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
我一甩袖子,任她摔倒在地上。
那一夜,我让那舞姬留在殿中不准离去,自己一个人独饮独酌到天亮。
然而,这一夜没有人再从殿门口冲入。
只有凄清的月色洒满了整个噬神殿。
我这才想起,原来又已经到了这个日子。
那来自久远绝望的九夜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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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星临,现在想到的关于他的一切,已经没有那种崩溃般的爱恋和潮水般汹涌的痛苦,而是一种熟悉的,温暖的感觉。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带着我去看刚刚创造出的世界,去看那些被赋予生命不久的人类和蛟龙族。碧蓝的天幕下,幼小的人类还只能靠着采集野果生活,丹砂海中有无数年幼鲛人在畅快的游动。
他抱着那个时候小小的我,指给我看这片新生的充满希望的土地。
将他快乐的心情与我分享。
他是疼爱着我的。
虽然在之前的千万年,我曾一度怀疑,但是现在想来,他的确是喜欢我的,虽然那与爱情无关。
我想其实自己早应该放开了。
失去枥莣花对现在的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对于其中的力量,我从来不曾觊觎,而要凭借其去怀念的,如今也已经不必提起。
反而是方瞬华……
我不愿意放他离开,不愿意他和别人有任何亲密,甚至不愿意看到他对我以外的人微笑……有什么东西已经呼之欲出,我却至今不想面对。
因为无法面对。
信任已经失去,那么有些事情是不是早已结束在开始之前?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与方瞬华见面,也就在这个时候,战事的消息又从前方传来。
人类与仙族蛟龙族之间的战事仍然焦灼,但喻澄夏却在三天前受了重伤。自从方瞬华随我回来之后,喻澄夏就接替他的位置成为人类军队的领袖,一度也曾对联军造成威胁,却没有想到在现在又传来这样的消息。
方瞬华与喻澄夏之间的感情应该是极好的,从那次两人分离之时的表现就能清晰看出,但并不能确定两人之间的感情是否包含的友情之外的东西。
日前人类青年曾说过他已心有所属……思索了一阵后,我召来侍从,让他们装作偶然,去向方瞬华透露喻澄夏重伤的消息。
然后我躺在床上,静静的等待着,思索着,希望自己这一夜什么都等不到。
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对青年了解的太少。
除了知道他曾经在永夜城生活过十年,是人类叛乱者的首领,其它的部分几乎一无所知。
他喜欢什么样式的衣物,讨厌什么食物,有什么朋友,见过什么人,遇见过什么事……对这些几乎都一无所知。
我是喜欢他的,甚至也许是爱他的。
但我爱的人叫什么名字?
也是最近才弄了个明白。
我活了这样长久的岁月,一共爱过两个人。一个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另一个一直说爱我,我却不能再相信。
正想着,却突然有侍从进来禀报,说方瞬华求见。
那通传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冰凉的水从我心上漫开。
我忍了片刻才从床上披衣而起,让侍从们去请方瞬华进来,几乎是同时,就见青年推门而入。
原来他是着急的在门外等着。
青年穿着厚重的斗篷,进入房间的时候抖落一层细细的雪花,温暖的房间顿时被带入一股寒气。他单膝跪倒,却只是低着头,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我,脸上有坚毅之色。
我赶在青年开口前赤脚下床,来到他面前。
“外面下雪了?”
他细长的眼睫上也沾了一两片细小的雪花,我伸手为他摘下,却发觉它们已经在我指尖融化。
青年抬头看我,“星主……”
“又到了这几天了。”我打断青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你和我在……”
“星主,”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青年的眼神甚至有些急躁,“瞬华深夜前来是想请您允许我离开几天,上次来得仓促,许多事情来不及安排。等我了却这些心愿,便终生再不下委羽山。”
心中翻搅般的疼着,我脸上笑语气却冷下来,“方瞬华,你记不得你拿自己换枥莣花的时候说过什么?现在要下委羽山?你觉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认为我是什么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又可以走?”
“所以瞬华来请求星主。”
我出口的重话似乎让青年更加坚定,那样的迫切担忧的目光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阴恻恻的道:“方瞬华,你是说,你在求我?”
“是。”青年依旧仰着头看着我,没有丝毫动摇。
牙根咬出了血腥的味道,胸口被怒气撕得生疼,我恨不得立时就见那个喻澄夏死在我眼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有些不屑的表情,“你这样就算是求人?可有半分诚意?”
