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摆了很多被用心切成小碎块的西瓜和芒果,一口都没被人动过。梁诺这个傻大粗终于发现有些不对,放下刀具问道,“怎么了?”他凑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探知到我体温体温正常,又用那种近乎纯真的语气问道,“周灼,你不开心?”
我把头转过去,懒洋洋不想理他。梁诺伸出手来捏住了我下巴。他现在被我弄得十分神经质,在房间立下一条规矩,只要他说话,就必须有人应答。没办法,这是人家的地盘,我只能咧开嘴巴,一张一合答道,“我不开心。”
“为什么?”我年轻而杰出的绑匪无辜问道。
“所有的事情都让我不开心。梁诺你别再问了,让我睡一会儿。”
“别躲,你睡得够多了,”梁诺终于良心发现我在他针剂下睡了太多觉的事实,把身体向前倾过来,锲而不舍的摇醒我。“……你在哭?”
“那又怎么样,”我把头埋下去躲过他,虚弱地说。四肢早成摆设,只能眼睁睁看他扯过纸巾,像刮墙一样给我擦脸。脸皮被磨破了,没有力气喊痛,我瘫倒在床上,感知到自己手脚一阵一阵发软。我喘着气,对他说,“梁诺,我做了十几年同性恋,一直以为这是一种病。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命里带来的,无药可救。一直以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公司,甚至在自己家里,在父母面前,我都为此有点自卑。”
“可是现在,这种病,好像就快要被你们治好了。”
“如果人真的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爱上一个男人。”
梁诺默不作声,给我擦拭的手更加用力。我麻木地经受着,内心像条疲惫的老狗一样感到难以呼吸。摊开手,瞪着上方延伸至天花板的空茫继续说道,“也许谁都不爱。也许说不定。说不定,还是不行,还是会被老天惩罚,必须爱上一个男人,被他折磨,掠夺,看不到希望,感情的事,自己哪能作得了主呢。”
“何必说这些话,周灼,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难过。”梁诺渐渐停下为我擦拭的手,垂下头慢吞吞说道。“我以为……我以为那天晚上的事,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你之前被杨宽掳走,难道他就能忍住了,没对你做过那种事?为什么,换成我就不可以?”
我惊呆了,半天没有说话。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梁诺已至我面前,脸上神情有些窘迫,像个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的孩子。“梁诺……我一直以为杨宽是个恶魔,可现在跟你比起来,他简直像个绅士。”
“周灼,怎么连你也被他迷惑了。就像我哥哥明悦一样。你以为他是什么好……”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我打断他,“我曾经也恨过他,咬牙切齿想他去死。可是到头来,他又做过什么像你们这样实质性伤害我的事?他待我温柔,我以为他虚伪,他对我尊重,我当他冷漠,他冒着枪林弹雨去救我父母,我把这一切想成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他会因此受伤。杨宽把这些都扛下了,什么也不曾对我说。反倒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好人,可是又好在哪里呢?”
