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将军牵着马已经走上了一段,林将军又空出自己另外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言道,“我习惯。”
那老将张了张嘴。
林将军转头看着那老将,正色道,“你刚才的说话方式,我习惯。”
那老将搓了搓手,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老脸,腆着脸,咧嘴笑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得,反正我老枢也实在也不习惯这劳什子的文绉绉的屁……文话来。”
林将军点头,沉吟片刻,方才言道,“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习惯便好。”
林将军说完,随即转身对着身后的大军言道,“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静候军令,严阵以待,不得有误。”
那负责传令的传令官向林将笔直笔直的立了立手中的长矛,朗声中气十足的说道一句,“是。”随后便小跑着向着行伍的后面传令去了。
从长安和沿路征召来的十万士兵最后就驻扎在了这玉门关外黄沙滚滚的疆场之上。
那老将听罢,张了张嘴,言道,“将军,不入关吗?”
林将军仰目望着一片莽莽的黄土之上隐约可见的玉门关,这座已近千年的古城几经十载的战乱之祸,戎狄与我朝的战乱自古以来频频而生,戎狄是一个靠牧业而发展起来的民族,每一个戎狄人最善骑射,多年的风餐露宿让每一个人戎狄人都成为了精壮勇猛的勇士,戎狄人生处的环境决定了他们人性中不断膨胀的野心。他们生性喜欢掠夺,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好勇士,却不一定都是一个良民,粮食不够,牲畜少了,便去抢,在戎狄各个小部落之间烧杀抢掠之事尚且不足为怪,再加上近几年天灾不断,以牧业为生的戎狄百姓为天灾所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无怪乎戎狄人会对临疆的我朝生出几分的狼子野心。
于戎狄而言,所谓的邦交之谊与他们来说没有半分的意义,甚至比不上一顿饭的馒头,一头下崽的母羊,一匹彪瘦的好马……对付戎狄,只有把他们打怕了,打散了,打得没了那份野狼一样的野心,除了比谁的拳头更大,更硬,已经全然别无他法。
而至于永安侯的军队,半月前驿站已有军报传来,永安侯招安的军队已经在巫壕驻扎完,在玉门关以北,戎狄的军队更在西边严阵以待,在林将军赶来玉门关之前,三军之间偶尔来往之间也不过是些小战役,小型战役不断,但到底没什么大的摩擦,戎狄忌惮自己南面的牙刅,不敢全军压进,生怕后背牙刅来袭,近日来估计正在同牙刅之王议和之中,戎狄牙刅议和之日大概也就是此方战争正式爆发的一刻,永安侯的军队的兵力最弱,目前依附于戎狄之军,戎狄不出兵,他也就只能辗转在两军之间偶尔捡几个到手的便宜。
弓枢捂着自己一边的腮帮子,觉得有些牙酸,随后便咬牙说道,“那逆骨子的反贼的军队看上去最少,这半月来尽在旁捡着便宜,那反贼怕是早就有了逆反的心思,备好的弹药倒是充足的很,这近几日还尽阻截我们的粮草,要不是顾忌着戎狄那群的小兔崽子,老子我早就带兵打过去了,管他个什么劳什子的。”
说完,弓枢又搓了搓自己的手,言道,“将军,你看,你这次带来的粮草,城里的老兵们都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是不是……”枢老头捻着自己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腆着脸谄笑着说道。
弓枢这一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有对自己的一双招子看人的功夫却是半分也不得怀疑的。弓枢瞧着这林将军,虽然看上去年轻得很,还是一个文官,第一眼看上去尽管有点失望,但再看的时候又觉得这年轻的将军每次想主意的时候,那紧抿的眉角,言笑不苟的神情看上去就特别的玄乎,一双沉静如渊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让人说不出的心里开始发毛。
弓枢忽然觉得,这小皇帝怕是这一回歪打正着真派对了人也说不定。
心下这么想着,本性又开始犯了,变得有些没了上下之嫌的放肆。一回两回,见那年轻的将军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随后也就更加放开来,说话也更多由着性子来了。
林将军没有立即接上他的话,他正在帐中仔细的研究着玉门关的一副地图,伸手在那幅地图上仔细的一个个于他印象中玉门关的地势对照过去,忽而,林将军手上的动作顿上片刻,指着一处不曾有标记的平原之地转头看向弓枢,道,“这里,可有一处凹地?”
