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十方堂亦是一片死寂,沈秋暝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竹筏,满意地笑笑。他抬首瞥了眼天柱峰,扬了扬眉。
“师叔?”谢恒言心下惴惴。
沈秋暝却不看他,只淡淡道,“随我来。”
两人抬着竹筏向着天柱峰脚奔去,沈秋暝疾步如飞,谢恒言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他正想开口让沈秋暝慢一些,耳边风声疾响,却见沈秋暝猛然拔剑,将一支流矢挑开。山上不知何时多了数百号人,各个都身强力壮,甚至有人还穿着铠甲。
“沈秋暝!”谢恒言慌乱道。
沈秋暝头也未回,“这条路你可比我熟多了,怎么走不用我提醒吧?”说罢,他一个猫腰便钻进了天谷洞。
半个时辰后,两人对坐在竹筏之上,均是衣衫半湿、狼狈不堪。
沈秋暝面沉如水,把玩着手中朱红剑穗。
谢恒言一派悠然,淡看两岸千篇一律的山景。
“这把剑我很喜欢,”沈秋暝突然道,“只不知道是师傅挑的还是你挑的?”
谢恒言看他,“这把剑和我所用之剑本是一对……”
“哦?”沈秋暝讽刺道,“和秋水剑是一对,想不到我这兵器来头倒是挺大,莫不是叫做春山剑吧?”
谢恒言摇头,“秋水剑不过是信物,我平素并不用它。这两把剑的来历师傅也不太清楚,只知是禅机道长于洞庭偶得……”
沈秋暝轻抚剑鞘,“云中。”
“正是,”谢恒言点头,“据传是楚国宝器,我那把名曰太一。”
沈秋暝点头,对着他笑了笑,猛然用剑鞘对其尾闾、百会二穴攻去,谢恒言眯起双眼,闪躲地左支右绌、极为狼狈。
“十年不见,竟是连缩骨功都练成了,”沈秋暝咬牙切齿,“张知妄!竟敢如此欺瞒于我,从今往后我与你势不两立!”
说罢,他手中之剑如疾风暴雨一般向“谢恒言”攻去,丝毫未留余地,“谢恒言”再无力招架,眼见退无可退,只好苦笑一声,竟是纵身一跃,直直向着江中坠去。
沈秋暝也不急,将手中云中剑收回剑鞘,冷眼站在筏上等着。
不多时,一只惨白如玉的手扒住竹筏,紧接着那手的主人也从水中冒出头来。
苍白脸孔,墨色长发,就连那双眼都是黑白分明,融入这水色山光之中,浑然一副水墨丹青——正是阔别十年的张知妄。
两人一在筏上,一在水中,遥遥对视,仿佛朝夕相处十余日的不过是个陌路人,眼前他们才初初相遇。
不知过了多久,沈秋暝缓缓在筏上坐下,神情委顿。张知妄瞥他一眼,猛然跃出丈余,又如苍鹤般徐徐降至筏上,湿透衣衫甩出一串水迹。
沈秋暝却看得清楚,方才并无水痕,可见张知妄脚下不曾借力,绝非本门梯云纵。他惊疑不已地望向张知妄,却见后者方脱下外衫,周身湿透,精干身躯在白色中衣下若隐若现。沈秋暝侧过脸不再看他,又将自己外衫褪了扔过去。
似乎注意到他的疑惑,张知妄淡淡道,“和梯云纵有些像罢?有日我在留仙峰悟道,见云光开合,又想起梯云纵那招‘白云苍狗’,便一时兴起,化用几式创了这个云笈步。”
他眉目疏淡,容光胜雪,沈秋暝如今已完全无法将他与那一路插科打诨、满脸堆笑的轻狂儒生想到一起。而此刻他更关心的,却是张知妄此举的用意。自下山以来,除去他二十岁冠礼那日,张知妄遣人捎来云中剑,之后便再无消息,而沈秋暝奉了唐照临之命,自出师后便也再未回山。悠悠十年寒暑,其间唐照临仙逝,张知妄继任,派中人事如今一概不知,就连眼前曾朝夕相处的师兄也变得面容模糊,看不真切。
“缩骨功极耗真气,难怪一路我试你内力均是平平,是我大意了。”沈秋暝撇撇嘴角,“不过敢问掌门,你我并非仇雠,在这等危急之时,易容已是多余,又何必缩骨?徒费内力不说,最终你还不是被我识破?”