青年默默的望了我一会儿,目光渐渐有些空洞,接着他站起来,解开身上的斗篷,然后脱去了外面的长袍。虽然是冬季寒冷的夜晚,他身上却穿的并不多,可见赶来见我时是多么急切。
我蹙眉看着青年的动作,起初不明所以,直到他脱光了上衣,又挨过来伸手解我的睡袍,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图。
他……难道是想用这样的事与我交换?!
我不敢相信,但青年触摸我皮肤的手指冰凉,神情木然,只有眼神泄露了他急欲完结一切的心情。
他把自己当作什么?
又把我当作什么?
我又惊又怒又痛,抬手就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的打在青年脸上。
“啪!”
青年被我打得偏过头去,绝美的脸上渐渐红肿起来。他沉默的看了我一阵,走下床,把地上掉落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上,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跪下来,平淡道:“既然星主想要的不是这个,瞬华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给您。”
心中已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停在青年面前,“你喜欢喻澄夏?你说心有所属,就是他?”
青年首次别开了眼,涩然道:“不是。”
“你说谎,又在说谎,”我努力抑制住快要蔓延到全身的颤抖,语气尖锐,“如果仅仅只是同袍之谊,你会这么急着下山?方瞬华,又要说谎?你实在是可恶之极。”
我顿了顿,“我再问你一遍,你急着要离开究竟是因为什么?”
听了我的话,青年突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就像星主说的,我爱澄夏,他出事了,我自然要急着去看他。就是这样,您可以让我暂时离开么?”
说完后,他低下头,仿佛不想再看我一眼。
我得到了自己料想中的回答,却只能僵立当场,全身脱力般,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穿堂的风吹进来,带入几瓣白雪,我这才方觉自己已经手脚冰凉,原来是一直赤足踩在地上。
而这一次,青年也没有如往常般发觉。
他重新抬头,仿佛又要说些什么,我却发觉自己不敢再听。
“闭嘴。”我喝住青年,然后咬破小指,将滴出的鲜血围绕青年的手腕画下,那血便立刻化作一根黑色的链子套在青年的手腕上,另一头则被我系在床头。
“星主你……”青年震惊的看着我,不可置信的晃了晃自己的手腕,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竟然将他锁了起来。
“不要想着挣断,”确定青年无法离开,我的心情仿佛好了些,“你无法解开上面的魔力,还是不要让自己受苦的好。”
把青年软禁起来之后,接连几天,我都没有去探望。
八天后,我渐渐感到情势开始朝着无法逆转的方向推进。
这天,我依旧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银镯,耳边听着侍从的禀报。
“方公子一直没有进食,连水也没有喝,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持不住……”
我瞥了那侍从一眼,“你们都是死的?由着他说不吃就不吃?”
那侍从双腿一颤,立刻伏倒在地上,“星主赎罪。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方公子其实自己也没有不吃不喝的意思,但……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所以……”
“不能进食?”我又捏了捏手上的镯子,“什么意思”
“是他无论如何都吃不进去,”那侍从似乎想了又想,却还是大着胆子道,“就算吃了也会吐出来,大夫也来看过了,说是因为思虑担忧过度。”
“忧虑过度?”
我猛地用椅子上站起来,伸手一拍,身旁的红木小几顿时碎裂。
那侍从被吓得面无人色,我没有理会他,径自来到关住方瞬华的寝殿中。
三日不见,他已经瘦了一圈,原本就并不丰腴的脸颊现在更是凹陷下去,眼下深深的青色,看来连睡眠似乎也出了问题。
见到我,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与我对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桌上丝毫未动的药汁,眯细眼眸,“你在威胁我?”
青年语气淡淡,“瞬华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就喝下去。”我只觉得青年寡淡的脸色异常刺眼,拿起桌上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哪知青年微微愣了一下,目光凝聚在我的手腕。
我顺着青年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藏在衣袖中的银镯此时竟然露了出来。
上面淡雅细致的花纹,实在是很好辨认。
我直觉得要将手腕一缩,但已经来不及了,于是索性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仿佛并不知道青年在看什么。
“还给我吧。”他突然道,又一手将自己戴在颈间的明珠拽下,向我递过来,“这个也还给你。”
我呼吸一窒,直起身体把药碗放到一旁,垂下手臂,袖子便覆下来遮住手腕,“把什么还你?这珠子原来是我的东西?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你如果不喜欢,就扔掉。”
青年伸长了握着明珠的手,却一直没有等来我的接应。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摇了摇头,把那明珠放在了枕头边上,又对我道:“我说的是您左腕上的那只银镯,星主大概也忘了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还给我吧,它对我来说有特别的含义。”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竟然是真的打定心思要把手镯要回去。
难道他要把它重新送给喻澄夏?