弓枢闻言愣上一愣,看了这年轻的将军一眼之后很快也盯着那地图好生瞧了起来,整整盯着盏茶的功夫后,才一拍大腿,叫道,“劳什子的,老子我带兵去过那鬼地方晃过。”叫完之后,又开始大声嚷嚷了起来,说道,“妈了个卵。子的,那确实是处凹地,一边是断崖,一边是一面斜坡,老子当时带兵站在那断崖边上的时候就想骂马格了老子的,图上都没框出来,诳他的娘亲!”
说完后,又挠了挠自己的头,咧嘴笑道,“将军你也到过我们玉门关吗?对玉门关的地势了解。真比真金还他么的真。”
林将军看向弓枢,下意识的想伸手揉下自己的额角,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改成摸下自己的鼻子,随后言道,“粮草不是早就送过来了吗?”
弓枢瞪眼,道,“将军,你这是说笑呢吧?”
——这半月来他可是连一根的稻草也没看到过。
林将军沉吟片刻,道,“玉门关前几日不是来了几对贩卖茶叶的商旅吗?”
弓枢遂点头,道,“倒还真有几对茶商,都已经打仗了还想着要做生意,真有些要钱不要命了。”
林子清随即便道,“嗯,你把你口中要钱不要命的茶商卸下的茶叶麻袋扯开就都是你要的粮草了,后面应该还会陆续赶过来几批。”
弓枢张了张嘴,嘴巴半响没有合上,后来自己伸手往自己上下的脑袋尤其是下颚上来了那么一下,才咔哒一声的合上了,反应过来后,才结结巴巴的往那年轻的将军耳边凑了过去,说道,“将……将军,那些都是你的人?”
林将军摇头,道,“确实是跑商的,不过给了些甜头,让他们给我们捎点东西罢了。”
每逢打仗之初总不乏有些想趁着打仗大发战争财的一些黑心商人,戎狄和本朝一打上架,两方的物价便会疯狂的开始疯长,这时候再将自己一方的一些常见的东西推销出去,通常都能赚上近十倍的利润,只是,平日来这样的生意总该放着暗地来才是的,然而,这回却有些不一样了,林将军许了他们可以在明面上做生意,必要的时候还会有玉门关的士兵护着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之忧,平日里这些士兵见了自己还不急着往城外撵啊,而林将军一发话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只需要随手帮这些士兵捎上些东西,反正都是冒死发的财路,再冒上押送粮草的险路也已经相差无多,还便宜的有士兵把守着他们的东西,这里面可不只有粮草,还有一些准备倒卖给戎狄人的小物件,性命之忧也大大的少上了好几成。商人逐利,但对自己的性命到底也还是看重的,这是笔十分互利共赢的划算的生意。
而对于军队来说,这样每批运来的粮草虽然少,却胜在源源不断,而且够安全,不易被人发觉,粮草先行,而其人不知,在粮草一数上,他们在暗敌军在明,此番倒也算是胜上了一筹。
晚上啃了火头军温上的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碗野菜汤,林子清和衣之后便在帐中歇息下来了。行军之中,一切从简,辗转在冷硬冰凉的床铺上,初时之时,林子清还有些不习惯,随后想到自己年前未入仕之前的清贫潦倒的生计,自嘲一声,心道,当真是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自古以来的道理。一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林子清侧身迷迷糊糊的也就在帐中睡下了,习惯之后倒也并不是十分的让人难以忍受。
歇息之前,林将军还在迷迷糊糊的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来,
明日寅时,整军待发,入关。
入玉门关,整合旧部,校场点兵。
……
35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月的日头算不上秋日,已经到了冬至。校场上的士兵黑压压的立了一片,冰冷的铠甲贴在前胸,后背,双肩上,无时不让人感受着冬日里入骨三分的寒气。
