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作者:九重门  录入:05-17

越是危险紧张的时刻,男人的性欲就越强。吃完晚饭,我们不再做任何交谈,各自编织着潮湿粘稠的桃色梦幻,并在体温骤升、头昏脑胀中酣然睡去。清晨时分,篝火逐渐熄灭,营地里的男人们一齐勃起,这时,躲在马鞭草和百合枝叶间的鸟儿们会看见五座小山包拔地而起,我们心照不宣,背对背转过身,飞快用手解决问题。

有几次,我和泊沦结队去小解,我们在一大丛榕树藤后褪下裤子,泊沦跪下身高高撅起屁股,往嘴巴里塞一团草叶,我扶着他的腰,缓慢戳刺。夜风在林木间回旋,叶瓣翻卷,书页般的哔剥碎响,他栖伏在我身下,仿佛也被细风拂动着,微微打抖,草叶在嘴里断裂,他吐出一小口汁液,发出若有似无的呻吟,疾风渐近,我们的喘息被涌动的黑色消融稀释,浓重的倦意随之袭来。

这种倦意极为短暂,有似鸟翼划窗,稍纵即逝。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然站立在一堆枯叶之上,维持插入的姿势。地光刺穿藤蔓枯叶,斜切过男人苍白的躯身,狭长的一抹,镜花水月般漂泊不定,树精魂灵凝成的男子躯体,森冷虚浮,一触即溶,我倒吸一口凉气,从他体内抽离出来。男人扭过了头,一双分外大的眼睛里蓝光毕现。“图笙,”他说,“我带你去。”

大风骤临,满地枯叶一扑而上,团团簇簇,在半空中卷成巨大漩涡,男人的一头黑发笔直竖起,如柳藤猎猎挥动。

“去哪儿?”我吼着问他。

男人攥紧我的手,往前猛拖,狂风使人虚软无力,我像一捆干草,被拽入暗潮涌动的灰黄叶幕,那里没有篝火,没有泊沦,没有狼尸,什么都没有。

只有绵延无尽的黑刺,顶端一片红,染了血似的朝四周铺开。

风烟荡尽,夜幕有如沉淀数年的污迹被一把抹去,大片黑色晶块坠入荆棘丛林,停留,停留,飞起一群乌鸦毛色枯黯身形尖瘦,扑闪的红眼有似千百只灯笼凌空悬起。昏黄天幕降下浓浊的雨水,拍在乌鸦身上,变成了红色,抽打在荆棘上,变成了红色,血雾翻搅,死气弥漫,突兀尖刺有如一柄柄长矛直挺而上,穹庐四裂,一片破碎的残阳,天也变成了红色。

“荆棘又长出来了。”男人说。

“我们在哪儿?”

“我带你去。”

史前一万年,未开垦的荒蛮之地黑刺丛生,最古老的角斗场,最原始的火刑架,这片曾经滋生出生命迹象的土地,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声息,没有轮回,只有满目的凄楚荒凉,汹涌的饥渴欲望。

“我带你去。”男人拉着我的手臂,一把拎起,我们站在荆棘黑刺之上,俯瞰黑黄色土地,荆棘丛形同一只庞大的鸟巢,或是一张绵密的铁丝网,困住整座山脉。我们在刺尖行走,雨水浮上来,带着橘红的淤泥和秽物,裹住我们的脚踝。一根芒刺从我脚上横贯而出,雨势愈烈,雨丝针一般吃进肉里,猩红水汽宛如荫翳,单调的黑色丛林中妖鬼横行。

“你看!”男人手指前方。

我看见,丛林中央立起一条手臂粗的黑刺,黑刺上捆着一个男人,刑架之下,站着另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是谁?他们是谁?”

男人手指在我脚下:“你看!”

