始终如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显得格外喜悦,亦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就这么不喜不悲,就像他身上那件黑得纯粹的毛衣外套,心也始终藏在温柔的黑色里。
凯萨会怪他吧,贺兰霸别过视线,但是他不可以再不懂得珍惜,不可以再辜负第二个人了。
第五十一章
在海边等日出在电视里看起来是个很浪漫的主意,剧组一大堆同仁倾力合作,有负责生火的,负责给演员拎衣服的,给演员送热水和暖手袋的,关键是天气也是精挑细选,哪能像他们这样赶鸭子上架呢?
贺兰霸坐在沙滩上一截浮木上,连打两个喷嚏,凯墨陇蹲在对面生火,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用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火引,火光照亮他眼角淡淡的笑意:“练瑜伽看来不比篮球更能帮你御寒。”
贺兰霸实在冷得受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柴火,摩挲着手臂蹲到凯墨陇旁边:“这柴火都是我捡的,林子里有多潮湿你知道吗?你就在这边生生火,你当然不冷。”
凯墨陇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躲到他身边试图取暖的人,笑得很愉快:“你捡来的树枝都是湿的,燃也燃不起来。”说着回头,下巴示意后方老远,“我都丢掉了。”
贺兰霸扶着眼镜往后看去,果然一堆残兵败将:“不会吧……”
凯墨陇将火引塞到堆起的柴火下放好,星星点点的火光一丝丝燃开来,很快就听见噼噼啪啪的火焰剥啄声。
贺兰霸见凯墨陇站起来拍了拍手,仰头道:“你干这些很熟练啊。”不像从小养尊处优的王储。
凯墨陇居高临下看着蹲守在小火苗旁的宅男编剧,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早知道不生火了。”
“啊?”贺兰霸抬头,“你说什么?”
凯墨陇走到圆木边,弯腰俯身检查了一番,先前贺兰霸垫着坐的那本杂志眨眼的功夫已经覆了一层海沙,他把杂志摊开了一页才坐下去,长腿惬意地伸展在细软的沙滩上,隔着还没烧旺的篝火对宅男编剧道:“你要是真那么怕冷,把我烧起来不就好了,”说着死没节操地往四面八方打望,“这附近也没有别人。”
贺兰霸对这人的无节操已经见怪不怪,死守着那一小搓火苗,嗤之以鼻:“你能有这个暖和?”
凯墨陇手臂向后撑在圆木上,很骄傲地昂着下巴笑睨着对方:“但我燃得很快。”
“是,你是汽油,燃点低,还没开始烧已经到处在挥发了。”贺兰霸将手伸到火焰上方,“所以我还是更喜欢煤油……”
话音未落黑色的毛衣隔着篝火冷不丁丢到他怀里,贺兰霸错愕地抬头看去,凯墨陇只穿着一件黑色的阔领长袖T恤,低头往后提了一下领口,对他说:“穿上吧,看你冷成这样挺不忍心的。”
手里的毛衣还带着凯墨陇的体温,贺兰霸恍惚了一下:“你不冷吗?”
“和你在一起时我一直处于小火慢炖的状态。”
篝火在凯墨陇说这句话时腾地就蹿了起来,贺兰霸隔着蠢蠢跃动的火光注视着凯墨陇,海风掀动凯墨陇的额发,火光映亮他的瞳孔,就像一对黑曜石,正从火山的灰烬中结晶,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特别清晰,像已经映了成千上万年。
贺兰霸抱着毛衣踯躅了片刻,仿佛是一番挣扎终于有了结果,他起身提着毛衣走到凯墨陇身边,坐下来时将毛衣拢到两个人背上。这个动作委实很帅气,对方要是女孩子,多半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只可惜……
贺兰霸一转头对上凯墨陇受宠若惊的目光,只能认命,弓着背扔了一根柴火进篝火里,以男友的大气和学长的淡定口吻道:“将就一下。”
太阳他老人家出来以前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只好按照剧本里写的,玩玩真心话大冒险。输家不愿意真心话还可以选择脱了鞋到海里跑一圈。不过两个人石头剪刀布真是无聊透了。第一把贺兰霸就是赢家。
“我想想……”贺兰霸望着篝火思忖良久,最后问,“你喜欢看什么电影?”