“我……”梁诺语塞,“都说了那天的事只是一时冲动……”
“杨宽没有那样对过我。”我说,“这半年来,他从没有强迫过我,我们之间,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当然,他是你心里的圣人。”梁诺忽然有些恼怒起来,踢了我沙发一角,自嘲地说。“他无论再怎么错,也对。而我不过是冒犯了你一次,就永世不得翻身。”
“他不是圣人。他只是……”我忽然顿住,不想再和梁诺谈论这么多,“你走吧,我要睡了。”
梁诺又长高不少的身形在客厅内显得很是乖觉,他站立着,一直站立着,直到确定我横在沙发上确实已经昏昏沉沉,将要重新陷入沉睡,才调低电视音量,带上门出去。
等室内重新安定下来,我伏在沙发上,静悄悄地想,杨宽不碰我,才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圣人。他只是……只是很久之前,就强暴过我。那一次把我给吓坏了,可能因此把他也给吓坏了。所以后来,杨宽变得对我过于小心翼翼,过于有保护欲,再也没有做过一件跟强迫我有关的事。任何事情,只要可能伤害到我,他就不会去做。后来一次次把我从他身边推开,直至离开我,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可能有些傻,有些不可理喻,但是实效,有用。不然,我早已不知葬身于第几个梁诺之手。
这就是杨宽一直以来的心情,我居然迟钝到现在才想明白。有时候爱情里面的一些细枝末节,你身处其中,并不会用心去体会,只有隔了时间和空间,一切才会逐渐明白清晰起来。年轻时候我们爱得深,可是爱得蠢。那时候的杨宽和我,简直说不清楚谁更蠢。
梁诺在临走前问我你不恨他了?我说不清,也许还在恨着他,可能更多的却是想念。处境如此孤立无援,我趴在梁诺的小窝里苟延残喘,杨宽居然成了所能想象得到的唯一的温暖。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他才会站在我身边,只有他会来救我。虽然他对我有很多不好,可至少不会像世界上其他人一样,成年之后世界风雨飘摇,所有人刀枪相向,而原来我们只有对彼此,才不曾露出过锋利的爪牙。
第41章
那个针剂对健康造成极大影响,时间拖得越久,我的身体就越不好,到最后只能吃一些流食。有时候跟梁诺开玩笑,这么恶劣的条件,再关下去,我就要重新爱上杨宽了,至少跟杨老大好吃好喝,不会饿死。梁诺变得神经兮兮,冲我嫣然一笑,“那我们就来试试杨宽到底有多爱你。”然后一枪杆将我打晕,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再次成了一坨昂贵的人形道具,跟随一小撮绑匪,在南风市郊外茫茫的湿地和草原上移动。
我像个穿越过来的木乃伊,脑袋转了两圈,才习惯周围的环境。梁诺塞给我一个苹果,我抱在胸前,慢慢地啃,一边欣赏车窗外的美景。“好久没来过这片,没想到风景居然这么好。”“还不错吧,”梁诺边开着车边跟我搭讪,“像不像电影里的逃亡。”“像,而且还是按照剧情,注定逃不出去的那种。”梁诺笑了,“那就对了。”车窗外风声呼啸,汽车平稳地驶进旷野,几千公顷浩浩荡荡的澄庆湖伴着芦苇,一望无际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下车。”梁诺一脚将我踹下车,用一个装吉他的黑色真皮袋子,将后座枪支匆匆扫进去。我跟他开玩笑,“这就要私奔啦,您赏我的苹果还没吃完呢。”梁诺仿佛没空跟我废话,陡然变脸,再次用枪杆在我头上猛地一戳,疼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澄庆湖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大湖,这么多年来,政府一直说要建湿地公园,最后也没建,渐渐杂草丛生,远离市区人迹罕至,一眼望去,颇有古意。湖面广阔,湖风冰凉,是个慷慨送行的好地方。梁诺用一根绳子牵着我一个劲往前走,拨开那些办人高的芦苇和水草,他深黑色的防弹衣外面乱七八糟系着许多炸弹,不时磕着碰着,落到我腿上。我手软脚软,跌跌撞撞,认不清路,梁诺一路挟持我,直至退到澄庆湖最边上。作戏似的掏出把枪,递到我脖子上。我说,“不会吧,我的一生就这么完了?梁诺你说了不会杀我,就算现在出尔反尔,也总该给我个向爹妈录制遗言的机会吧。你那iphone 5s还能用不?开个摄像头,让我说个遗言,也就分分钟的事儿。”梁诺说,“闭嘴。”一枪从我腰腹打过,子弹划破皮肤擦出一道赤红的伤口。我腰上骤然发软,差点就此跪下地来。
梁诺一只手绕到我后腰的绳子后面,从背后强有力地支撑着我。跟随在我们身后四周的车一辆辆停了下来。他们在喊叫些什么,我听不清,只听梁诺吼得我快耳背,“叫杨宽出来!他情人在我手上,由不得他不亲自出来见我!”我刚想说点什么,在临死之前,再絮叨两句给我爹妈交待遗言的事,梁诺往我嘴上塞进一团胶条,我忽然意识到,今天这场戏,已经再没有我的戏份了。