我看见,一条血蛇从我脚尖飞窜而出,直捣刑架,死囚脚下白骨累累,吐着森森冷气,焦黑的骨缝中猝然一红,钻出无数条火舌,犹如错季繁花盛开于七窍之上,以肉体为灯芯,以黑刺为灯柱,一股红藤直拧天际。乌鸦翩跹成一圈圆满的环,为死亡的颅骨加冕。

我在烈火中看见了死囚的脸。男人的脸。女人的脸。我失声痛叫。黑鸟饿,黑鸟唱,蓝眼睛的男人也唱。

血蛇在脚下盘转蔓延,血溶于水,血水交融,水变得更脏,而血不会更干净,死囚在流血,我在流血,荆棘林里淌满了血,雨水拍在刺尖上溅起一片火星,一扇乌鸦翅膀掠过火种,剧烈灼烧,一传十,十传百,群鸦笼聚,如同一轮红日升入高空。

“你看见了什么?”男人问。

“我看见了——”我看见一刃尖刺挺出喉咙,粘稠的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水,挂下去,挂下去,火炉张开巨口,贪婪吞咽。

男人咯咯地笑。

会说话的人看不见,看的见的人不说话。

第8章:哑

那次狩猎之后,我无法再开口说话。

他们说我染上了怪病。

姓图的族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来我床前探访慰问。他们撩开床帐,看见了躲在后面的小怪物,面孔深陷,脸色炎红,张开嘴巴只会喀喀怪叫。我用疯狂的手势告诉他们,有一把又长又尖的黑刺卡在我的喉咙口,让我痛不欲生。医官往我嘴里塞了很多柳树皮,说能够缓解疼痛。

泊沦明白我的痛苦,他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用蹩脚的口音朗读黎族人的奇闻逸事,我被逗得笑出了眼泪,还吐了他一脸血。

过了半个月,我依然断断续续发着高烧,整个人一点点蜷下去,比醴河上的乌鸦还瘦。渐渐的,来探望我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爹娘,图斯和苍南。泊沦始终守在床边,一睁眼总能看见他。我成天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度过,嘴里填着柳树皮和桑树叶子,有时候,我会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母亲的啜泣声,图斯和泊沦呼唤我的小名,还有我爹咕咚咕咚吞咽罂粟花酒、大声咒骂、殴打医官的噪音。

我就这么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有一天,远处传来钉木板的声音,我勉强支起眼皮,指了指窗外,问泊沦外面怎么那么吵?泊沦抹着眼泪说,他们在给我打棺材。他用手比了比,说有这么大,通体用楠木包裹,上面镂着很多金玉银饰,看上去精美极了。他还说,他们打算用汞液和红棕树汁浸泡我的尸体,这样即便多年之后,我依然能面目如生,安详如睡。

那口棺材一直摆放在我的院子里,可我就是死不了,也没半点活着的样子。母亲在一把将我掐死和继续医治两者间进行了一番艰难抉择,最终决定请一群巫师来为我做法事。

这些巫师大多来自异邦,有的肤色棕黑,头发卷的像一把铁丝,穿着短短的皮衣皮裤和及膝草履;有的白得像一滩蛋清,身披长袍,没走两步就得跌跤。他们撬开我的嗓子眼,往里面浇灌奇怪的食物,有时是一把苦涩的黑豆子,让我彻夜不得安眠,有时是一条蜂蜜味的羊尾巴,吃了能吐上整整一下午。还有些人干脆把我捆在椅子上,一边摇铜铃一边围着我打转,口中念念有词,或是把我缚在床栏上,用浸了驳盐湖水的柳藤抽打我。

折腾了七天之后,我瑟缩在床角上开始嘚嘚打斗,嘴角流出两道口水,到了半夜,我便把床单披在头顶上,到屋子中央跳来跳去。

湿婆来看我的时候,我正趴在棺材板上冲一条小狗咯咯傻笑。湿婆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大法师,多年来离群索居,父亲用一百二十根人的趾骨才把她从茯苓山的山洞里请出来。

听传言说,湿婆已经有五百七十五岁了,可看上去比我娘还年轻,她的十根手指头上戴着颜色各异的戒指,脖颈上的山羊骨相互碰撞,发出丁零咣郎的清脆声响。

湿婆站在棺材边上,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等我把手搭上去,她微微一个翻转,旋下了她的手。那只手摽着我跳下棺盖,一路飞奔而去。图斯和母亲在身后惊呼不止,紧跟着追了上来。湿婆却很快制止了他们。

“随他去吧,”她说,“等到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手牵引着我来到渔殷堂水池边,往前一送,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像一只八爪章鱼扑向水底。就这样,我平躺在水底的瓷砖上,温暖的水流包围着我,我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是一头两栖动物,隐藏在不为人知的暗流中度过漫长冬眠。

