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猛吞一下口水,爬着勾到那尾还在活蹦乱跳的鱼,用力拍了两下,然后直接塞到嘴里,嚼都不嚼,用手拼命往喉咙里压。那时容安自己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哽咽声,第一次吞食并不顺利,进食的过程中无法呼吸,容安眼泪都流出来了,可完全不放弃,好像想把自己噎死一般,动作粗鲁,如同对待杀父仇人。
对于容安这样近似自虐的动作,炎鼬完全不反对,而是兴致勃勃地观看他进食的模样,比身体还长的尾巴在身后灵活地摇动,口中时不时发出安抚的‘呼噜’声。
好不容易吞下一条鱼,容安又接到炎鼬递过来的第二条、第三条……炎鼬是捕鱼好手,捕猎的方式简单粗暴:扎到水里用力吸气,吞到它嘴里的都是它的。大点的湖还好,小一点池子里的鱼几乎遭到灭族之灾,但面对炎鼬这样的灵兽,尤其是与悍蟒交好的灵兽,除了剽悍的戾甲部落,哪个水中兽人敢说不呢?
没有。
所以炎鼬在自己的地盘给容安抓些鱼,没有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容安完全忘了周围的事情,脑子里想的都是‘吃’。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肯定无法理解那种感受,那种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要能量的感觉,激得容安战栗不止。他用最快最粗暴的方式来进食,那就是生吞。坚硬的鱼鳞要割破他娇嫩的喉咙,身体会出于自卫,护住那一块脆弱的肉。当他要被活活噎死的时候,喉咙也在自己保护自己,像是被撑开的皮筋,配合着容安的动作。
那一天,容安整整吞下超过百条的活鱼。身体像是住进了一只不知餍足的怪物。据说在旁边看着的大司都惊讶了,他从没见过那位兽人可以如此狂放的进食,总觉得他再吃一条就会活活撑死。但炎鼬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中途又跳到水里对小鱼进行了一次灭顶屠杀。大司没听王蛇能如此好吃,害怕容安吃出什么好歹,连忙要上前阻止。
就在他向前迈步的同时,一直在吞咽的容安突然停止了动作,回过头警惕地看了大司一眼。那一眼让大司生生止住步伐,日后大司曾经对容安说,那时容安的眼神太过冰冷,毫无感情。比冷血的王蛇更加冷血,像是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拼死也要给对方最后一击。每每听到这样的评价,容安只能苦笑。只有自己知道,那时的他绝没有要杀人的想法。只是悍蟒的戾气太过强大,尽管容安融合了悍蟒的兽魂,压制这种戾气还是比较勉强,在最初时刻,性情自然暴戾凶悍。
见到来人是大司,容安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身,对大司说:
“他呢?”
所有人都听懂容安问的是谁了。大司找到一块巨石,坐下,抬起头看着容安。因为他选择了一个处于下方的位置,仰着头与容安说话,多少降低了他的警惕,容安神情微缓,向后退了一步,紧贴在炎鼬身边。
大司原型毕竟不是王蛇,许久不用异族的语言,生疏了不少。他仰头看着面前长相干净、因为疏远而有点冷清的少年,突然弯眉一笑。大司年岁已高,长发须眉,慈眉善目,在最开始就很让容安信任。容安从不在意别人的外貌,东施与西施对他也没什么区别。但老人身上那种风度翩翩、仙风道骨的气质,是年长的人才特有的宽容与温和,总会让人喜欢。
容安特别喜欢。见到老人对他微笑,容安局促不安地拽了拽衣服。不知道是谁把他衣服换成红色的长袍,连双鞋都没有,容安紧紧系住腰间那根细绳,刚才的凶煞之气荡然无存。
“我讲话不好。”老人开口就是一串古怪的病句,“但有些事要和你说清楚。你听听?”
容安一愣,随即想到大司可能是外来人,当即点头道好。
见容安性格如此平和,老人发自内心的长松口气。当他第一次遇到傍生时,觉得这孩子太过坚强,但是过刚则摧,总希望傍生能找个性格温顺点的,顺着他,改变傍生的性子,让这个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孤单强者也能找到可以依靠的地方。
不过都说人算不如天算,那时候大司是绝对没想过的,这个被自己定义为‘平和’的孩子,性格比谁都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脾气火爆。在这过程中,不仅无法调和傍生的情绪,还要傍生耐下心来劝他。但是长久以来,傍生的性格确实有所改变,也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的容安一手提着腰间的细绳,一手抓住炎鼬的后背,见老人长时间不说话,就抿着唇,眼神冰冷地问:
“不过,先生。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沉吟片刻,竟然挑了个不知所云的开头,虽然容安听不太懂,也知道这是老人辛苦组织的语言。
他道:“王蛇部落地脉被人挖断,恐怕再过几天就要坍塌了。”
容安不敢置信地歪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什么?”