腰上的血流得我异常难受,然后从伤口处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我仿佛就要因此变成一个死人。我想向梁诺反应这一点,至今仍不相信他会亲手杀了我,也许演完这场戏,他就会放我回去,可在那之前,我不能变成干尸。我想呻吟呼救,提醒他注意我的情况,可是呼不出。眼皮越来越重,印象中梁诺紧张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我,叫我喘不过气。过了几分钟,也许几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从澄庆湖外围高速缓缓驶下,一直停到我们面前。
从远处看,杨宽仿佛在车上脱了西装外套,然后只穿件衬衣,跳下车来。多日不见,气色很差。他抬头阴沉地扫了我一眼,胡子拉茬的脸上,显得很是疲惫也极为厌倦。简短地判断了一下当前形势,急匆匆张开手臂走向我。“你给他注射的松弛剂本身就含抗凝血成分,还让他流血,梁诺,你想让他死吗?”“我,”梁诺仿佛没想过千方百计见着了杨宽,交锋第一句居然是劈头盖脸的质问,一瞬间手忙脚乱,说不出话来。他关切地低头看了看我,就在这时,光明正大将我们包围起来的狙击手陡然发枪,在枪声中,梁诺当机立断,又给我身上来了一枪。我这才确信,自己今日倒霉,无论站着躺着,哪个姿势都得中枪。
耳边的杂音随我的失血渐渐远去了,我漂浮在一阵冰冷的云雾里,任凭梁诺对我扯来扯去。“别过来!”我听到梁诺慌乱地对众人说,“周灼在我手上,老子浑身都系满了炸药,引爆器是我的心跳。让你的那些狙击手都退开,我死了,就等着给你的小情人收尸吧!”
我想说,不要称我为杨宽的小情人,毕竟杨宽喜欢的都是那样年纪的男孩子,而我已经老了……可能是无休止的眩晕,让我在此时此刻,还想起这些无厘头……然后我又听到杨宽依然摆出那副惯常姿态,冷冷地跟梁诺交涉,“我和周灼旧情,这些年知道的人不算多,可也不算少。梁诺,难道你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里,即便我不在国内,也从来没有人敢动周灼?伤害他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以你身价,显然还支付不起。”
“我有什么付不起的!”梁诺激动地说,“杨先生,你是不是为周灼寻找他患癌昏迷的父亲,找了很久,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焦头烂额?杨少这么聪明,当然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猜到,他父亲必然不在杨家那群昏庸的老头子手上,也不在你这么多年的江湖树敌身上,否则以你的消息网,早就查出来了。那么只剩最后一个死角,那就是在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我手上。”
“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即便在内心恨我恨得想将我挫骨扬灰,关于周父的下落,却依旧一字不提。其一,是得稳住场,不想给我的谈判主动增加砝码。其二,也是不敢面对你情人周灼,在他面前,心虚了吧……”
我听他们提到我父亲,已经想睁眼抬头,但梁诺将我失血的速度控制得尤其好,刚给我留一口气,足够我苟延残喘。许久不见的杨宽就在对面,千百丈宽阔的湖风将我们远远隔开,更难以分辨出此时此刻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许久,只听得杨宽说道,“梁诺,你上当了。和杨家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与虎谋皮。他们只是想利用你来除掉周灼,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还是杨家少主,要受人供奉,必须活着。而你的死生像蝼蚁一样,你以为杨家会在意。”
“我不在乎死!”梁诺胸膛一挺,拎着我在我耳边大叫道,“我手上这把枪,还有我这条贱命,都无所谓!成王败寇,我可从没想过要赢杨少,只想拼尽全力,叫杨少陪我玩一个游戏。”
“怎么样,”梁诺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带上一抹邪笑,将上膛的手枪指向我,“这柄手枪里现在还有三颗子弹,我用来杀了周灼呢,你就失去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不杀周灼,我按动遥控杀了千里之外的周父,你最爱你的人就会恨你一辈子。当然,你也可以让狙击手杀了我,只要我受伤或者死掉,连接我心脏的装置即时引爆,周灼和周父可就都灰飞烟灭了。我知道人命在杨少眼里向来就分高低贵贱,别人的命都不算什么,周灼的命比世人值钱。可是他父亲呢?杨少,若是你陪我玩这一局,你说你会怎么选?”