“图笙,”手在水上发问,“那天夜里,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动了动喉咙。

“你不需要开口,”她说,“想。”

我猛烈摇头。

“别怕,好好想想。”

我睁开眼睛,看见水面烧成了火焰的颜色,荆棘丛,鸦群,火刑架,死囚,男人和女人,蓝眼男人站在刺尖上诡笑,他们的面孔和身躯好似被千百面凹凸镜交相映照,折射扭曲成痛苦的哀嚎。火舌困住了我的四肢,我像一只无助的青蛙,在滚烫的水底剧烈挣扎。

“别怕。”手说,它坠入水面,火幕被撕成两半,逐渐收缩,烈焰之后,碧蓝天光如烟火般绽放,无穷无尽,刺尖上的男人跳下来,眸子海水般的宁静纯澈,他低下头,看着我,轻轻地笑了。我也笑。他笑着转身离去,行走在一片消逝的火光之中,同浓烈的红色一起,安详的,孤独的夭亡了。

手继续坠落,落在我的喉咙上。

“说吧,孩子,“手按住我的喉结,“告诉我,告诉你自己,过了今晚,你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六贝勒。”我尖叫,“他们杀了他!我们杀了……”

从此以后,我变成了哑巴。

我一天天好转,不再像吃了含羞草的山羊似的发癫了。苍南带着她的龟甲和银针来看我,我指指喉咙,又指了指银针。她点点头,从一只狐皮袋子里抽出一把针,拈起最细的一根,平放在龟甲顶上,超上面吹了口气。银针转了半天才停下,她沿着针尖的方向,观察灰尘的形状,看完后摇了摇头。

她看上去并不快活,我问她怎么了,她过了半天说:“我想家了。”

我往地上跺了两下脚,告诉她这就是你家。她忽然问:“图笙,你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猛地愣住了,寻思着该怎样描述道貌岸然这个词眼。她又问:“你觉得他爱我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苍南对地上的微尘叹了口气。我犹豫半天,探出手放在她肚子上。

她也摸着肚子问:“要有了孩子,他就会喜欢我,对不?”

我又不是女人,怎么能做担保呢?很小的时候听母亲劝一个妯娌,夫妻要想百日好,归根结蒂得有孩子,等有了孩子,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后来那个女人真的怀上了孩子,可她丈夫却莫名其妙地服毒自尽了。想到这儿我撇了撇嘴。

苍南蹲下去,把地上的银针一把把收进一只狐皮袋里,我拈起龟甲递到她胸前,超窗外努了努嘴。她不解地看着我:“什么呀。”我又用龟甲指了指她心口。我的提议很快遭到了拒绝,苍南一口咬定,人的心肠是唯一超越人类智慧的东西,连神灵都奈何不了。

由于不能说话,我的脾气变得非常古怪。下雨天,我会从泥土里揪出一支蘑菇顶在头上来向侍仆要雨伞;饭菜口味太淡,我会从桌边跳起来,模仿各种海洋生物,告诉他们我要吃盐。如果他们听不懂,我就往盘子里舀一大勺汤,戳进侍仆的嘴巴里,然后继续模仿海洋生物,哑症让我具有无比丰富的肢体动作,仓扁鱼,带鱼,鲨鱼,海马,海带,还有一边哺乳一边唱歌的美人鱼,我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泊沦和苍南在一旁被我逗得喷饭呛水,图斯的脸却绿得像片菜叶。他猛拍了把桌子,烤鸭在盘子上一阵乱跳。“还不快给我坐下!要吃什么你就说,非得这么歪七扭八、装的跟妖魔鬼怪一样才好么?”我不甘落后,对着他也拍起了桌子,那只烤鸭啪一声从桌上弹起来,贴着泊沦的鼻梁油腻腻地滑了下去。图斯终于忍无可忍,一跃而起,腾出两条长长的胳膊来掐我脖子,我伸出一双疏于修剪的厉爪,往他脸上一顿乱挠,迫使他松了手,然后夺门而出。

图斯紧跟而上,甩开两条长腿穷追不舍。只可惜,我虽不能说话,腿脚却变得份外利索,每次跑动起来,有如神助,真是窜得比野狗还快,蹦得比兔子还高。因此,我像一道影子从长廊一头射向另一头,把图斯远远甩在后头。最后他只能气喘吁吁地抱住一棵柱子,冲我无助地吼叫:“你有种就别给我回来!”

