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然双手一压上了自己的下巴,道:“呀,听说那温良喜欢林将军呢,是不是真的啊?林将军死了之后,这人听说就辞了官,在江湖上走动了起来,我看着得靠谱。听说林将军长得还挺好看的,是个状元还当将军呢,来回小巷子里的说书人都说了,又好看又有才,还能打仗,市井上好多关于这人才子佳人和打仗时候的话本呢,不过就是可惜了,这人死得早了,不知道长得得多好看,有堡主长得好看吗?”
唐峥指了一旁正拨弄着几下棋篓里的黑色棋子的青衣书生,只道了声,“想知道长什么样啊,瞧了他不就知道了。”
那书生且一眯眼道了声:“再来一局?”
唐峥连忙摆了摆手,道:“我情愿去杀别人个片甲不留也不要再被你杀个横尸遍野了。”
倒是那厢的唐然却似乎陡然来了兴致,且道了一声:“和林公子一样好看呢?”
唐峥一摸下巴,道:“话题扯远了啊,小四啊,你说着后来那温良又怎么了?”
唐然一听,立马也回了神,却道:“还能怎么着了,输了就只好下台了喽。”
那唐门弟子便道:“那温良下台前还说了几句话,古里古怪的,怪听不懂的。”
唐然道:“什么话呢,快些说来听听。”
那弟子便道:“那温良说了三句话呢,第一句话他说‘我看见了’,第二句话他又说‘我知道了’。第三句话他就说‘我输了’。”
“然后就走了喽。”
“……”
待到唐然与那唐门弟子一道去了比武场瞧了热闹,
唐峥忽而道了一声,“你便当真不去瞧上人一眼了吗?”
林子清便只道了声,“林将军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唐峥摸着下巴,随后便叹了一声,“会惹麻烦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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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可能……这世上有一种人,他同时以为自己是两个人,既是他自己,又同时是另外一个人?我是说……彼此甚至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的那一种。”
“有可能,《志异杂谈》之中曾经提到过这样一种现象……”林子清沉吟了片刻,慢慢地斟酌着说道,“《志异杂谈》之中提到妖狐鬼怪作祟之论,认为是人在经历过大变之后被妖狐惑了心智,有了可趁之机,故而钻入了人心作怪,将其归入了离魂症之中的一种。撇开妖狐鬼怪之论暂且不谈,人在经历过人生中的大变的时候可能会分裂出另一个自己,这个假设倒确实是可以成立的,人有听说过在经历过人生重大变故之后失心而疯的存在,而分裂出另一个自己这种情况可以说也是人极度脆弱或者矛盾时的一种表现……”
“那像林坤呢,我是说当日里小鱼儿遇见的唐恒的师父,双鬼门的老门主,他的两个……自己好像彼此都知道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楚留香忽而又迟疑着问道。
“唐恒不是说了他师父属于练功走火入魔所以……恩,先前不是听你提到过,《赤鬼决》练至第九重便会生成一个失去所有记忆的全新的……恩,自己,应该是这位老门主失忆前后的人格反差太强烈,一时间融不到一块,所以……就并存了两个自己。”林子清心下虽有些奇怪,楚留香何时竟对这对这般杂谈起了些兴致,倒是他闲时无聊确实知道些这类怪谈,故而也索性左右斟酌着尽数说了……
“人在经历重大变故的时候,如果心智不够坚韧,或是心底下意识地产生了想要逃避的心理,不想正式现实,承受这一类的记忆的时候。”伸手指了自己的脑子,“这里……便有可能会产生一个全新的自己,代替自己来承受一些自己所不想承受的所有的记忆,如果是这样的话,本来的自己就可能完全不知道另一个自己的存在,而新产生的一个自己却应该是知道本来的自己的存在的。准确的来说,一般新生出的自己都应该知道本来的那个自己的存在的,不然便无法解释另一个自己没有出现以前的记忆的,除非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存在有两种人格,天生的,当然,这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记忆共享,情感剥离,这便是第一种情况。”林子清不紧不慢地说道。
楚留香伸手一摸鼻子,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比什么妖狐鬼怪之谈的可靠谱多了,第二种就是天生的,第三种便像是林坤这一种的,还有第四种吗?”