凯墨陇愣了一下,像是有点意外他只是问了这么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半晌才说:“……我看过的电影不多。”
“不多也总有几部吧,”贺兰霸说,“难道没有喜欢的?”
凯墨陇弓着背看着篝火:“《国王的演讲》。”
贺兰霸跟看外星人一样瞪着他。
第二把贺兰霸依然是赢家,宅男编剧推推眼镜笑得贱兮兮地问:“你受不了我几天不洗头?”
凯墨陇看他一眼,默默地弯下腰脱了鞋子挽起裤脚,站起来就这么赤着小腿走过沙滩,贺兰霸傻眼地目视凯墨陇一路走进冰凉的海水里,心说不至于吧,这个问题这么难以回答吗?!
篝火在海风中猎猎地烧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吹灭,贺兰霸在忽明忽暗的沙滩上等得望穿秋水,终于看到凯墨陇姗姗返回的身影。凯墨陇回来时下半身差不多都湿透了,小腿和濡湿的长裤上都是沙子,却俨然一副刚刚才去冲完浪回来的洒脱姿态,停在篝火对面一手插在裤袋里偏头看着他,静静地秀着一双被湿重的布料紧紧包裹的性感大长腿。海风从背后鼓起他的黑色长袖T恤,一鼓作气把一头黑发洋洋洒洒地掀到眼前,他静立在火光后,深沉有如夜幕,眼中又瞬息万变如同海潮和篝火。先前还跳动得十分不安的篝火此刻燃烧得如炉火般平静,贺兰霸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好像这个人一个人就能抵御千军万马,他几乎是立刻就替剧本想好一句台词——他离开时带走了光,他回来了,光也跟着回来了。
不过在石头剪刀布的征途上凯墨陇先生依然步履坎坷,贺兰霸一路过关斩将竟然一把也没输过,也据此知悉了凯墨陇许多不为人知的生活习性,比如他每天只用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久了反而会头晕,再比如被逼问说出你身体的一个弱点时凯墨陇极其不要脸的说“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弱点了”……
连续八把一直没赢过的凯墨陇不免投来怀疑的眼光,贺兰霸也只能耸肩以示无辜了。到第九把时凯墨陇已经表现得十分不想玩了,贺兰霸着实没想到凯墨陇玩石头剪刀布这么没水平,但是他难得找到能赢过这个人的地方,哪肯善罢甘休。
凯墨陇从海里回来后贺兰霸就把毛衣让他穿上御寒了,凯墨陇慢吞吞极不情愿地从毛衣衣兜里伸出手:“这个到底有没有什么窍门?”
贺兰霸心说你傻的吧,有窍门我也不可能告诉你啊:“哪有什么窍门,随机的啊,只能说你运气太背。”说罢见凯墨陇,他只得咳嗽一声妥协道,“好了好了,下一把我出剪刀,总行了吧。”
结果到下一把时凯墨陇竟然真的出了拳头……
“……”贺兰霸看着两个人手底下见分晓,心中的愧疚已经胜过惊讶。凯墨陇默默收回拳头揣进毛衣外套的兜里,好像那只手被人狠心踩过,回头望向深沉的大海:“你问吧。”
海豚王子生气了。贺兰霸抓了抓头发,最后问:“这不过是游戏,你不会真生气吧?”
凯墨陇听完沉一口气,按着膝盖就站起来,贺兰霸服了:“行行行!算你已经说了真心话了!”