但是旁边的炎鼬没有疑惑,而是撒欢一般跑来跑去,冲着容安耳边‘哈哈’吐气,‘滋溜’,舔了容安一脸口水。
老人耐心地又重复一遍。容安看着炎鼬这幅欢呼雀跃的模样,心里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在听到‘地脉’两个字时,容安露出复杂地表情,问:
“地脉?是……很像心脏的东西吗?周围流淌岩浆,不,是不热的岩浆。”
老人摇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感受到。你脚下的这片大陆,实际上是有生命的脉动的。大地、山川、河流、鸟兽……万物都有呼吸,都有脉动。土地也有,我只能感受到某些地方的断裂,能知道你们居住的地方会出现问题。连玄蛇、华蛇都不能避免。”
“……”容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总觉得自己挖出来的那东西就是地脉。老人说的‘地脉断裂’,就是指自己挖出来东西后残留的那个大洞,听他这么说,心中有些忐忑。
“我和傍生说了,然后他愿意把王蛇部落的人带到翼鬼巢穴。所以他说,如果你还想见到同伴,就跟他回去……”
容安愕然,道:“傍生?”
“就是他。”
容安沉默了一下。没想到竟然误会他了,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容安自己最明白被人误解的滋味,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先回去了。”大司道,“翼鬼与王蛇为世代仇敌,如果傍生不回去镇压,说不定要大打出手。”
“王蛇部落的兽人怎么会愿意过去?而且,是怎么过去的?”
大司笑笑,没回答第一个问题。毕竟‘不走就死’这种野蛮粗暴的选项,他不想让看起来清秀平和的男孩听到。他径直回答第二个问题,道:“被翼鬼的兽人拖走的。找几根藤蔓,编在一起,化为兽型的王蛇很轻松就能被带走。”
容安想想自己当初被带走的血腥场景,点点头,觉得挺好。
大司长叹一口气:“翼鬼部落太难管理,如果不是傍生在镇压看管,根本管不过来。小孩儿,你以后要多帮帮傍生啊。”
容安表情疑惑:“我?”
“嗯。”
“……”容安转过头看看旁边苍茫的山景,知道自己也在逐渐接近翼鬼部落。他突然转移话题,询问道:“先生,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尽管问。”
“我想问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穿越到另一片大陆?”容安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就是强者大陆以外的地方。”
老人站起身,声音也很严肃:“你说什么?孩子,你在讲仔细点。”
“那地方……”容安皱眉,想了想说,“不是被部落盘踞的大陆,但——”
老人突然一挥手,护住皮肤的硬壳将空气划破,发出凌厉的声响。
“这种事情何必问我。”老人淡淡地说,“你既然已经成为傍生的伴侣,直接问他不是更好?”
“……”容安瞬间瞪大眼睛。
31、多亏了你
不可否认的是,容安长得真的非常英俊。尽管他在这边经常找不到地方洗脸,和傍生打架时弄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现在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当他睁大眼睛时,少年的表情就生动有力,让人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容安错愕地看着大司,半晌吞了吞口水,说:“您在和我开玩笑吗?我们两个都是……”
他想说的是‘我们两个都是男人’,但大司很快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两个是例外。这次婚礼中,异族部落不是问题。”
看起来比起性别,大司更在意种族。容安张张口,本来想说些什么,后来都咽到肚子里,沉默地抓抓炎鼬的脖子,往它身边站了站,没说话。
大司见他态度和缓,并不是竭尽全力反抗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犹豫着说:
“当然。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也可以选择不同意。”
容安淡淡地问:“傍生同意吗?”
“是他自己选的你。”
“那我就同意。”容安说的也干脆,到让大司有点惊讶。
容安喜欢傍生吗?那时候肯定不喜欢,就是觉得自己误会他有点愧疚。但容安不是能随便接受接受别人的人。当初鸣凤条件那么好,他也不敢答应,就怕耽误了人家。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容安是同性恋吗?
也不是。他只是隐隐感觉,如果自己想回容家村,想见到母亲,关键就在翼鬼部落。想想那些凶残暴力、没有人性的畜生,容安觉得傍生算是很不错的了。
最起码容安觉得,自己勉强能打过他。刚刚那次打斗,算是自己胜了吧?还把他压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毕竟他觉得傍生是部落里‘最弱小’的全人型废物,柿子要挑软的捏,其他翼鬼兽人说不定自己打不过,到时候被吃了都没办法反抗。
而且那时候容安思想非常单纯,虽然听说过男人强暴男人的事情,但是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他也不清楚,想来想去觉得吃不了大亏,一个男人,过去就过去吧。幸运的是,也真的像他所想的这样,在这段感情中,容安从来都没‘吃过亏’。
他现在如此轻松的就答应下来,是因为在强者大陆,容安没有亲人,就孤零零一人,母亲也下落不明。在这种情况下,他连死都不怕,哪里还害怕祸害别人?
大司眼睛眯起来笑,连连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你能陪在傍生身边,那孩子能少受不少罪。还有,如果你真能听懂翼鬼部落的语言,以后我就不那么辛苦了……”
大司语言水平有限,说话颠三倒四,容安和炎鼬相对无言,仔细区分了半天,才明白大司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会听得懂翼鬼部落的语言?”
