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宽分手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整颗心泡在苦的海洋里。我想我以前还是太自信,太自大,信誓旦旦和杨宽讨论什么分手。如果我当初不和杨宽讨论那些话,是不是最后就不会一语成谶,痛到连我自己都毁灭?离开杨宽之后,才发现没有他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了。
杨宽给我留了房子,我们一起在北京买的,在之后那些年里飞速升值。留了辆车。一张银行卡,上面有不匪的存款,如果我不乱花,足够过完下半辈子,从侧面说明了他离开我的决绝姿态。可是我不明白这一切有什么意义,爱是存款能够补偿的么?我爱他,不是因为他多高多帅多富,而是因为从八岁到二十三岁,十五年,这个人组成了我的生命。
分手后头两年不敢跟家里讲,躲在北京拼命工作逃避一切,老板说,小周,不要再加班了,我给你批两个月年假吧,我拒绝,然后继续玩命。因为真的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往事汹涌袭来历历在目,而且还没个结果,怎么想都是想不明白,徒劳无用。最严重的那一阵讳疾忌医,以为自己这么年轻就得了癌,连续好几年躲掉公司体检,检了也把报告塞到粉碎机里绞碎。到最后免疫肠胃都出了问题,还染上一身慢性病,医生对我说,年轻人,不管你到底有什么苦,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你这就是作的,活该。我幡然醒悟。为杨宽伤心的最后一夜,在惯常所去酒吧遇到三个哑人,犹如从东方来的贤者三圣,他们什么都表达不出,相互间指手划脚,可是他们却聚在一起享乐跳舞,那么高兴。我忽然找不到一点不开心的理由。
第三年我向家人说明了缘由,留了联系方式,一个人背包走完了祖国所有的山。华山,衡山,嵩山,普陀山。领略了千山胜景,海天佛国。我一个人,对着祖国河山大声喊,“杨宽,杨宽!我爱你!”我知道他负了我,也知道最体面优雅的方式是缝起伤口,继续前行。可是我的心血和魂魄仍牵连在彼处,内心深处,仍有某个地方隐隐叫着不甘,仿佛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明明有些话还没说完,戏就尽了。
回到工作岗位后同事们纷纷说我身体好了不少,气色也健康了,看起来像是脱胎换骨。在饭店包间为我举办了盛大的回归派对。由于都知道我是情伤离开,在酒足饭饱之后,席间好多人伤心,伏在我肩头,借别人的酒流自己的泪。我醉倒在高堂之上,望着天上明月,和他们觥筹交错,听到自己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周灼,世上各种各样人,你不是最特别那个。爱情本就不属于人间。爱是其它世界产物。爱情如何假装它们可以属于人类,盛大其临地到来,又如何从这个世上一点一滴消逝,悄无声息转身离开,十五年,那个人毁损了我将近一半的生命,没有人比我更为明白。
第13章
师兄说我什么都好,就是背后缺了块骨头。男人在年轻时,要是不出去打拼,待在温室里知道自己受人宠爱,背后那根骨头就软下去了,跟被豢养了似的。我问师兄是不是觉得我娘,他呛了口酒说,这跟娘没关系,这叫有人爱,多少人羡慕着你呢。不过情爱这事也就是镜花水月,既然你看开了那还更好,把心放事业上吧。
我就真把心放事业上,寒来暑往,不识年轮变化,一转眼时间过去了。到如今三十有二,过俩月三十有三,亲眼看着北京这么多年变化,自己也成了为它繁荣昌盛出一份力的精英一名。在北京这么藏龙卧虎的地方,为公司打官司,专业处理经济类案件,我当然算不上头一号,可也算我们律所挂得出去的一块招牌,说出去小有名气。手头积攒了不少长期合作的客户名单,不出意外地话,下半生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升职,加薪,积累资历,到尽头做合伙人,然后四十五岁或五十岁提早退休,过普通高层白领生活,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悠闲度日。