“有吧。”林子清也学着香帅一摸鼻子,也随即笑道,“还有一种……打个简单的比方吧,如果有一个人他的妻子,儿子,手足或是很重要的朋友死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十分挚爱和熟悉自己的这个亲人或是朋友,他有可能会告诉自己‘这个人其实没死’,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人真的没死’这个虚构的事实,然后,他就会自己给自己虚构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让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活着,构建了另一个自己来承受这个‘已经死了的人’的记忆和行为,从另一方面来说,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
“或许还有吧,也许不止有这几种。”林子清伸手一指了自己的脑门,只好无奈道,“不过我确实只知道这几种了。”
“已经足够了。”
香帅一蹭人的脑门,见人好似又愣住了,便又亲了亲脸,笑眯眯地说道,“果然一下理顺了很多。”
恩,近来这时不时蹭一下亲上一口的动作也熟练了很多了。
……
112
“慧远大师先前曾与我说过,少林寺这十年来都没有一个年过耄耋之年而出家的和尚,有的也只有一些俗家弟子,而江城除了少林寺以外,又只有一处云间寺,而云间寺在十年之前老方丈去世之后,再也没有剃度过新弟子,两年前,云间寺唯一的小僧也已经还俗,娶妻生子,江城从此也再无云间寺。你师叔既是在江城出的家,你可有询问过是在何处剃度为僧的?”
“你怀疑师叔不曾出家为僧?”
“既有心放下屠刀,必先拜见佛祖,即是有心皈依佛门,也定会先请示佛祖,而云间寺和少林寺却皆不见其人……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师父与你说的话,也可能是错的,有可能……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林乾,有的只有一个林坤……”
“那绝无可能。三十年多年前,那小孙满月之时,我自小便能记忆,随在师父左右去拜见过当时的师叔,相貌与师父一般无二,然而鬓角已斑白成霜,少时我便亲眼见了师父与师叔把酒畅谈之景,林乾确是我师叔无错的。”
“你至少已经三十年未见你的师叔了,你师父说的话至少有一句是错的,你师叔并未出家为僧,也许他自己虚构出了一个已经出家为僧,一心向佛的林乾,而这个林乾却不是真正的林乾。”
“师父自小便不会于我妄言。”
“你师父或许只是想告诉你,你的身边有两个林乾,一个极善,一个极恶,一个可能已经成了一个一心向佛的大圣僧,而另一个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他想让你阻止那个极恶的魔头,他却又不能对你说得太多。”
“……”
“慧远大师亦曾与我说过,二十八年前,少林十大武僧连同各派武林曾出面剿灭过一个罪大恶极的大魔头,那魔头本只屠杀各地流寇马贼,然而,十五年前,在屠杀一处盗贼据点之时,突然狂性大发,走火入魔之后,屠尽了山下百余口百姓性命,武林各派受命征讨,后斩其于华山南华镇下,而此人……姓林,单名一个乾字,正是二十八年前的林乾。为除此魔头,各大派损伤无数,少林慧智,慧戒大师圆寂,十大武僧折损过半,损伤最为惨烈。
屠尽当地那魔头,收敛了这魔头尸身之后,竟在那处盗贼据点之中发现金银财宝无数,竟原是三十多年前据闻从一处林姓府宅之中搜刮而来的钱财,金银锭子下都有‘林’字的镌刻……慧远大师当时提议将这批财宝藏于华山山腹之中,其在世其间,若能寻得林府遗孤,便可尽数赠之,待其圆寂,尽数财宝便再做论处。
年前,慧远大师已觉自己时日无多,然而二十八年来皆无苦主前来,借着此次武林大会,也正是要了结了此桩旧事。
届时,不论是匿在青云派中的贼首虔开言,或是知了二十八年前旧事窥伺此等财宝之人势必都会现身,恐怕这也正是这个人决定在这个时候动手的原因……林乾已经死了,那这个人又会是谁?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另一个林乾?”
……
林坤的离魂之症早在六十年前已经见了端倪,林乾却是二十八年前才死去的,然而,他却总觉得这人的身上似乎还有着几分古怪,说不出的古怪,回了客栈之后,胡铁花将那老头子远远瞧见的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告诉了楚留香,胡铁花总觉得那老头疯疯癫癫的,实在不正常,一个据说武功早已入了化劲的老头竟在百步之内都不能察出自己的所在,这老头的感知想必已经混乱,比之年纪轻轻便已聋了耳朵的唐恒也强不得几分,有时候笑眯眯地这么笑着,有时候又阴森森地那么咧着嘴角,瞧着实在渗人……
唐恒的耳朵是天生听不见东西的,不过他能看人说话,看着人的嘴唇就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当然,如果有很多人同时都在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顾不得看哪一个人说话了,便又会听不见了。
楚留香之所以能注意到,见到有一次有人在背对着对着唐恒说话唤了一声,唐峥拍了唐恒的肩膀好一会儿让他往后看,这才与人说上了话,唐恒‘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直直的看着前面,身旁即使忽然有人在对着他说话,也不会转头去瞧,也许是这人天性比较寡言,因而,真正能注意到这人异常的却反而仅在少数了。
“这老头可实在不像是个什么善主。”胡铁花道,“我现在倒反而有些担心你的小徒弟了,招惹上了这么一个老怪物。”
楚留香道:“那老头向来说一阵是一阵的,转头说不得就又忘了。”
楚留香伸手指了指自己脑子,道:“只怕他现在自己的脑子里都混乱得很,不要紧的事情他反而不怎么乐意去记得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想必他是懒得去记着的。”
胡铁花道:“这人莫不是已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吧?”