林将军站在高台之上,一身银色的铠甲在冬日的暖阳之下印着闪烁跳跃的光点,弓枢跟在林将军的后面,双手抱着一顶银色的携着红缨的头盔立在这年轻的将军的身旁,偶尔作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弓枢是玉门关守将已经二十多年的老将,弓枢二十入得军营,驻扎在边疆如今已二十年有余,玉门关可以算得上是他自己一寸一寸摸熟的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弓枢是对这片苍茫的黄土地寄予深厚的感情的一批人,玉门关可以算得上是他的第二个故乡。对于这块久居的故土,即使是边疆黄土之地,也有着一分独有的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感情。
弓枢眼瞅着那年轻的将军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看得出来,确实同之前驿站的传令官传来的消息一般无二,是个没有半分拳脚功夫的文官,但观着那将军脚下步子踏得倒是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的,很沉稳。林将军的背脊算不上宽厚,身形甚至清瘦的有些过分,然而,只观着他的背脊却能分明觉出一种十分莫名的感觉,一种运筹帷幄,万事皆已成竹在胸的半显张狂的气质。
即使这人看来半分武艺也无,弓枢却已经开始怀疑,这年轻的将军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官?
并非只有弓枢一人生出这般的疑惑,与弓枢一同位列左右将军的左将军杨钊初见这年轻的将军,眼中的惊疑之色也更是不减,昨个晚上,弓枢到他的营帐来说起这新来的年轻将军的时候,他尚还不以为意,弓枢此人向来是个口无遮拦,性子粗莽的大汉,他的话在别人听来,十分里面顶多也就只能信了三分,弓枢于他说道,——你若真见到了将军,便知我老枢说的不假了。于是,次日寅时时分,杨钊作为左路将军与弓枢这个右路将军在玉门关迎接这朝廷派来的少将军。
君子如玉,触手也温。
不得不承认,一副生得极好的相貌在旁人看来总是能沾上些眼缘的,杨钊对林将军初见之时的印象倒是很好,那相貌,那气度,那身形,当真是一个少见的丰神俊朗的俏郎君,但随之而来的想法是,这样的人物就不应该出现在这玉门关的疆场之上。然而,这种想法在见到林将军踏上校场的高台的时候,又很快的发生了动摇。
战场上最乏的是什么?一个好的将领可以领兵深入敌营,夜擒百敌,在战鼓擂擂,士气如雷之中,浴血奋战,拼死杀敌,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将领在杨钊一生所见之中并非罕见,拼着一股子的热血率军厮杀的惨烈之景他也并非没有见过。然而,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一个出色的将领固然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浴血沙场,鼓舞士气,并非不可,但所及顾虑的也是太多,而终究最为重要的还是幕后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如同狡狐一般的心性才能。在这片苍茫的黄土战场之上,什么都可以不顾,最实在的,还是要懂得用兵之道,懂得以最占便宜的兵力,最小的损失打得敌人屁滚尿流,甭管他能不能上战场杀敌,一个想着怎么想着占便宜懂得治军之道的将军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将军。
在谋术一道上,杨钊自认他们这些武人比不过一个文人的脑子要来得好使,什么军法之道也不如那些个文人随口诌来的清楚,然而,在疆场之上,文官挂帅最大的一处弊端也在于此,文人过迂,即使在朝廷之上处以内政之时事实也要高举着深明大义的旗子,整天喷着唾沫星子来来回回不厌其烦的说着天下大道,什么天下为公,忠义两全,一直在扯大旗,有时候甚至还比不过一个武将的脑子能转得过弯来,人站在了战场上还和敌人讲什么道义,整天想着怎么和谈,最好万事休了,然后便可便可班师回朝,说白了些就是性子软,都已经站在了战场上还把一群虎狼当着兔子来看,明摆着当靶子等着被人瓜分呢!