人生到了一个程度,再往下过下去,就只是量变而不是质变。从前一心一意憧憬未来,以为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就是一切,事业真有成了,越过了那个槛,发现也不过如此。从前吃不起洋酒大餐,现在吃上了,伺候着爸妈每天换一味,也没什么经济压力,而且以后还会这么延绵不绝地吃下去。从前年轻天真,以为找个爱人就能相伴一生,其实也完全是出于无知。一生长着呢,你知道有多长吗?长到你今年已经三十二岁,却还觉得人生无尽,一眼望不到头,不知道这味同嚼蜡的生命,为何还要继续下去。
温彻看出我的厌世倾向,担忧地连续发了好几封长邮件,说他要回来,说在明年就把事业转到国内,回国来开家公司,一心一意陪我。我觉得感动而且心酸,喝醉了又去给他打国际长途电话,跟他絮絮叨叨说我这一生,说了很多。
宿醉第二天下午才醒,醒来一个大活人在我身边,吓坏了,推一推温彻,“飞了几小时?”温彻说,“十二小时。”“昨天就开始飞?”“接到你电话就开车去了机场。”“难怪后来电话断了。”“我知道,你还因此痛哭了一场。”
温彻的体贴包容让我无地自容,跟他一比我就像大夏天穿漏了的渔网,到处都显露出我的不堪和千疮百孔。我伏过去,贴着他的脸问他,“你爱我吗。”
温彻说,“我爱你。”
“要是我还爱着别人呢。”
“没关系,我可以等。”
“你可以不必等的。”
“没关系,我愿意。”
我这几年最怕听的就是温彻的没关系,绅士得让人心疼。我父母都被他打动了,过个年轮番过来催我到国外去和他领证,我却始终点不下这个头,因为内心深处总觉得还有些戏没完,觉得自己自从八九年前摔了一跤,就始终都是碎的,配不上这么完美的温彻,也耽误了他。温彻却始终不离不弃陪在我身边,他会的中文也不多,只说,“没关系。”
温彻是银行家的儿子,比我大一岁,从小在国外长大。有着在国外长大小孩那种很光明的世界观,他觉得他爱的只是我,我的过去,我的无力再爱,我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没有关系。我初次听闻这番说辞,有如遇到救赎,借大醉痛哭了一场,隔天就接受他的追求,和他在一起。这几年浪漫和让人感动的事,温彻也为我做过很多,可我却始终没有办法完全接受他,如同温彻所希望的那样,跟他到英国去结婚,做他肉体和灵魂上的终身伴侣。有时我半夜醒来,做噩梦,仍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愧疚,除了断断续续梦到杨宽,我还梦到温彻,梦到耗费了那么多的时光最后还是没有跟他在一起,礼堂外温彻一身白西装温和失望的脸。
温彻说没关系,他可以等。到这一两年,尤其是最近三个月,我梦到前男友的时候渐渐少了,温彻在梦里比重逐渐增加。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温彻,他并不当我神经病,只是在电话那头微笑说,这是好现象,祝我最终能超越你前男友,取得最终胜利。
如今温彻陡然一回来我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习惯了远程和异地爱他,连如今近身奢侈地做个爱都觉得不习惯。温彻让我放轻松,不紧不慢从身后扩了张,然后控制好力度冲进去。在呻吟间隙我瞟到床头瓶瓶罐罐包装袋,温彻用的润滑剂和我前男友是一个牌子。
真好笑,十年,多少情侣散了,生产润滑剂的厂家还一如既往地坚挺着,日复一日撒重金登广告宣传真爱。
“爱上我了吗?”
“还没有。”
“给你一半自由。在正式把你追到手之前,允许你一半想着他,一半想着我。”
“这么慷慨?”