楚留香且叹道:“所以我是绝不愿冒险让林家的后生这时候去见这个老疯子的。”
胡铁花又道:“乖乖,你说那林府一家的金银钱财究竟该有多少,那慧远大师看着倒是一个真正的得道高僧,便是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也轻易不愿妄动,一心只念着要送还于那林家的后人。”
楚留香道:“三十年前江城的林家便是在江湖上也有所耳闻的,据闻富可敌国,六十年前起家,老夫人本是江城当地最富庶的富商家的独女,与林乾成婚之后,家财尽数便由其夫人料理,后归于林家,老夫人听闻虽是个女流,却是个真正的经商奇才,故而三十年间又积累了一笔十分可观的财富,家财无数,不可尽数。”
胡铁花只道:“财帛动人心,只怕当年若不是武林各派尽数有所折损于林乾,各派又各存心思,故而……才由得少林做主,尽数藏于华山山腹之中。多年之后,如此一笔横财,只怕稍知此事之人多少都会那么几分的心思,此事,只怕该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楚留香笑道:“你且瞧着吧,此次武林大会之上,只怕会出现好几个自称林家后人的小辈了。”
胡铁花道:“此事倒也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慧远大师总也不会是一个笨蛋吧。”
楚留香道:“会以为慧远大师是一个笨蛋的人,恐怕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比笨蛋还要更笨蛋的傻子了。”
……
又三日,
武斗之事暂且休罢。
再说那日里唐恒与楚留香一别之后,这日里却忽然记起了一桩旧事,林坤的离魂症确实是六十年前便已经落下的,然而,他随后又已近二十年没有再犯病了,而最近他见到林坤犯病的时候,却是在十年之前……三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后的林坤确实是有离魂之症的,然而,这期间的二十多年,唐恒却一次都没见过,林坤与他虽名为师徒,林坤疯疯癫癫的,却也向来与他不管不顾,往往几年才出现一回,唐恒对其的记忆也模糊得很,因而,一时之间也不怎么能想清楚其中的蹊跷……
唐峥且道了一声,“你总该信你师父不至于会害你的。”
唐恒便道:“早在十年之前,师父便将双鬼门托付于我,恐怕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将双鬼门托付于我便正是想绝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正在此时,唐然至了门口,却道了一声,“师父,堡主,少林派的慧远大师欲请两位至大堂一叙。”
唐峥只道:“总不好拂了大师的面子。”
唐恒心下且道,唐峥也便就罢了,这慧远大师怎的竟也起了兴致要将他也邀上一邀,莫非竟已经当真识了他的身份?心下虽疑,面上却道:“且去了。”
两人一至前厅,便见厅中摆上了十二张座椅,少林的慧远,慧空两位禅师,青云,衡山,华山,武当,以及唐门五派掌门,楚留香,胡铁花二人,永安龙头镖局的龙头老大,唐恒以及一个瞧不见面容的鬼面人。
厅中又齐聚了各大派一记江湖上诸多的武林高手,只见厅中站了一青年,听得那青年自称是林家后人,却是娓娓道来了一桩年前的旧事,只道是希望慧远大师能为之主持公道。
他自称是当年被魔头灭门的林家苦主,林家小儿林夕,并出示了当年属于林家的信物,一枚血玉扳指,但求取回当年覆灭的林家的遗物,立上一百三十多口牌位,慰藉林家上上下下一百三十多口人的在天之灵。
只见那血玉扳指的戒面竟不知是由何处的材质打造而成的,用金线龙飞凤舞地刺了一个金色的林字,血玉入手温良,确实是上等的宝玉,不似伪作,见那青年人容色枯槁,身着了一身粗布麻衣,不像是个如此富庶之人,这血玉扳指倒是当真不似作假,那青年又道,自己身负血海深仇,早年为母娘和县中老仵作所救,只恨自己武艺低微……
唐恒与唐峥二人一经落座,便饶有兴致地听着那青年说话,然而,这话却是没说完,却听得一声爽爽快快的大笑之声在耳鬓兀的想起,那青年便只怒目而视,在座诸人再一瞧,却竟是胡铁花这花疯子。
但见慧远大师不过一笑,且道了一声,“久闻潇湘大盗胡铁花胡大侠的大名,胡大侠早年行走江湖,想必定然见多识广,不知对此事可有何见解?”
胡铁花回头且看了眼楚留香,便见其对着他不过一眨眼,故而心下暂定,且笑着道了一声,“我只是奇怪,我早听闻江城林府的老爷是个天生极为俊美的儒生,妻子又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美人,生了个儿子却怎是个……”
众人于是回头下意识地瞧了那青年,五官倒也勉强算是端正,然而,眼角稍稍上吊,却是个标准的上吊眼,粗粗一看,竟是生得颇有些贼眉鼠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