杨钊瞧不上文人的软性子,以为天下的文官也不过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性,初闻文官挂帅之时,心下便已经将这场硬仗的胜算又低估了几分,本想着和弓枢老儿拼着性命即使违抗军令也要将这场战役给扛下来,然而,之后此事多有些过于顺利的发展却似乎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杨钊只见那年轻的将军登上校场的高台,那沉稳的目光在校场上的士兵的身上扫过,拖着缓缓的调子言道,“我知道,你们如今校场之人中多有不服我之人。我今年二十有三,尚还是个文官,初次为将,你们心有不服之意也是应该,然而……”声音喑哑,低沉,前段子还打着文绉绉的文人的官腔,顿上片刻后,那官腔已经变了风向,话锋再一转,林将军又道,“常有言道,军令如山不可违,且不论你们如何个想法,我如今便就先放下话来,有愈矩犯上怠慢军令者,当论军规而处之。”
年轻的将军伸出自己的右臂,那申过头顶的右臂之上覆着一层银色的轻铠,只见空中的张开五指微曲,最终在空中握紧,他立于高台之上,一字一顿的言道,声声入耳,“有违军令者,视同罔上,当力斩,杀无赦。”闭目,再睁眼,便是一双寒如星子,沉稳如渊的眸子。
林将军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的说的有力,说话间面上却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言语之间也少有几番情绪的波动,明明是听上去平平无奇的调子,入了旁人的耳边,却生生不由的让人面上一凌,像字字句句的刻在石碑上的铭文一样莫名的记了个清清楚楚。
这年轻的将军虽是个真正的文官,然而终究心性之中却存着几分的大将之风,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子男儿的狠绝,血性。君子立言,言必行,行必果,林将军此言既出,便少有人会去怀疑所言非虚。这哪像是个真正的文人?总而言之,这绝对不是一只兔子该有的温顺服软,这是一只真正的豹子,一只即使没有獠牙也能用爪子扼住你喉咙的豹子。想到此处,杨钊稍稍低伏下头,心下不由低低的咒骂了几声,心道,这只本被认为是只兔子的豹子如今已经在人前亮出了它锋利的爪子,谁他妈的还认为这是只兔子,就是个真真正正没长眼睛的瞎子。
林将军并不指望这群难训的兵痞子们能立时听懂他的话,除了个别心里通透的,他只要他们现在记着,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分也不能忘记,日后总会有机会的。历来行军打仗之事,兵士服从军令这是最根本的决胜之法,手下将领不听调令,再论起什么阴谋阳谋,运筹帷幄,那都是一番的空话,扯淡。
林将军在入关之后的校场点兵仪式上只干了两件事,说完了话之后,军中负责论处刑罚的几个士兵拉扯着几个用粗麻绳绑得和肉粽子一样的士兵走到了校场之上早就搭建好的邢台之上。那几人脸色苍白的被拉拽到了邢台上,身后负责押送的士兵伸脚踹了几下,像狗啃泥一样狠狠滚在了台上,口中的白布刚被扯去,便开始死命的向着已经走下高台的林将军和左右将军磕起头来,发出一阵阵沉闷的“砰砰砰”的声响,额头上已经红肿了一片,可见力道绝对不轻,嘴中还一边大喊着“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饶命啊,将军,小人犯浑,将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将军……”
杨钊皱眉,伸手在自己的面前扇了扇,他记得这几人,日前陪同这年轻的将军闲来无事在玉门关中闲逛之时遇见的军中的一些小统领,那些人多是些平日里不服管教的兵痞,玉门关中听闻战事又起,逃的逃,走的走,散的散,最后便也就只剩了几个老弱病残和一些年轻的妇女小儿,那些个匪军都是仗着自己是在朝中颇有几分的势力的官家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不仅素来游手好闲,仗势欺人这种闲事在城中更是干得顺手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