嫉妒如毒液腐蚀着我的心。
这样的心痛,这样的不甘,仿佛是看到了那时苏意澜手上的枥莣花。
那一次我将真神的本命花抢夺了过来,这一次难道我又要做出同样的事?
那次之后我得到了什么?
这次又是否会沦落到同样的结局?
我闭了闭眼,近乎麻木的心痛着,终于伸手将左腕上的镯子褪下。
方瞬华默默的看着我动作,直至将银镯接过来,小心的放入怀中。
过了好一会,他重新开口,“星主要将我留到何时呢?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一件稀罕些的摆设,就算喜欢上别人,也只是让您面子上挂不住,何必要这样呢?”
“说这么多,你只是想快些离开而已。”我胸口闷得发慌,“我用整枝枥莣花换你,你是想让我两头落空?”
青年又笑了笑,娓娓道:“我说过会回来的。我没有真神那样的力量,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落得白商一样的结局。”
“你说什么?”
我的声音蓦地阴沉下来,几乎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那样的话。
他明白我与星临的过往,也知道从渊和白商的悲剧,但这些都是绝不能宣诸于口的辛秘,是我心底的秘密,竟然此时此刻被他在这样的情况说了出来。
他是要威胁我?
要刺激我?
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盯着青年消瘦的脸庞,他正虚弱的笑着,脸上是不太在乎的神气,“我没有想让星主落空的念头,只是现在这身体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算你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你活过来。”我勉强压抑住自己的心慌。
“是啊,嗯,是这样。”
青年点了点头,嘴唇也是干枯苍白的。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真面目时的惊艳,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笑时,仿佛看到千树桃花盛放,而现在……是我强行分开了他与他所爱的人,我让他们分隔两地,我让他们不能相聚,我甚至快要夺走青年的生命。
原来我又做出了这样的事!
对自己爱的人做了这样事。
内心仿佛突然狂乱起来,我忽然不敢再看青年仿佛会随时消失的身影,独自奔了出去。
外面又是一片月光和白雪。
冰冷的月亮,还有寒冷的雪。
千年,万年,千万年已经过去,这片天地却仍是这样。
为什么我仍然无法走出来呢?走出这片白雪和月光。
我为什么又在这里?为什么又来到这里?为什么又把自己遗失在这里?
九夜。
从那日我将方瞬华囚禁起来,恰恰九夜。
又一次的九夜霜华,是不是要将我的爱恋又一次全部埋葬?
我不该再一次去犯那样的错误。
不该重蹈覆辙。
但我又怎么能甘心?怎么能轻易放开呢?
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啊……好不容易找到的,说爱我,而我也爱的人。
我曾那样的安慰镜中的自己。
不要紧,不会的,他一定是爱你的。
经过了那样漫长而无望的岁月,命运却还是如此残忍。
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握紧空无一物的手腕,渐渐跪倒在满目的苍白之中,在仿如死亡的迷蒙与清醒中做下了那个决定。
……
许久后,我重新站立起来,双腿尖锐的刺痛着,我慢慢的走回去,到最后原本疼痛的地方已经全部麻木。
我来到青年床前。
他没有睡,只是看着我,安静异常。
我缓缓开口:“你一次来到委羽山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临走时,我都要从他们取走一件对他们来说最珍贵的东西。现在,你也可以离开,甚至不用再回来,而我要从你身上拿走的,就是你的爱。”
“我的爱?”青年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我会把爱情从你的心中剥离出来。既然你是为了爱情而离开这里,那么我要取走的也就是这件东西。”我的心在狂啸,语气却越发平静,“我可以给你时间再考虑清楚。”
“不,不用了。”青年竟然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份爱的确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不过……我愿意把它留给你。”
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最后的笑容在月光中沉静而幽深的绽放,美得如同只可怀念的回忆,以及无法再现的真心。
第二十二章
方瞬华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只是让人准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并派人把他送下了委羽山。
今年的冬至日魔族庆典按期举行,也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又回到了早已熟悉的生活,却连看歌舞也提不起兴趣,做什么都是懒懒的,常常一觉能睡上大半天。
梦境对我总还是有吸引力的,因为能看见青年的脸。
我留下了他对那个人的爱,这是我自私的想法。
青年大概是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我总要留下一点可供回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