凯墨陇倨傲地拢好毛衣,居高临下道:“最后一把。”
贺兰霸点头:“好。”
最后一把贺兰霸出了剪刀,凯墨陇还是拳头。贺兰霸暗自松了口气,他果然没料错,凯墨陇十有八九都会出拳头,如果前一把出拳头输了,后面一把他会怀着侥幸心理心想这次总不会输吧,然后第二把还是拳头,到第三把时他才会换成布,原因嘛大概是因为布能胜拳头吧,这种心理他一点不陌生,因为他以前玩这个就总是输。你心里一旦认定了什么,在这种游戏里要是遇上行家,通常都会死得很惨。
平常两个人玩扑克十次里有八次他都是输家,倒是没想到凯墨陇玩这么个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小儿科游戏反而栽了跟斗。贺兰霸有些寂寞地想,我到底还是不忍心啊,虽然这家伙在玩扑克时从来没对老子手下留情过,但是毕竟小两个月,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吧。说着捡了一根柴火扔篝火里:“你赢了,问吧。”
岂料身边的凯墨陇静了很久都没出声,贺兰霸直起身回头看他:“怎么了?你没有想要问我的?”
凯墨陇看着跳动的篝火出神,贺兰霸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有动静,心里不禁有点小失落,沉了口起身,想说“那你慢慢想,我去那边走走”好给两人一个台阶下,刚起身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我有。”
贺兰霸冷不丁被凯墨陇一爪子擒住,手腕都被捏得一疼,这家伙手指力气真大得不得了,他觉得手上活像吊着一只鳄鱼!凯墨陇缓缓抬头看向他,那灼灼的眼神竟然看得他莫名有点紧张,有那么一会儿凯墨陇就只是这么看着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凯墨陇的表情,是低沉的威严,咄咄逼人的危险,还是天大的隐忍和压抑,总之感觉非常不好,好像不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他的意图的自己简直罪该万死。他像一头遭了挑衅的狮子,却还是极力想要收起利爪和獠牙,但贺兰霸还是能分明地感到这个人正处在怒而不发的边缘,而自己长久的无言毫无疑问正将凯墨陇往那个暴怒的边缘一点点推近——他手腕上的禁锢像绞索一样收得越来越紧,如果这会儿能掀开凯墨陇毛衣的袖子,估计都能看见暴起的青筋在钢铁一样的肌肉上隆起一片。
贺兰霸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这似乎不是第一次凯墨陇流露出这般叫人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甚至想问你到底是来找我谈恋爱的还是找我报仇的?
“怎么了?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啊。”贺兰霸一字字很是郑重地说,几乎就是在保证了,“我不会骗你。”
凯墨陇钳在他手上的鳄鱼钳总算慢慢松开,他用一种有些脱力的语气道:“……如果用一百分来计算好感度,你给我多少分?”
贺兰霸揉着手腕难以置信:“你就想问这个?”
凯墨陇低垂着眼睫,长腿懒洋洋地踢了一下篝火下的柴堆:“嗯,我就问这个。”不能问你的初恋,万一不是我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也不能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因为很可能你真的不记得了,就算还记得,也不代表什么,也不能问爱还是不爱,这个词对你来说太重了,而且它只有非此即彼的答案,所以就问这个问题好了,六十分是有好感,七十分是喜欢,八十分是很喜欢,超过九十分,勉强算是爱吧。
贺兰霸在凯墨陇身边坐下,点点头:“我给你九十七分。”
凯墨陇好像触电一般转头盯住他的表情让贺兰霸很是窃喜了一阵,他跷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道:“海豚体质扣掉一分,长得比我帅扣掉一分,老是问我这种问题再扣掉一分。啊,”抬头望了望天,因为篝火一直烧得很旺所以都没有注意到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要亮了。”
太阳从海的那头升起,阴云一瞬间便被晨曦的光辉驱散,贺兰霸脑海里回响起格里格《培尔金特》组曲中的晨曲,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并没有很激动,只是十分平静地迎接了这一轮朝阳。
凯墨陇面对着初生的太阳,这样的海上日出他在岛国看过无数次,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等到了他梦想中完美的,温暖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他倒在沙滩上,闭上眼,听见贺兰霸正用沙子灭篝火,边灭边嚷着“卧槽你也来帮帮忙啊……”
“我负责点火你负责灭火,不管床上床下都一样。”
贺兰霸的动静停了一下,凯墨陇依旧舒服地仰着头闭着眼,想象着贺兰霸插着腰站在篝火那头,纠结要不要掷个什么东西过来的样子。
最后宅男编剧还是老老实实去灭火了,凯墨陇睁开眼偷瞄了一眼将最后几丝火光豪迈地一脚踏灭的贺兰霸,翘着嘴角想,早知道就问你爱不爱我好了……
从海边回来,凯墨陇大概是觉得完成了纯爱片模式,一回老巢就直接切换成了GV模式,贺兰霸看在对方美色难当,技术过硬,又多次代自己受过的情面上,放下撸了一半的剧本,慷慨就了义。
这是一段地狱般的还债经历。快感?哦,那必然是有的,但是快感过载后带来的生理上强烈的虚脱感比起快感本身也有过之无不及,贺兰霸听说美军有一种刑讯逼供的法子,往囚犯一只手上注射巴比妥酸盐,另一只手臂上注射安非他命,那人便会一会儿亢奋如上云霄,一会儿眩晕如坠深渊,那滋味……可能只有和凯墨陇做爱能够一比高下。
头一天被轮完三次,凯墨陇表示还想再继续时贺兰霸毛了,抄起床边的拖鞋一拖鞋拍过去:“你特么还是不是人?!”