“不然我一心爱慕的心上人,在下个周末又会喝醉,倒在不知名酒吧门口,到处哭诉自己不会爱人……周灼,感情无需施舍,何况你本身已是乞丐,我希望你每天爱我多一点,像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而不是通过情感操控,逼迫你在重重压力之下,不得不选择我。”
“中文有进步啊帅哥,还学会用成语了……我会努力的。”
温彻勉励地摸摸我的头,陪我度过一个周末,连夜赶回洛杉矶。他的情感亲切,优雅,温和,治愈,而且还非常高级。与他相比,我们这些迷失在红尘中的许多人,像爱商没有发育完全的低等生物。第二天我到律所,同事调侃我容光焕发,我赧颜躲到茶水间,趁上班期间用whatsapp摸鱼,给他发信,“大老板飞机到了没?”片刻,那边发回一只揉眼打呵欠的熊猫。
大老板真是越来越接地气,还学会卖萌了。
分所连续人事变动,三人辞职一人病倒,移交过来好几桩委托案子。案子本身不算大,只是雇主对人员要求非常高,上司临时调我过去协理一段时间,听闻我即将被下放到明域驻场,女同事纷纷跑过来,恳求我给她们带明星签名。
我淹没在一堆T恤短袖棒球帽和音乐专辑里,“明星有什么好,长这么大,我叫得出名字的演员只有梁朝伟和刘德华。”
“你活在什么年代,我们活在什么年代,不要总把你的老土思维套在我们头上。长得好看就是一切啊,泡明星是多少人的梦想,看到周延,王欢和任子骁他们的脸,难道你不会觉得心情变好嘛?简直神清气爽,什么都可以原谅啊!”女同事一脸对我的鄙夷,混合对他们的向往,星星眼趴在我办公桌前对我说。
我好笑接过那些信物,将它们一一整理好,小心地放到公文包里。我的女同事们,其实她们自己也很美,乐观善良有爱心,有稳定的事业和家庭。只需照顾脚下的路,一生便能过得很好,又何需仰望夜空中,为传媒所制造出的不真实的星云。
前男友着西装的大幅照片从档案中跌落,一瞬间我以为是谁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拿我开的一个蹩脚的玩笑。
“小周,你有什么问题?”组长回过头来问我。
“没事,昨晚降温,睡得不好,今天早上起来有些感冒。”我整理好档案,扯下肩上公文包,跟随组织一路小跑。
组长点头放过我,又开始继续念经,“这次雇主对外聘律师职业素养和保密性要求非常严格,涉及到的工作量也很多,希望大家打起精神,认真对待,完成好雇主所提出的每一项工作要求。不要因为是两所合作,来自总部的律师就感到自己有什么优越感,来自分所的律师也不要排外,毕竟大家都是来自同一家事务所,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为了律所自身的良性发展,我们要重提职业操守的重要性,将每一位雇主的利益,视为至高无上……”电梯门打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身边依偎着一个男孩,男孩软软趴在他肩头,两人俯仰之间,亲密地相互对视,仿佛正进行什么甜蜜温柔的谈话。听到电梯提示音,男人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杨宽你在看什么呢?这不是王律师吗,上次在你办公室签合同我们见过的。王律师好!”男孩从杨宽怀中起身,笑嘻嘻冲组长招手。说完,手掌又变回五个手指,伸到杨宽面前使劲摇,“说呀,你在看什么呢。难道王律师带的小弟里面有帅哥?哼,我看看,比我还帅吗……”
人员进出完毕,电梯在我们面前不失时机地关上,红字一路闪烁。影视行业韵事多,我同事在明域工作了一段时间,已见怪不怪。出十八层最东边有间八十平大会议室,配套茶水间盥洗室与休息室,装修十分现代化,电脑桌电源网线接口也齐全,我们近期几周内的工作,就在这里展开。
第14章