张知妄点点头,“不错,确实多此一举。”见沈秋暝眼中寒光乍起,似是气结,他目光一暖,轻笑道,“不过我改换容貌身形,神态步法亦有不同,你竟还能认出我来,倒也是不易。”
沈秋暝哂道,“说句市井中的大俗话,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说罢他微微一笑,竟还带着些得意。
张知妄皱眉看他,仿佛也想起了同一件旧事,“天谷洞那次也是……此番我自认天衣无缝,直至昨日你亦未起疑心,究竟是何处有了破绽,还请师弟解惑。”
沈秋暝冷笑,“谢恒言此人出现的过于巧合,从一开始我便不曾全然信任。其一,鹤鸣本为剑派,绝大多数弟子兵器都应是剑。而谢恒言武功平平,先前自六花阵中救我时,以竹箫使的剑法却极其纯熟,以箫代剑本就不易,他一个年轻弟子有此功力,难道不古怪么?”
张知妄自嘲一笑,“难怪相遇那日你便以言语试探,怪我自作聪明。”
“如今想来,师兄的两把佩剑,一为掌门信物秋水剑,二为云中的雄剑太一剑,皆易暴露身份,”沈秋暝继续道,“另外当日我离派下山之时,师兄曾在留仙峰以箫曲送别,两相对比,难免生疑。”
张知妄抚上竹箫,“难为你还记得。”
“其二,一路以来谢恒言皆茹素,那日我刻意买了一斤烧牛肉,派中俗家弟子我见多了,纵使在派中再如何耳濡目染,逞口舌之欲乃是人之本性,可谢恒言宁愿吃山果亦不愿碰那牛肉一下。”
见张知妄沉吟不语,沈秋暝干脆全盘托出,“你常年在上清宫中,沾染了一身檀香气息,天谷洞那次我便是闻见了你的气息。到了鹤鸣之后,我的疑虑也愈演愈烈,于是我运足真气甩开你,率先去了当年你我窝藏忘尘叟的农舍,知晓此处者除去钦宴,惟我三人,而谢恒言又是如何得知呢?最后,当年你禁足时,偷偷由留仙峰凫水至天谷洞探我,今日我忆及此事,方想到这个逃生之法,说起来还真是要多谢师兄了。”
张知妄勾起唇角,“师弟冰雪聪明,一如当初。不错,约莫二十日前我曾接到陈允怀密信言你将入剑南道,路上却屡屡被贼人追杀。他随信还附了这张面皮,我便缩骨易容在你必经的渡口等你。”
江风冰冷刺骨,张知妄拢了拢身上的外袍,肃然道,“对了,正明子师叔率众弟子在汉中等候,我的佩剑亦在林师兄处,这一路若再遇强敌,贫道娇弱无力,还请师弟多多照拂。”
第七章:忽闻江上弄哀筝
沈秋暝面无表情地看他,心道暌违十年、人事已非,张知妄接任掌门,不仅幼时先师言周教出来的那点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反而沾染上了一身无赖习气,若是唐照临在世,不知是否会吐血三升,接着废了这个斯文败类?