大司慈祥地笑,手舞足蹈地说了半天,容安听明白了两个词。第一个是‘神坛’,第二个是‘许愿’,除此之外怎么都听不懂。老人也觉得自己讲得不太标准,干脆四两拨千斤:“你以后就知道了。”
两人一兽继续上路。这里云雾缭绕,已经无限接近翼鬼部落了。容安这才知道,自从自己那一倒,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四天了。期间他曾经模模糊糊地起来吃饭,都是炎鼬用爪子撕成小条儿的肉干。那是害怕容安没醒利索,到时候真被噎死。等真的醒过来,才让他自己吃东西。
炎鼬奔跑的速度极快,并且不愿意让大司坐在它身上。这几天大司就一直化为兽型在天上飞行,偶尔还要担心自己是不是飞得太快超过他们两个、或者炎鼬是否跑错路,真是身心俱疲。容安看老人如此疲倦,就和炎鼬商量了一下,问它能不能让大司也坐在炎鼬身上。
多一个兽人少一个兽人对炎鼬来说都没有区别。可当容安压低声音和炎鼬商量时,炎鼬突然暴躁了,并且狂躁地咬住容安的手臂,下口比较用力,口水黏黏。容安没办法了,用没被咬住的左手掰炎鼬的牙齿,让它松口,很无奈地摸了摸它的头。
大司哈哈一笑,倒是没有生气。自古以来,炎鼬就只忠于悍蟒,从不亲近旁人,不愿意带他也是情理之中。倒是与容安这么亲密,让大司非常疑惑。
那等到了,再问问容安吧。
容安坐在炎鼬身上,被剧烈的风吹得睁不开眼。因为是要到翼鬼的巢穴,容安偏过头仔细看周围的情况。这里雾很大,浓稠的雾就像是胶水一样,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旁边的路。但低下头就能见到炎鼬飞奔的脚下,细碎的小石子,偶尔被狂奔的兽爪踩到,‘喀拉喀拉’就裂成粉末。旁边依附着不少野草小花,什么都很正常,但容安觉得有地方不对。过了一会儿,容安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这里非常安静,除了炎鼬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容安来到强者大陆一个多月,这期间下过许多次雨。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春雨一场暖。确实是这样的,而这里下的就是典型的春雨,天气开始变得闷热。
这种春末夏初的天气,万物聒噪,以前在容家村,容安经常被野猫发春的声音吵醒,最安静时旁边也都是蝉鸣。但这里竟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容安从翼鬼部落回王蛇部落时,因为太紧张,没怎么注意旁边的情况,现在才开始考虑这状况不正常。他想了一个很不靠谱的:难不成翼鬼把旁边的所有生物都吃光了?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很有道理。不仅兔子是这样,剽悍如翼鬼,也不吃窝边草。那这里为什么会什么声音都没有呢?因为确实没有其他兽人能在这里活下来。这也是拜翼鬼万万年积攒下来的怨气所赐。
容安不知道真实的原因,但他能明显感受到周围气压奇异的变低了。越接近翼鬼部落,他的心就越沉,越愤怒,到后来猛地一激灵,才发现自己刚刚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只能尽量放松自己,爬到炎鼬头上,凑到它耳边和它说话。
容安原本是坐在炎鼬的头上,后来突然感到一阵颠簸。再低头向下看时,发现炎鼬竟然高高跃起,脚下似乎踩空了。想到炎鼬把他送回来时那不靠谱的种种行径,他当机立断紧紧跳下来,抓住炎鼬脖子上的毛,俯下身,尽量降低自己的重心。
颠簸猛然停了,炎鼬停顿一下,风一般向前奔跑。容安向下看,果然,又是那条粗如手臂、锈迹斑斑的藤蔓,藤蔓随着炎鼬的踩踏上下抖动,发出‘咯吱咯吱’的苍老声响,显露出岁月的流逝。
容安心中大动。
在他逃出翼鬼部落时,绝没想过这么快又踏上回归的旅途。心里复杂的感受可想而知。
随着炎鼬呼吸声越来越急促,那种潮湿到让容安发抖的阴暗感也扑面而来。容安眯着眼睛,呼吸困难,然后听到身后大司‘哈哈’大笑,道:
“到了。”
再跑两步,确实到了。这里雾气稍缓,能看到连绵不绝的山脉,其中有一座山让容安感觉很不好,不由皱眉多看了两眼。
他从炎鼬身上跳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已经换了干净衣服的傍生。想到那天自己和他打架,容安就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低头没看傍生。
傍生径直走过来。他人长得白白净净,极高,又瘦,就显得更高。加上他一双淡无波澜的眼睛,总是垂着眼睛看人,就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要放到现在的社会,肯定也算是个帅哥。但那时候容安可不觉得。容家村里挨饿的人太多,瘦子要几个有几个。身材丰满,证明家底丰厚,当初大哥偷偷早恋,家里人没有表现的很过激,但就因为女孩儿太瘦了,爸爸死活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