这个问题在次日凌晨得到了解答:“凯墨陇,你就是一禽兽……”
不过当天晚上贺兰霸对凯墨陇的这一认识就又深刻了一步。宅男编剧靠在浴缸里,仰头望着天花板,一面后悔洗澡时没有反锁好门,一面有气无力地评价:“凯墨陇,我收回早上的话,实际上你禽兽不如。”
浴帘“唰啦”拉开,凯墨陇居高临下看着他,下身已经裹好白色的浴巾,一头黑发浸湿后有些微卷,被头顶炽热的灯光照着,凯墨陇身上西方人的特征尤其凸显出来,高大健实,肌理分明,像一尊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理石雕像,身上涂着浅浅一层蜜色的釉,没有经过岁月的洗礼,完美无瑕。很早时他就发现了,凯墨陇不穿衣服或者只裹遮羞布的时候看上去特别年轻,岂止小他两个月,说小一两岁也不为过。
凯墨陇耐着性子在浴缸边坐下,正要说什么,眼光忽然一定,然后飞快地转身扯了一大卷纸糊在贺兰霸鼻子下。
贺兰霸低头一看,没过胸的水上荡开一圈红色,尼玛什么时候流鼻血了?!这要怎么说得清楚?!他捏着纸巾捂着鼻子,心虚地一抬眼,果不其然对上凯墨陇似笑非笑的表情。
“别自作多情,我是泡久了才流鼻血的。”贺兰霸绷不住面子,从浴缸里坐起来,低头一看拖鞋没在,“鞋呢?”
凯墨陇回头看向客厅:“之前被你扔出去了。”说着起身,“我去找找。”
贺兰霸见凯墨陇在客厅里来来回回找了一圈,总算找到那两只被直接投掷到沙发后的拖鞋。两分钟后,贺兰霸面对着那双工工整整摆在浴缸边的拖鞋和蹲在自己面前的凯墨陇,有点回不过神。
凯墨陇蹲在地上抬头看了怔忪的宅男编剧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低头拿起左脚的拖鞋。
凯墨陇的手掌托住脚踝处时贺兰霸头皮登时一麻,连忙夺过拖鞋自己套上脚,凯墨陇这才按着膝盖站起来。贺兰霸跟着站起来,却很是局促:“你也不用这样……”看凯墨陇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屈尊降贵总有种亵渎感。
凯墨陇倒是很坦然地一耸肩:“对我来说,能够和你做爱,这些都不算什么。”说罢拿了洗手台上的手表,边低头扣表带边走出洗手间,“出来吧,十二个小时了。”
贺兰霸已经决意不去计较十二个小时的事了,没想到凯墨陇还记得。说什么,原本应该是没节操,他居然觉得。
“我父母生下我以后就过世了,这之后我在福利院长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后来有人把我领出孤儿院,一直到我二十一岁时我才慢慢知道有关父母的事,看起来他们还算是不错的人,只不过我对他们没有感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