梁诺给出的三个选项,困死成一团,全都同等卑鄙和邪恶。我想叫他杀了我,放了我父亲。然而胶条让我支支吾吾,没有说话的余地,梁诺一拍我后颈,放荡地笑了,“很难以抉择?那么在杨少做出选择之前,暂且玩个小游戏如何?你看,你的小情人都已经等不及了。”
梁诺说着,又在我颈上划了一刀,“听到他血流的声音了吗,这是我给你的计时器。在最终做大题前,咱们先玩玩四个小题。杨少可千万要抓紧时间,否则我还没开枪,你的情人自己先倒,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一道题,你是愿我在你小情人左腿打一枪,还是愿意给自己左腿一枪呢。杨少,请选吧。”
我低垂着头,努力睁大眼睛,在药剂和失血的双重作用下昏昏欲睡。不知道梁诺内心原来还有这样偏执而疯狂的一面。也不知道他要挟和玩弄人的技巧,居然这么好,比他那个同样疯狂的哥哥明悦要高明得多。可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尽力想摇头,提醒杨宽不要着梁诺的道。总有一种预感,梁诺的疯狂也许远不止如此。而一旦杨宽向梁诺妥协,在自己身上开了这个头,那么我亏欠他的,可能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杨宽沉默许久,从自己身上撕下一截衬衫,抛过来道,“蒙住他眼睛。”
梁诺配合接过,宽大布条利落系上我眼,帷幕落下了,第一声枪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从眼睛深处,不知为什么,开始慢慢涌上一层泪水。
“不错,有情有义。第二枪,右腿。我不多话,杨少请便。”
第二声枪响。我听到风擦过耳廓的温度,血腥味溅起来,惊散了澄庆湖四处的水鸟和渡鸦。
“第三枪,左手。”
第三声枪响,我感到滚烫热辣的眼泪串成一串,迅速湿透那薄薄的衬衣布条,直至滴下我冰凉的双颊。
“第四枪,唉,既然杨少只剩下一只手了,还得留着做大题,那咱们这第四枪,也就不玩儿了。想必杨少已经看出来,大题无解。但看在杨少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可以勉强给你一个解。”
“今天这个局面,谁死我都得死,反正我无所谓。可是杨少想必很有所谓。是让周灼死,周父死,还是将我挫骨扬灰,再看着他们俩一起死?关心则乱,杨少要操心的事太多了,选不出来了吧?那就别选了。干脆,你自己死吧。反正你是一切的缘起,你死了一切也都结了。周父能够得救,周灼不会再痛苦,我哥哥明悦在九泉之下也得安心。至于我,只要看到你子弹穿过心脏,我就束手投降。这么多狙击手,等你倒下了,他们自然不必再顾及我。放心吧,我肯定没想活着出去。”
我想阻止这疯狂的一切,大声说不要,可是已经晚了。梁诺今天巧舌如簧,超常发挥,也许这就是这个沉默笨拙男孩一直在内心默默演练的一幕,也许这就是他这一生所想要迸发的最后的华彩,总归不知为何,他表现得一直异常稳定,超出我以往对这个天真狂妄勇猛怯懦男孩子的所有认知。可是当场中变得死一样寂静,所有人都听到杨宽以不紧不慢的语调,低声叹道,“我选。”梁诺一直紧紧掐着我后肩的手,居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在这关头,他居然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