“若是如此,”沈秋暝皮笑肉不笑,“仅凭这个竹筏,怕是用上三年我们都到不了汉中,怕还是要赶紧找个渡口。”
张知妄摇头:“咱们走旱路。”
沈秋暝知他必有后招,便也不再多问,只闭上眼回想自己两月余来遭际。莫名其妙被人追杀,路上又“巧遇”了乔装的张知妄,鹤鸣派的伏兵,忽如其来在长安召开的武林大会……他自量于武林之中的名望地位,都不足让人忌惮如此,那么症结必然出在自家与朝廷的纠葛上了;那么鹤鸣派呢?从下山之前唐照临严禁他重返鹤鸣,再到张知妄此番出人意表的布置,若说他们一无所知怕是连垂髫小儿都骗不得,可张知妄一路以来又是缩骨、又是易容,想要瞒过的想来也不止他沈秋暝一人,若是贸然问他,估计也得不到三两句真话。
两人默默无语,随着竹筏在江上飘荡,忽而张知妄轻声道,“听。”
沈秋暝凝神细听,终闻见有筝声嘈嘈切切从远处而来,铿锵肃杀,正是十面埋伏。
“沿这青衣江每十里便有我留下的一名弟子,以筝声为号,若是派中平安无事,便奏山居吟;若是被乱军所占……”张知妄淡淡道,随后又抽出腰间竹箫,三短两长地吹了个不知名的调子,远处那不绝筝鸣才渐渐止息。
沈秋暝干涩道,“那些乱军莫不是西蜀王……”
见他踌躇神态,张知妄苦笑道,“你我系出同门,何必如此提防?不错,师尊在时西蜀王便曾差人示好,师尊均以江湖门派不得涉足朝堂为由婉言相拒。结果对方并不死心,剑南道的情形你也知道,除去嘉州、雅州、眉州几郡,多半都有西蜀王的势力,而我剑州距西蜀王府不过数百里之遥,更是不能妄加开罪。”
“追杀我的人,并不都是蜀中人氏。”沈秋暝喃喃道,“更何况我离派日久,沈家一族盘踞江南,山高路远与剑南道诸事并无瓜葛……”
张知妄蹙眉,“我派之事由来已久,近十年都在与西蜀王府以及剑南道各级官吏虚与委蛇,而你被人追杀也不过几十日,乍一看两事确实是毫无干系。”
“草蛇伏线,灰延千里,这其中必有私密,不过你我不知罢了。”沈秋暝按按眉心,只觉头痛欲裂,“再说说你,撇下整个鹤鸣派来找我,闲的无事么?”
张知妄漫不经心道,“你知我秉性,派务于我而言,简直穷极无聊,便干脆托付给几位师叔师兄,顺便来看看你死透了没。”
沈秋暝嗤笑一声,“那真是让师兄失望了,不过师兄命定孤寡、子嗣断绝,师兄且放下心来,我一定走在你后头,把你的后事操持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张知妄也不恼,竟舒心地笑了,“偏劳师弟。”
之后两人便不再多话,各自打坐调息,运了几个小周天,直到沈秋暝觉得真气已复才睁开眼睛。只见张知妄已换上了原先那袭青衫,腰间仍悬着那柄竹箫,正默不作声地凝视自己,澄澈眼里带着莫辨的情绪。
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发憷,沈秋暝移开视线,急促道,“既说是旱路前去汉中,师兄可有门路?”
张知妄起身眺望四周地形,对沈秋暝微微一笑,“差不多了,方才那云笈步,若是想学,此番便看个清楚罢。”说罢他几个起跃,足尖与水面若即若离,甚至未荡起波纹,竟如同踏波而去一般,步态说不出的飘逸。
沈秋暝在一旁看的眼热,心下却下定了主意,无论是伏低做小还是软磨硬泡也要将那心法学了来。
“还不上来么?”张知妄站在岸上负手而立,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耐,一如当年。
沈秋暝忍不住大笑出声,脚下如同泄愤般重重踩下,溅起无数水花,将岸边躲闪不及的的张知妄又弄了个淋淋漓漓。
张知妄要怒不怒地扫他一眼,终究没与他计较,径直向前走去。如今张知妄不再藏头露尾,沈秋暝也不用再顾及他的真气,两人发足奔走,脚程倒是极快,不过一个时辰,竟也走了十几里有余。
“前面便是利州,”张知妄解释道,“鹤鸣有弟子在马帮谋生,此番无法前去长安,听闻你我路过此地,便硬是要孝敬几匹好马。”
沈秋暝心下清楚什么孝敬不过是托辞,张知妄这厮多半是算到他们会途径利州,还不知道谋划了多久,嘴上却道,“掌门师兄德高望重,派中诸人无不影从,能为师兄你略尽薄力,我想这弟子也是不胜荣幸。”