为了解决我的诸多烦恼,泊沦很快鼓捣出了一件新式玩意儿——一只插满竹签的木滚筒,每张竹签上都写着短小的口令:饿了,渴了,困了,冷了,热了,水太烫/太冷,菜太咸/太淡,去散步,去骑马,去城里,去酒窖塔……甚至还有“图斯你滚”、“泊沦快来”、“当心我揍你”、“别告诉老爷夫人”。

然而好景不长,木滚筒很快就被我爹没收了。

那次我娘过生日,一家人围在餐桌上吃饭。图斯好死不死,在桌子底下抬起腿来,一脚捣在我胯上,我对他怒目而视,从怀里掏出滚筒,抽了半天抽出一张“全家死光光”,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夺去一瞧,气得鼻孔里冒出两股青烟。“你娘过生日,你居然让我们死光光?”

我连忙指着图斯的鼻子,又蹬了蹬脚,可惜滚筒上没有“他先踢我”这张竹签,爹也绝对不会相信,他的宝贝长子会在桌下干那番勾当,于是一个用力,把滚筒拗成了一堆碎片。

“都十六岁的人了!你娘前两天还和我说起,要给你娶个姑娘,可就你这幅德行,还不如再找个奶妈!”爹把木片拍在桌上,戳着我的脑袋怒气冲冲地说,“等你娶了老婆,难道还要在床上给她抽竹签吗?‘小宝贝儿’‘别怕’,‘张开’——”

桌边的侍仆们掩着嘴巴窃笑起来,娘连忙扯着他的袖子,低喝一声:“老爷!别让他们看笑话!”

爹只好咳嗽一声,接着说:“老是这样可不行,过两天我给你找个老师,教你打手语。”

娘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说:“你放心,这件事儿就交给我吧。”

教我比手式的是个干巴巴的老头,名叫忌言,他有一双细如鸟爪的手,灵动无比,能够在三个手势之内表达出一串很长的话。我跟着他学会了不少日常语言,可有时候还是会出错。

比如说,有一次图斯让我跟他去后山跑马,我向侍仆比划了半天,他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从后院牵出一条狼狗,说:“这条狗最听话了,跑得不会太快,公子打算去哪儿溜达呢?”情急之下,我只能挽着绳子,原地蹦跳不止,不远处图斯躲在屋檐下,发出一声阴恻恻的马鸣。

院子里的棺材暂时没了用处,父亲听从法师的指点,将它底朝天放置在藏经阁楼顶,用来镇压城中的厉鬼冤魂,和异教神灵。那口棺椁华美精良,浑身缀满奇珍异宝,比夏天葡萄架上的果实还要累赘,黑夜中它熠熠生辉,投射出酒液般的金光,笼罩城池四方,从此之后,城中的守夜人再也不用打灯笼了。

第9章:哥哥与母亲

仲夏,罂粟花开。

城南地带,罂粟花重重叠叠铺到天边,俗艳热烈,稠密而危险,如瘴气般屏住了其他生灵的迈入。

我和泊沦缓行于花田之中,这儿空气湿润,土地低沉,我们的手在茂密的花茎下嵌合,日光焦热,在花海中滚成一团火球,花海尽头镶着绿边,秧苗初长的稻田翠绿而低垂,回避着不属于它们的繁盛,几亩麦田往北开去,上面曾装载着我叔叔的尸体——当然和一大片麦田相比,他的尸体非常渺小,像一条细细的蝼蚁。

我们在花田中躺下,听着虫鸣鸟叫,闻着糜烂花香。泊沦揪起一条断裂的花梗噘了两口,嫌弃地说;“苦死了。”我冲他比了个手势,意思说你真他娘的傻。他抓过我的手,放在胸膛上摩挲着,“当初你能说话那会儿多好啊,我真想听你骂人。”

你讲话的口气像个老头子。

他嬉笑着跨上了腰,上身微微后仰:“你有见过这么矫健的老头子吗!”我抬起人间无双的一条腿,噌地将他蹬下去,那你有见过我那么厉害的哑巴吗!

推书 20234-05-17 :月下夕阳——十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