一连三四天忙得焦头烂额,做梦都是法律文书,合同,数字报表。到周五上午,别的同事手头的活已干完,唯有我和同样来自总部的小邢进组最晚,被分配到的工作最多。中午他们收拾公文包,拎起外套,说要到几个街区外新开的一家白领餐厅聚餐,问我们要不要去。小邢躲在电脑背后求助地望着我。“不去,我们还要加班呢,”我说。博得一阵奚落,“办事效率太慢了。”“总部来的空降兵也不过如此。”小邢刚毕业没两年,委屈得直掉眼泪。我给他倒了杯咖啡,拍他肩膀说,“没事,律师行业竞争残酷,以后你就习惯了。”
资料繁琐,小邢经验不多,一桩一件都要问我。待到整理完时,俨然已经把我当成了他的大英雄,“都两点了,楼下卖快餐的餐车都开走了,这附近又没有饭馆,小周哥,咱们中午这顿到哪吃呢。”“明域员工餐厅八小时全天开放,他们那应该还有些饭菜,走吧。”
感冒至今没好,小邢给我倒了杯水,两人从窗口拿了啤酒鸡红烧肉和几份素菜,满满当当摆成一桌。小邢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喷,“哎哟我的小周哥你可别这么着急,瞧你这脸色怎么差成这样,是不是中午感冒药还没吃,我再给你倒点儿水,你把药片吞了吧。”“别吵,”我凶他说,“下午还有工作,你要是不想晚上加班,这些必须在十五分钟内全部给我吃完。”
小邢被我训完,怏怏地低头不敢动了。员工餐厅饭菜很不错,里面其实还有不少人,都跟我们一样,忙得焦头烂额,两眼无神,吃饭还要使劲盯着平板或手机。杨宽带着上次所见的那男孩在餐厅中贸然出现,巡视了一大圈,明域员工礼貌地起身问候老板好,杨宽绅士地冲他们挥手,示意不必掬礼。
走到我们身边,杨宽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拉着小情人的手准备出去。那男孩笑着望他,“干什么呢,就在这吃多好呀。你这个大老板,顺便也可以体验一下生活。”
他们在我们旁边一侧靠窗小桌坐下来,感情很好,卿卿我我,你一口我一口喂饭。我目不斜视,三两口扒光了一碗饭,眼瞧到对面孩子,明晃晃的心思不安分挂在脸上,一筷子敲过去,“你是律师,出门在外要记得时刻维护自身形象,吃饭。”“小周哥,”小邢抱着脑袋求饶,一面又贴上来,凑到我耳边,八卦兮兮地说,“看到我们旁边那桌人没,我听说,那个穿西装的挺有气势的男的,就是明域背后出资的神秘大老板!”
“那又怎么样?”我说,“你刚才吃了什么,蒜味快喷到我脸上来了,离我远点。”
“哦,”小邢忙不迭喝了口水,把味涮下去,把盘子一推,又贴到我跟前来说道,“那又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听说他,听说他那个呀,”小邢无声做了两个“混”“黑”的口型。“小周哥,你说,就我们正在查的这堆案子,背后是不是真的有,黑帮在洗钱?”
“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对他说。“再说无论怎么样,你只是个无名小卒,这桩案子最后也不会背到你身上来。还是吃你的饭吧,”
“小周哥你待人一会冷一会热的,这会又不疼我了。”当明域背后的神秘大老板牵着小情人再次从我们身边经过时,这倒霉孩子双手捧心委屈地对我这样讲。
工作量太大做不完,周六周日我让小邢回家,顶着缠绵老好不了的感冒,自己到明域加了两天班。即便是这样,分所的老先生们还不满意。过几天,我听到有小道消息说,甲方对我上周的工作表现颇有微词,有意在这个礼拜就令我卷铺盖打包回家。
工作这么多年,万箭穿心的场面见多了,在明域碰的壁只算小case。我直接到明域高层办公室,找平时和我相处还不错的几个经理喝了壶下午茶。他们对我态度很友善,听闻我即将被踢的消息,也感到很莫名。我怀着疑惑的心情,从海天大厦东区踱到西区,然后路过西区会议室时听到有人争论,有个熟悉的声音夹在中间,冷淡地问,“非他不可吗。”那语气仿佛十分疲惫也十分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