张知妄瞥他一眼,“还是勿叫我掌门师兄了,总是让我想起空明子。”他在派中就与正明子亲善,对那笑里藏刀的空明子极不感冒,竟是连一声师叔都不屑唤了。此番将空明子留在山上镇派,若不是为了铲除异己,便是那空明子早与西蜀王府有了勾结。
鹤鸣派好端端一个道教圣地,武林门派,竟也与朝廷党争一般有这许多的弯弯绕绕,看来张知妄这掌门做的也很是不易。
一路各怀心事,天色将晚之时便到了利州。
“前面有个昌来客栈亦是派中产业,你先安顿着,我去去就来。”张知妄说罢身形便隐没在巷陌之中,徒留沈秋暝一个人如痴儿般站在原地。
他既安排妥当,沈秋暝也乐得清闲,进了那昌来客栈,掌柜极是礼遇,备好热水锦被不谈,还给他赠了上好的明前龙井,想也知道是张知妄事前吩咐的。
奔波数月,沈秋暝终可躺在高床软枕之上,本以为会睡得人事不省,却是辗转难眠。他嗅着室内淡淡熏香,不禁想起不知去向的张知妄来。
不知何时,门扉微动,紧接着便有淡淡香气袭来,似是檀香,又似沉香。
沈秋暝嘴角微勾,终是沉沉睡去。
第八章:灯火钱塘三五夜
约莫子时,沈秋暝为梦魇惊醒,那逼真梦里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使他喘息不得。神智清明后,那窒息之感却仍在,沈秋暝挣扎着转头,却见张知妄好梦正酣,一只臂膀横在自己胸口,想来正是那梦魇的罪魁祸首了。
忿忿将那鬼手挪开后亦再难睡去,沈秋暝干脆睁眼看着顶上帐幔,将除夕以来所遇之人、所见之事一一细思,自己虽不拘小节、任性豪侠,可也不是初涉江湖,做事总留几分退路,此番深陷险境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其中必有什么疏漏的缘由。
除夕那日与族中众兄弟喝的酩酊大醉。
元月初一祭祖。
元月初二,寡居多年的长姐由姑苏回门……
沈秋暝眉头微蹙,长姐嫁的是吴国公周端嫡长子,那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姐夫是个谦谦君子,对长姐亦是温存体贴,无奈天不假年,方过三十便撒手人寰,留下不到三岁的稚子和悲恸欲绝的遗孀。长姐并未改嫁,立志为先夫守节,而周端更是前后暗示,长姐所生周韶必会袭爵无疑,如此沈家与周家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刚上任的尚书左仆射、周家次子周玦与皇帝关系匪浅,这些年前前后后为了东宫,从沈家这般江南豪强手中不知搜刮去多少银子,而周家宗族之女更是诞下皇长子,倘若那日长姐无意说出什么秘辛让自己知晓……
沈秋暝甩甩头,觉得这个推测过于荒谬,追杀他的多是江湖人士,偶有几个达官贵人蓄养的死士,应是与朝事无太大干系,何况那日与长姐叙谈的沈家人多了去了,为何只有自己亡命天涯?
元月初五,护送长姐回姑苏,逗留三日。
元月初六,谒见吴国公,手谈一局。
元月初九,返余杭,接到忘尘叟手书。
元月十五,应约至西湖边的烟雨楼,与忘尘叟欢聚一宿,大醉而归。
忘尘叟!沈秋暝猛然坐起,回想起当日情景,竟有顿悟之感。
那日月白风清,梅送暗香,沈秋暝踏着月色、哼着小调被龟公引去雅间。一进门就见忘尘叟顶着张惨白面皮笑眯眯地对着他。
沈秋暝眉头一跳,猛然出手对着那张清冷脸孔捏了下去,忘尘叟武功比他差上许多,索性避都不避,任他揉捏,嘴里还不正经地念叨,“见了你掌门师兄的尊颜,竟还如此不敬,这便是你鹤鸣派的规矩么?”
沈秋暝恋恋不舍地又掐了一把,女干笑,“若是张知妄真身在此,凭我的武功想要近他的身,简直痴心妄想。果然老友知我,送上这张脸来让我一尝夙愿。”
忘尘叟摇头,随手将那面皮撕了,露出俊逸绝尘的真容来,“半年未见,沈兄潇洒依旧。”
沈秋暝上下打量他,见他气色不错,显然最近未负重伤,不由欣然打趣,“老人家一向可好,身子骨可还硬朗?”
烟雨楼建于西湖之畔,轩窗外远眺而去,山外青山楼外楼、桥上残雪水底月尽收眼底。